第15章(1 / 1)
那么只能等待救援了。那就静静等吧。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不慌,一点都不急,也许是夜色太美了。她慢慢让自己蹲下去,坐在一块凸起的圆石上。抱住膝,一仰头就是月,柔和安宁。闭上眼,全是水声,清新悦耳。
没有什么不能等的。对这个喧急的人生来说,能及时收住自己的脚步有时候是一种福气。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闷声寻来了。脚步声在静好头顶嚓嚓碾过。
静好猜是钟羽,决定跟自己赌一把,如果猜对了,就奖励自己一瓶香水。她是香水爱好者,不怎么用,但喜欢收藏。前些时她在美美看中一款,味道很神秘,价值当然不菲,她剁了几次脚也没狠心买下。这次如若猜对,就吐血买下吧。
她于是对了上面喊:嗨,我在这里!
有人在坡上探头,跟她打个照面,果然是钟羽。她开怀笑了。
钟羽先是看到一双弯弯的眼睛。因为笑得灿烂,所以仿佛含着水,清亮亮的漾着。他的心跟着漾起来。
“你等着。”他定定神,矫健地攀下去。不多时到她身边。
她指指脚,“卡了。”
他嘴角牵了牵,笑得有点坏。
“你笑什么呀。”她说。
“笑你笨。”
她呆愣愣地,他摇摇头,像不堪忍受笨蛋似的俯下身,“你不会先把自己的脚从鞋子里解放出来啊。”
她想想也是,又笑。
“扶着我。”他把她的鞋扣解开。她轻易就脱身了。就这么简单的事,可人有时候就爱犯糊涂。她忽然记起嬢嬢有次在房间里整理东西,一阵风砰地把房门吹上了,嬢嬢急得不得了,喊着,“静静,钥匙在外面的抽屉里。快过来给我开门。”她当时笑得直不起腰,“嬢嬢,你在里面打开不就是了。”嬢嬢醒过神,也是笑得要死。
拔鞋子就没那么容易了。像拔胡萝卜,但是它又没萝卜那么长的身躯,静好的凉鞋窄窄的,带子细细的,钟羽很怕一不留神将带子扯碎。
“算啦。”静好看他拔得辛苦,不免说。
“那你怎么回去啊?”
她回敬他,“笨。”
“谁笨?”
“你。”她指着,“有你在,我还需要操心没法走路?你想想,英雄什么时候派用场?”
“姑且承认你美,我也愿意效劳,不知你喜欢什么姿势呢?”
这话有点暧昧。静好脸一红,道:“你怎么想这么龌龊,不能打赤脚啊。”
“你如果没想得龌龊怎么知道我想龌龊了呢?”他绕口令一样说。
静好承认说不过他,就闭了嘴。
他一个趔趄,还是把鞋子拔出来了。“还好,没什么损坏。套进来吧。”
她原是想自己蹲下去,恐怕难度系数太高,搞不好摔下去,就任由他托着她的足底送入了鞋中。
他托住的时候略略顿了下,“36?”
她不置对否。
他扣好她的鞋,说:“传说,小布什有次去某大学演讲,讲到半途,有人从后头扔过来一只鞋,他往后一瞥,说,42的。”如此补救,不失风度。
两人下坡。他又问,“刚见到我为什么这么开心?”
“我跟自己赌,我猜是你。”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从来不会叫我啊,好像我没有名字似的。”
钟羽想想是这么回事,确实从没叫过她。一失神后,又问:“赌注是什么?”
“不告诉你。”
话一出口,其间的轻柔滋味连静好都有点吃惊。也许是氛围的缘故吧。置身于这样美妙的自然间,心灵当然不必受尘世的约束。想怎样表达就怎样表达。
况且,她承认自己对这个男人是有好感的。一种很微妙的牵系,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他很久很久了。
也许这个旅程,会因为他,多出一点颜色。
在溪边,她坐在石头上,濯足。钟羽在给小于打电话,“找到了,一会就回去,一点事都没。”
静好要过钟羽的手机,跟小于解释了番,先为自己私自离队道歉,然后恭维风景,再表示自己玩得有点疯。小于忙不叠道,姚处,您高兴是对我们最好的嘉奖。
递过手机,静好对钟羽说,“你刚刚攀爬时手脚真利索,可以去拍007。”
钟羽道:“那当然,我小时候就是攀这个长大的。”
“老家现在还有人吗?”静好跟着问。
钟羽迟疑了片刻,道:“我爸和我姐还在。”
“那,是不是想顺道回家看看。”
“恩。明天就计划回。”钟羽在浅溪里走来走去。一阵后,站定了,“我那房间,你随便住吧。”
静好没有话。钟羽要离去的消息好像一只手在她心上团了下,让那颗心皱巴了起来。
她想来想去,不晓得是什么原因。
是他的离去更衬出旅程的无聊?
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接下几天的游玩是什么场景,可是来前,她所设想的不过如此啊。是什么,让她的心生了奢望?
是这个安静美丽的山村,还是,对于童年对于大哥哥对于一切逝去的纯真的缅怀,或者就是眼下这个男人,让她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恋。
“这么快就要走啊?”她双脚一蹦,跳下水;又“哎哟”叫了起来,裸足触到了突起的卵石,疼。
他伸手扶住了她。然后那手就浅浅地留在了她的腰际。她抬眼看到他的目光也是困惑并留恋的,想到他原来也跟自己一样有了相契的感觉,脸又烧了起来。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下。”静好顿了会,说,“我能不能跟着你一起回去,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是不想辜负这个假期。你别误会,我说的不辜负是不想过一个庸碌的假期,想真正地享受心灵的放松。但是,你看他们这样子……你先别拒绝我,我不会给你添乱,只要你管我住宿,我可以自己玩。你们家乡,应该像这里一样漂亮吧。”
钟羽皱着眉久久看她,是在思忖,慢慢地,扬起唇角,好像包藏坏心。
“怎么样,给个痛快的。”
“好。”他点头,“不过,你真的要乖,不能给我添乱。”
她咬咬唇,活到片时片刻,还是第一次被人看那么低。但是能在一个人面前感觉低是不是也不算坏。至少对她而言。
他的手稍稍用了一点力,迫使她面向他。月色融进了她的眼睛,迷蒙动荡,他有一瞬不知今夕何夕。
她坦然迎着他的注目,扑闪着睫毛,把眼里的光向他泼洒过去。
他不由凑近,神魂颠倒地想把那光吸进嘴里。
呼吸开始相杂。差不多一公分的时候,她柔声问:为什么你不愿叫我的名字?很难听吗?
他像催了眠一样,喃喃叫:静好,静好……
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当面把这个名字念出。
11
静好和钟羽回到海滩,男人们都喝得七八分醉,面颜如煮熟的螃蟹,姿态横七竖八也颇不堪。见静好过来,他们拉住她,不由分说要罚她酒。
“我真的不会。”静好说。
“这有什么不会的,喝喝就会了。我给处长示范。”一个男人张开嘴,把酒往嘴里倾泻。
“真不喝。”静好很坚决。
“酒不是什么坏东西。要没有酒,李白就写不出诗,张芝就写不出字,那些魏晋名士就没有风度留给我们世人看了。”
“酒喝多了伤身,可偶尔喝喝是纵情,这天南海北能聚在一起也不容易啊。”
“姚处长,我比你大至少两轮吧,给哥哥一个面子,就喝一口,不,抿一小口,不,沾沾唇就行。”
……
各有各的劝法。各有各的殷勤。钟羽对静好说,你逃不过去,喝一点吧。
她还是摇头。
“误过事吧?”他问。
她突兀地站起来。
就在大家觉得她要发脾气的时候,她重又坐下了,拿过面前仆仆冒气的啤酒瓶,颇有豪气地往嘴中灌。
大家鼓掌。喝彩。又添酒。她又仰脖。
18岁,高考结束,妈妈走了,爸爸的心也走了,家里空荡荡的,只有她和酒。她不与它作伴简直说不过去。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喝酒。醉得一塌糊涂。
然后她成了现在的她。
一个虚与委蛇的人。
酒扮演了什么角色?
没有,她逃得过那次劫难吗?
12年了,她没沾过一滴酒,哪怕总局领导来视察。她坚持原则。别人都说,如果她会喝酒,升得可能还会快一点。
可是今天,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发现她的坚持不过是另一种记取。她顽固地记着,并且是有意识的把那个当作伤口,禁忌,哀歌。可实际上多么可笑,她12年的深层意识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她发现自己攥着的那片心痛根本没有刀子的纹理。反而像海绵,魔鬼一样吸着她的汁液。
18岁她以为她老了。
然而时光蕴藏无限可能。就在今天,不,刚刚,她看到自己新生的渴望。她要放下过去。跟往事干杯。
她于是把12年的酒都喝掉了。
空腹喝酒更易醉,总之她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天在车上,她听钟羽讲,她一直不承认醉,死命地跟人拼酒,把好多人喝趴下,自己就唱歌,蹦蹦跳跳去抓螃蟹,垒沙子。清醒的人都说,怎么像一个处级干部啊,活脱脱17、8的孩子啊,目光那么亮。那么清。
有一段岁月是空白的。那个孩子跟现在的处长之间缺乏过度。静好希望接下的旅程会是一种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