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水晶瓶在将逝的余晖下滑出一抹雪亮的光芒,而后“啪嗒”一声,四分五裂。
周岁安没有再找静好。直至毕业。静好分到了A局。周岁安也从北京回了老家,在一家外企做事。
其实那个时候,周岁安的爸爸已经不在学校了,被调到本市颇有实权的国土资源局。他完全有能力让他儿子落户北京,并且做一个神气的外交官。
但是周岁安不。他回来了。
据说带着破碎的心。
据说他谈过一次恋爱。分手了。谁提的分手没人知道。
然后有天,他装着极偶然地在静好下班的路上遇见。
他开一辆银色的别克君威。在静好身边刷地停下。静好错愕。他摁下窗子,“进来吧,我送你回家。”
好久不见,周岁安成熟了不少,原本瘦骨伶仃的体魄强健了起来,皮肤也没那么病态的白了,下巴上居然还有一层青色的刮不净的胡子茬。静好忽然想起早前,他因为胡子少,被同学嘲笑娘娘腔,就抿嘴笑起来。周岁安说:笑什么?说出来,与民同乐。
静好说:听说你回了,为什么回啊。
周岁安说:想回就回,哪有这么多道理。
“也是。”
周岁安道:“在A局做什么?”
“办公室打杂。”
“办公室好啊,领导身边的红人,提得快。”
“就是冲着这个去的。”静好说。其实不是,瞎侃嘛。
“伯伯身体怎么样?”周岁安又道。
“还成。”静好回。他爸爸去年去了一趟外地,回来后不久就中风了。
“改天,不,就这周吧,我去看看伯伯。”周岁安说。
周六,周岁安来了。许姨杀了一只老母鸡。
静好家楼下有个独门的院子,许姨养了几只鸡,说是市面上的鸡蛋都有激素,根本没法吃。静好本是反对的,因为鸡们不懂得“五讲四美三热爱”,随处拉屎不说,生个蛋还非要表功似的咯哒叫不停,搞得同住的好几家颇有怨言。然而,她干涉不了太多。那个时候,爸爸很依赖许姨。许姨也确实是为爸爸好。
她只有去做同住人家的工作。拎了鸡蛋请他们尝,请他们谅解。
许姨知道了,体谅她这份心,鸡一只只宰了吃。这是最后一只。
许姨觉得周岁安体面,把他当姑爷看待。
厨房飘满了鸡香味。静好扶着父亲坐在沙发里。周岁安问候老爷子。
静好爸爸嘴唇颤巍巍的。硬是说不囫囵一个字。
但是周岁安还是在说。在问。当他是正常人,也当自己的问话全得到了回复,频频点着头。为此,静好感激他这份体贴。
静好给爸爸擦擦唇角,对周岁安说,“爸爸同意你的话。”
刚他们在说德国世界杯。周岁安预测法国队会拿到最后的冠军。因为克了巴西后,法国队简直气势如虹。而且齐达内的状态越来越好。
爸爸听了静好的话后直摇头。
静好道:爸爸有异议呢,要不你们赌吧。
“好啊。”周岁安两眼放光,“赌什么?”
他转头对静好爸爸说:“赌你女儿怎么样?”
静好说“呸”。
静好爸爸歪嘴笑了,一注涎水落到衣领。
“伯伯答应了呢。黄毛丫头,没你说话的地。”周岁安得意洋洋斜觑她,又对她爸爸道,“说好啦,法国队赢了,你女儿归我,输了,我归你女儿。”
许姨听到了,咯咯笑个不停。
静好第一次领略周岁安的幽默。她也就当这个是玩笑了。
后来,法国队输了,她比她爸爸都高兴。
周岁安一脸苦相,说:我是你的了,今后有什么事,任凭驱谴。
静好没有驱谴他,避他还来不及。因为之后,他几乎有点无孔不入,索性就光明正大地接她下班,周末买了食物来她家蹭饭。
静好说:拜托你别每天堵在我单位门口,别人误会了,都没人追。
周岁安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静好说:你不要失恋了在我身上找平衡。
周岁安别过头,不说话了。
最后道:静静,水晶瓶碎了,买一个新的可以吗?
静好心里顿一下,回答他,不可以。
爸爸身体好一些后,为了给许姨和爸爸的两人世界腾出空间,她搬到了单位宿舍。
实际上,爸爸和许姨未尝不是在为她和周岁安腾出空间。
宿舍条件还不错,两室一厅。简装,家具和电器一应俱全。原本是她和另一个同事丁兰一起住。丁兰有男朋友后,就搬去跟男朋友同居了。静好乐得一个人逍遥。
因为近,每天她都第一个上班,抹桌子、拖地、打水。每天,同事上班,必定看到的是一个窗明几净的环境。桌子上还有茶香袅袅。大家夸静好。静好只说:就住隔壁,不比大家路上辛苦。
有什么杂活,比如拿个快件、分发杂志、给其他部门送洗衣票之类要跑腿的,她干。
有什么难活,比如写领导讲话、草拟签报,大家不爱做或做了要得罪人的,她也干。
她不傻。也知道,干得越多,越有风险,但惟其如此才能学到东西,找到机会。
她没有向上爬的念头。
但她想做好。而升迁是唯一的肯定。
第一次竞争上岗。整个局里,她笔试第一名。面试也通过了,但是民主评议的时候被刷下。
她后来知道原因,一是她长得漂亮,工作中也不可避免要与男性打交道,总有喜欢献殷勤的给她特事特办,落到别人嫉妒的眼里,就是勾搭招摇、私生活不检点。二是,她干活太积极,人们不会领情,反认定了她别有用心。这就是机关的逻辑。这是个没有雷锋的时代,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付出的终点只一条,仕进。你上去了,我就落后了,利益面前,你给我的好我收了但不妨碍我骂你居心不良。
静好后来也懒散下来,不再卖力搞卫生了,不再悄悄为有拖累的同事把活料理了。她尽职做好本职工作,如此而已。
机关的节奏像拨慢的钟表,走得慵懒而沉闷。
慵懒而沉闷的节奏也悄悄地埋葬着一个人的激情。
柴米油盐、升职加薪、饮食男女,这大概就是局里每个人的生存内涵了。
静好似乎也不例外。三年也没提上个副科。似乎也没什么。
但是有阵子,同事们都惊觉她漂亮了。
原本她也漂亮,但那是含蓄的,低调的,清新而低婉的气韵,像山谷里纷纷开且落的幽兰。美则美已,并不是所有人能看到。
现在她像一株盛开的莲花,堂皇地展示了自己亭亭的风情。水润的眼睛衬得瞳孔如大溪地的黑珍珠、娇嫩的肌肤仿佛一掐就能挤出汪汪的水来,原本木木的人现在老爱笑,一笑嘴角就现出那个像露水一样隐约的笑涡,大家都惊艳了。
单身男子更是像蜜蜂一样嗡嗡围上去。
但是,她显然是有人了。
一个女人这样率性的开放,绝对是有土壤的孕育,有雨露的滋润——按他们的逻辑。
谁呢?以前那个周岁安吗?
好像是,好像不是。
4
那天跟爸爸吃过饭就回宿舍了。
从下车的公交车站到宿舍正常情况下有大约400米的路要走。如果抄近路穿一条幽僻的弄堂则可以节省至少一半的时间。于是静好次次选择走小道。
走了4年,走到今天,她才明白,节省时间是虚,等待是实。
每每想到自己居然心存眷恋,她都会浑身打一个激灵。不该。不能。也不可以。自己怎会如此疯狂?然而就是这样,4年了,她每日走的时候都期盼身后有一双脚步,细碎不匀的步伐,带着隐忍不发的目光。她的后背在他注视下发烫发软,持续紧张,又暗藏兴奋。然她拒绝回头。向前向前向前。等进了宿舍门楼,他的目光自动消隔,她才觉得腿骨因过于用力而有瘫软的趋向。
楼道外有月光铺出柔和的调子。含笑花的香气袅袅送入鼻断。刚刚入夏。她记得。
他一直陪她走完那个夏季。他们没有打过照面,却如此心照不宣。她下公车向左拐进弄堂,他的第一声脚步开始敲在光秃秃的青石板上。与此同时,马路边橙色的路灯光会将他的身影斜斜地切在旁边影壁上,她看得到他的头部和脖子的轮廓,放大了很多倍,像达利的超现实画风。片刻,影子消失,两人同时消匿于黑暗,只有弄堂上方黛色的天空和淡淡的月光陪着他们——两个近在咫尺,又似乎遥在天边的人。
在那个夏季快结束的时候,她收到了一笔汇款。5000元。汇款单的留言区,他写着:你还是不愿回头吗?
没错,她有好奇。但是她肯定地知道她回不了头。那关系到历史,她不知道一旦把自己隐藏的很好的过往挖掘开来时该怎样去面对。
她也不知道他为何定要她回头。他难道以为她会原谅他?或者,他其实就在等待她的审判?无论好坏。
猜得不错。因不久后,她又收到他的信。
他写着:那天,其实不想拿钱。拿钱只是为了骗自己。我清楚知道,我要偷的原来就不是钱。就是你。我是卑劣的,无耻的,我相信你痛恨我。我明天要走了。今晚会再陪你一程。你如果愿意就回头,看清楚我是谁,然后把我怎么处置都行,我决不逃避。关于那件事,虽然愧疚,但是不后悔。我很坏吧。居然写下这三个字,置你的痛苦于不顾。可真的不后悔。我一直想,跟你有过一次,哪怕下地狱也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