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那个时候,孃孃刚生了第三个儿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只好让自己的儿子吃米粥,把乳汁卖给她们家。
孃孃对她好,静好断奶后,她依旧跟她家维持着联系。每逢来A市,都会带上些土特产到她们家坐坐。后来,等到静好上小学,就邀静好暑假去他们那玩。
爸妈的事业都在爬坡,忙不过来,乐得把她“撵”出去。
静好记得去孃孃家需要坐火车,那时候火车慢,票面上显示“普快”,翻译到人那里是慢得不得了。站站停,有时候停车的时间都可以上一堂课。总之,到站,孃孃的大儿子赶着马车来接时,她噘着小嘴,气鼓鼓的。
孃孃的大儿子那时候十三四岁,已经辍学在家种地。他一边驾车一边给静好讲故事,都是鬼怪神魔的,说得绘声绘色,穷形尽相,把静好一会逗得乐不可支,一会又吓得毛骨悚然。同去的妈妈也听得津津有味,插嘴,“你这都哪里看来的呀。”他嘿嘿笑着,“我瞎编的。”静好后来想,如果他能读书,到城里,或许可以做作家。《哈利·波特》或许写不出,《鬼吹灯》什么的那是小意思。
但是生活是不能假设的。这个她现在都忘了名字的哥哥17岁那年死于矿难。她听说的时候不过10岁,难过了一个多礼拜。
但是那个暑假,她一直没有忘。
大哥哥比另两个哥哥憨厚,也许是年长的缘故,一径护着她,带她出去打鸟抓鱼,烤后,总是先让她吃个够;又带她去山里辨认各种野草,她喜欢吃一种叫作覆盆子的野果,吃到酸牙。山里小溪多,阳光一照,清澈潋滟,他问她会不会游水,她说不会,他就教她。很原始的教法,把她的身子横过来,托着她的小肚,缓缓前行,她一点都不怕水,大概是因为信赖这个哥哥,也因此,她学得很快。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深深嵌进她的记忆里。走的时候,还是大哥哥送她,路上,他问她还会不会来?
她说会,但实际上后来再没去。
他就高兴一点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竹子编的小鸟,“喜欢吗?”
“喜欢!”
他才郑重送给她。她想了想,从书包里拿出一张不干胶的粘纸转赠给他,那上面是彼时正流行的《射雕英雄传》里的人物照片。
“你是郭靖,我是黄蓉。”她对他说。
他傻呼呼地笑。她注意到他眼睛红了。她说,大哥哥,你为什么哭?
他摸摸她的脑袋,没有啊。
后来她依恋了这个摸脑袋的动作,跟大哥哥有关系吧。大哥哥过世后,孃孃来城里少了,静好忙于学习也没工夫再去那个山村。
可是此刻,在她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件没有办法处置的事情,她第一个想起的还是孃孃。
爸爸说,你去干什么?
玩。
“去吧去吧,小心点。”爸爸似乎在焦头烂额中,打发她走了。
孃孃亲自来车站接。
看着她踮着脚尖、眯着眼睛在人潮中东张西望地搜寻时,静好喉头一热,委屈与辛酸了好久的眼泪仿佛知道会得到慰藉与宠爱刷刷掉下来了。
她于泪眼朦胧中看着孃孃。
孃孃实际上比她妈妈还小几岁,但已经满头白发,满面沟壑。那是苦难,在人身上刻下的印痕。
人来人往,推着挤着碾着孃孃瘦弱的身躯。她不知道一个单薄的身体怎样才能经住尘世的碾压?
“孃孃。”静好终于喷薄,奔过去,抱住这唯一的亲人。
“傻孩子。哭什么哭?”孃孃嗔。
她庆幸还有孃孃。
手术是在县里的医院做的。孃孃跟医生说是她的女儿,还年轻,求她下手时轻一点。医生白了她们一眼,很为这种堕落的家长和堕落的孩子不齿。
很多年来,静好已经忘记了那个耻辱的眼光,却无法忘记那种疼痛。粗鲁的、暴躁的、冰冷的,经久不息的,痛。
穿了衣服出来,孃孃把红糖水递给她,她喝了几口。
孃孃说:好了,没事了。好好养养,一点事都没有。
她咬着唇,点点头。
出了医院,有阵风没头没脑地刮过来,卷起腾腾的烟尘。在烟雾中,静好觉得自己好轻啊,如羽毛,如草芥,如尘埃。在的时候,她不觉得分量,挖走后,却似少了灵魂。
她知道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不是一个未成形的孩子那么简单。
那个酷夏,她在山里,总是觉得冷。
阳光明明地照着,她披着衣服,下摆有点松,她团住,护到腹部。可那种冷是怎么焐也焐不热的。
孃孃的儿子全外出打工了,院子里静悄悄的。
她把冬天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翻晒。年纪大了,一搭一搭说着话,像场院上零散啄食的麻雀。
静好比正常学生晚报到了一个月。她爸爸跟那边学校打了招呼。原因是生病。
进L市师范学院后,她就变成了一个寡言的人。
好比一只蚌,用坚硬的壳,把自己包了起来。
3
静好洗了脸,从卫生间出去,神色如常。
爸爸盯着她的红眼圈,说:你没事吧。
“只是想起妈妈。”她找了个爸爸没法再问下去的借口。
跟爸爸对坐吃饺子的时候,静好收到周岁安的电话。
“静静,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周岁安在一家猎头公司上班,明天有个面试,客户非要凑够三个candidate,周岁安手头只物色了两个,便拉静好去作炮灰。那是一家旅游咨询类公司,跟静好供职的A局还算对路。静好原不想去,但是奈何不了周岁安的软磨硬泡。什么“一个好汉三个托”,什么“你是我的黄金候选人”,甚至“拿了佣金对半分”都出来了。静好要不答应除了不给他面子也是跟自己过不去。
“好。”略犹豫,静好答应了周岁安。
“是周家的孩子吧?”爸爸看静好收下手机,问。
“恩。”
爸爸接着说:“静静,你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试着谈谈朋友,交往交往。我看岁安对你挺上心的,要不你跟他处处——”
静好心里微微地卷起一缕讥讽。
上大学后,她埋头读书。不问其他世事。
夜里,宿舍卧谈,总有人讲风月。她从不插嘴。
她不买鲜亮的衣服,不参加任何出风头的活动。被同学讥笑为“学习大牲口”也毫不在意。
也有人把她当蒙尘的珠子暗恋她,自修的时候专门坐她身边。她注目于书本,从不旁骛。
也有电影票、演唱会的门票通过邮箱递到她手里,她总是第一时间塞到邮箱退回去。理由:我不爱看。
但实际上,她每个周末都去理图看录象。都是经典的爱情老片。《秋日传奇》、《勇敢的心》、《北非谍影》……
剧散后,在校园的黑润小径迎风散步。
春天的时候,看大朵的白玉兰像孝衣般哀伤,夏天的时候,看血红的扶桑如烟花般璀璨;秋天的时候,感伤层层落叶如陨落的生命,冬天的时候,她期待雪将天地染白。然而南方的冬季,少雪。
她觉得她的心在一个人的时候还有四季微妙的变化,在公众面前,永远冷静自持宛如中年人。是的,18岁,让她从少女兑变为妇人,她的生命周期少了一个过渡,留下一个缺口,永远没有办法填满。
周岁安南下看她。
在宿舍门口等的时候,差点造成“交通”瘫痪。因那时,正逢打饭高峰,宿舍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岁安那时候又瘦又高,皮肤白皙,眉目清润,如当时风靡的偶像剧《流星花园》中的花泽类。
女生都在偷偷觑他,他有时抱以羞涩的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那种好教养的白让女生们更加怔忡;有时候不耐烦了,就吹口哨,那种狂放的不羁又让女生痴迷。
她们想,怪不得姚静好不交朋友,她男朋友这样的人才,放在这边陲小城,绝对找不出第二个。
静好带周岁安去学校招待所开房间。
又带他去食堂吃饭。
最后带他参观学校。
静好懒洋洋的,周岁安也有点腼腆。
那个水晶瓶的秘密揭开后,他没有正面跟她说过话。年少的爱恋总是那么强烈、纯粹又充满了不安全感。
“你长高了。”静好靠着墙壁站着,比画了下。
周岁安看到静好的影子斜飞在黄昏的墙壁上,也是长了。
“静静,我们都长大了,可以交朋友了。”他费劲地说。
静好沉默。
他是什么意思?补偿?
事后,她想过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他?也不是没可能。如果是,她绝对不会谅解他。
如果不是,那么钥匙,怎么流出去的?外人就算拣着钥匙,也不会知道是她家的。是一个刻意的阴谋?每每这么想,她都会惊出冷汗。
那个夜晚过去了很长时间,她没有忘,一刻也没有,一个细节也没丢过。
她知道她这一生就磕在那个坎上了。
静好从书包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水晶瓶。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岁安唇颤了下。
“是你的,我不能接受。”
“你,有喜欢的人了?”周岁安惶恐地盯着她,那眼神很叫她心软,然而她知道不可能,出了那事,他们不可能了。与其如此,不如趁早断他的念。
“我给你了,就不回收。”周岁安倔强地说。
“你不要是吧。我也不要。”静好说着,举起瓶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