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1 / 1)
卢·海德的那句话实在让吴丹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忍不住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胸口,看着面前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用太过平静的口气把这句话说出来,实在觉得心疼不已。与他的遭遇相比,自己曾经被人背叛和欺骗的经历简直不值一提。
她很难想象,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一天之内遭逢噩耗,父母同时弃他而去,当时的他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承受这种巨大的痛苦。这样的事情她从来只在电视剧、小说故事里看到过,却没想到,真实的一幕居然就发生在她的身边!
卢·海德低头看着吴丹眼睛里闪烁着的泪花,自嘲一般的勾了勾唇角道:
“瞧,我早说过,我最怕看到别人露出这副表情,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说罢,将双手插在裤兜里,径直朝着一幢古旧灰暗,破旧的几乎看上去就要倒下来的老式三层居民楼走了过去。
“不要这么说,你知道我看动画片都会哭的嘛!”吴丹飞快的将眼睛里的泪水眨掉,然后紧紧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站在小楼前,他仰头看了片刻,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伸手推开了那幢居民楼楼底斑驳掉漆的大门,一言不发的走了进去。吴丹探头朝里一望,幽暗的门里除了能看清有一道通向上层的楼梯外,什么也看不清。幽深的门道看起来格外清冷。她快步跟了上去,随着卢·海德一起上了楼梯。
匈牙利政府一向最注意保护古迹,保护历史,所以即使布达佩斯是一个国家的首都,但是这里还是有很多历史遗留下来的古旧建筑不允许轻易改造。即使它们已经残破到摇摇欲坠,也只能在经过区政府,乃至议会讨论决定后,才能允许小范围的内部改造,但绝对不允许改变外观,哪怕只是要改变一下周围栅栏的颜色也是不可以的。
所以,当吴丹小心翼翼的踏上每走一步几乎都会发出“咯吱咯吱”声音,简直给人感觉就要塌下去的楼梯台阶时,心里不由得在想,这个不起眼的居民楼破旧的也快赶上那些受保护的历史建筑了,住在这里的人难道都不担心哪天它突然倒掉吗?
不过,她的担心显然有些多余,因为这幢小楼象是没人住一般,从她进门到现在,好象没看到一点有人在这里居住的生活气息,很多地方都积满了灰尘,那些应该是住户的房门紧闭着,有些地方还结了蜘蛛网,怎么看也不象有人居住的样子。
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放在楼梯的拐角处。难道这里的居民都搬走了?吴丹心里的好奇越发的浓重,慢慢的跟随着卢·海德走到三楼,这时她才发现,这个老建筑的整个三楼看上去象是曾经被浓烟熏过一样,只有楼梯口处有一些因为年代久远而已经发黄发暗的疑似白色颜料涂在墙上,其他地方全都是灰黑色。看起来,看起来怎么感觉象是被火燎过?
卢·海德站在楼梯口,沉默了半晌,扭头居高临下的看着还站在楼梯上的吴丹,眼神游移不定,似有一些犹豫。在狐疑的吴丹就要开口发问的时候,他朝前走了几步,在一个看起来黢黑的最为严重的房间门口站定,只伸手轻轻一碰,那扇早就丧失了“门”的功能的应该称之为“焦木板”的物体便晃了几下,开了。
两室一厅的房间并不大,家徒四壁,显然这里曾经有过的东西全都被清理走了,但地板、天花板、墙体还保持着当年的残破迹象,就象是经过了大火的肆虐,全是黑色的炭化痕迹。窗户的玻璃残缺不全,十月的秋风象是小刀一样呼呼地从残缺处争先恐后的吹了进来,发出“呜呜”的鸣叫声,听上去如述如泣。阳光透过那些玻璃洒在了曾经被火烧过而卷曲翘起的地板上,留下了怪异的影子,房间里的光线将整间房子的破败显现的一览无余。
吴丹瞠目结舌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她实在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凄凉的画面,同时她心中隐隐有个感觉,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卢·海德的家,否则他不会用如此复杂而深沉的目光凝望着这一切。
可,这里很明显是被火烧过,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刚才说过,他的父母双双死于车祸,应该与这里的火灾没有关系,那为什么自己的家会变成如斯境地,他为什么不重新修好这里呢?难道他愿意看着自己过去的家变成这副残垣断壁吗?
吴丹的心头充斥着许多问号,她很想拉着他问个明白,但是她却不忍心这么做,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这些问题,无疑会将他心头那些疮疤狠狠的撕开,这对他而言,实在是件非常残忍的事情。除非他自己开口,否则她是不会主动问及的。
正低头思索着这些问题,就听卢·海德悠悠的问道:
“知道我为什么会说中国话吗?”
“因为你是华裔嘛!”
“华裔?严格来说,华裔这个词并不适合我。因为我不是在这里出生的。我和你是一样的,不过比你早来了十多年而已。”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出生在中国?后来才到的匈牙利?那你应该是移民?”吴丹对这个结果的确有些意外,不禁连连追问道。
卢·海德轻轻抚摸着墙壁,低声说道:
“我出生在福建省的一个靠海的小县城里,八岁的时候,在县城里做小学教员的父母决定趁着国内的改革开放的好时机,出来闯荡。那个时候,国门刚开,很多人都出国打工、淘金挣钱,我的父母也想放手一搏,于是听人说匈牙利和中国的关系友好,而且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中国人持任何证件都能通行,不需要办理签证的国家。为了出人头地,也为了全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父母便带着我不远万里,坐了十多天的国际列车,从福建一路北上,穿过当时的苏联,来到了这里。
刚到匈牙利的时候,我们全家除了随身带着的积攒几年才有的几百块钱和几十公斤重的行李外,一无所有,举目无亲。从那时起,我白天在学校里拼命的学匈牙利语,努力学习,晚上回家做完功课,就帮着父母一起干活。
父母用勤劳的双手从摆地摊干起,沿街叫卖,既当老板,又当伙计,一干就是一个通宵。无论严寒还是酷暑,天天起早摸黑的干,有时还要提防警察。在我的记忆里,我和父母曾经被警察趋赶过不下数十次!也就是这样,我们逐渐在这块鲜少有中国人出现的土地上打开了门路。
那时,匈牙利体制刚发生转变,开始实行自由的市场经济。来自古老东方中国的小商品在这里简直供不应求,巨大的商机让父母赚到了第一桶金,于是,没过多久,我们的日子就好过起来,我们开始有房子,有车子,开始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别看这房子现在变成这样,其实当年真的很漂亮。
我能在这里最好的小学上学,同学们的衣服,用的文具甚至都没有我的好。现在想起来,那几年真的是过的很快乐,很幸福。父亲和母亲每天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神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当时的匈牙利社会福利远比现在还要好很多,父亲为了长远考虑,索性让我们一家都加入了匈牙利国籍。可惜,好景不长。就在我正读中学的时候,由于来匈牙利淘金的中国人多了起来,生意也就不那么好做了,恶性竞争和窝里斗的坏习气也开始出现在这里,而且因为中国人会做生意,又能挣钱,匈牙利当地人自然要妒忌,排外的情绪也孳生了出来。
生意逐渐难做,而且一向做生意很讲诚信的父亲也不想参与到那些无良的争斗中去,于是就想找个朋友一起合伙做,虽然利润会被分掉不少,但是这风险自然也能少很多,就为了能把这个家维持下去,父亲便做出了这个决定。
可是,谁又会想到,那个被父亲信任了很多年的朋友,居然会将父亲用来买货的钱骗的干干净净,还悄无声息地躲了起来。气愤至极的父母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些线索,于是开车去找他,却不料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
那年我刚十五岁,在学校里得到这个噩耗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早晨我出门前父母还好好的笑着一起送我出的门,怎么一转眼,他们就这样双双弃我而去?可没等我从一天之内丧失双亲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我甚至都不知道今后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的时候,祸事却又接踵而至。
学校里的班主任老师见我遭遇如此打击,生怕我想不开,于是父母车祸那天就把我接到了她家去住上一阵子,万没想到,等我后来回到家,却看到了自己家被人烧得面目全非,一切都被大火烧的干干净净,一无所有。父母的遗物,哪怕是一张相片,一件衣服,什么都没有留下!
后来,从警察那里我才知道,原来父亲的那个朋友因为欠下高利贷的赌债,瞒着父亲用父亲的生意做了担保,到期他又还不出钱,于是偷偷的把父亲交给他进货的钱抵了赌债。可那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他见高利贷不会轻饶他,于是索性躲了起来。高利贷怎么都找不到他的人,连我的父母也双双离世,恼羞成怒之余,自然迁怒于我家。
一天夜里,那伙人到我家破门而入,抢走了母亲留下的唯一的一些首饰钱财后,放了一把火,把这里烧成如此面目。幸而当时我住在老师家里,不然,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说不定那些要钱不要命的高利贷还会顺手把我给解决了!”
“哦,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都没看到过你父母的照片,连你的照片也几乎没有看到过。原来,它们都在这场大火里给烧掉了!这些人也太可恨了,要钱而已,为什么要放火烧房子呢?……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总是那些最被我们信任的朋友会做出如此可耻的事情!难道因为亲近才更容易下手么?他们这么做的时候,难道心里一点也没有感到内疚?……那后来警察又没有抓到这些人?”吴丹听完这个长长的故事,心中的确感觉沉甸甸的,心头涩涩的。
对于被最亲密的朋友背叛这样的事情,亲身经历过的她感同身受。她也无法想象才刚15岁的他到底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接下来渺茫的未来,他又是怎么样度过那些最困难的日子,有了今天的成就。
“月黑风高夜干的事情,没有目击证人,就算有什么指纹也都被火烧光了,警察根本抓不到人,而且就算知道是高利贷寻仇,因为找不到证人,又没有证据,警察也是无可奈何的。这件案子也就只能当成是普通的刑事案件记了档而已。”
“哇,怎么可以这么敷衍了事!难道一定要出了人命案子才会放在心上吗?这些警察可真会偷懒!”吴丹愤愤不平的叫道。
“从当时看,这样的刑事案件比起谋财害命来,实在是小事一桩。那时中国人的财富让很多心怀不轨的人眼红,所以常有中国人被杀害的案子,匈牙利警察当时应付那些案子都有些自顾不暇了,哪有空管这件没人伤亡的小事情,所以也就只能这么不了了之。”
“交朋友真的很重要,你父亲的遭遇就和我当初遇到的情况一样。难怪古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交到一个坏朋友就象身边绑了一个□□一样可怕!……原来,你被叫做警察局里的‘独行侠’是因为这个原因啊!你是怕和人打交道吗?怕遇到那样出卖朋友的人吗?”
“人心实在是世界上最难测的东西,我不得不小心。只有与人保持一定距离,才能看清对方到底是怎样的人品,否则,一切都会变的模糊不清。”
“可你父母去世的时候,你还没有成年,那段岁月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卢·海德走到洒满阳光的窗户前,背靠在窗跟前,脚抵着墙,抬头望着天花板道:
“幸亏那时我已加入了匈牙利国籍,对于我的情况,社会福利署自然是要予以照顾,他们本想让我进福利院,让我呆到成年。可是我的班主任老师觉得那样对我前途和身心都没有益处,于是她主动提出了要照顾我的申请。从那以后,直到我后来考到警察学校去,都一直住在班主任老师家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老师对我的恩情,如果没有她,或许就没有我的今天!她在我失去父母的日子里,给与了我如同母亲一样的亲情,她照顾我,关心我,让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她就等于是我的母亲一样!我很爱她!
可惜,在我刚加入警察部队的时候,她就患了癌症,没过多久便去世了,她还那么年轻,还没享受到我对她的回报,就这么早早的走了,我真的好恨!当时我得到消息从警察局赶来,抱着她还温热的身体嚎啕大哭,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上天总是一再的带走我爱的人,带走属于我的幸福,为什么不一起也把我带走,只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受苦,这到底是为什么!
有段时间,我活得很痛苦,很绝望,我有时甚至在想,我是不是天煞孤星,天生的克我身边所有的人,我克死了父母,现在又克死了我最爱的老师!”
卢·海德说着这些话时,声音有些发抖,身体也微微发颤,不由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双拳紧握,象是在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吴丹见状,连忙走了过去,轻拍着他的胸,低声抚慰道:
“不要胡思乱想,这根本是没有的事情。如果你真是命硬的话,那我不也应该被你克了?可你看,我和你认识快一年了吧,不也照样活的好好的?生老病死那是每个人都会要面对的事情,和你怎么有关呢?”
“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我怕是上帝和我开的玩笑,它会突然哪天又把我现在拥有的这份幸福又收了回去,如果那样的话,我真的会受不了,真的,我一定会疯的。我的人生里再也经不起这种打击了,经不起了……”说着,卢·海德一把拥住了身前的吴丹,将她搂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她就会瞬间消失一般。
吴丹同样用力的抱紧了他的身躯,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心疼不已的轻拍着他的背,用开玩笑的口气嗔道:
“呸,呸,乌鸦嘴,你可别没事咒我!我还要活它个五世同堂呢!……瞧你说的,什么叫‘怕上帝把幸福收了回去’,你的意思怕上帝把我的小命也给收了回去?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女朋友的!……我可是要变成个祸害,百年,千年的粘着你,让你想甩也甩不掉!我要看着你,不让你出去乱找女人,你这辈子就只能是我的!听到没?卢队长?”
卢·海德抱着吴丹,听着她的玩笑话,心头一暖,无声的在她肩膀上笑开了。轻轻在她卷曲的黑色长发上一吻,随即放开了她。
“从这里被火烧过以后,你就一直没有再回来看看?政府怎么不重新把这里修复好呢?毕竟这也是你的家啊,难道这里住着的其他邻居也不提意见吗?”吴丹从卢·海德怀里退开,在几间不大的房间里走了一圈,然后问道。
“其实这房子是被我父亲全给买了下来,最高的三层是我们一家住的,楼下的那些都出租给了其他人。发生火灾后,那些租客因为听说是高利贷寻仇做的,都怕粘上麻烦,所以没过多久就全部搬走了,自然也就没人住了。
因为这房子是私人的财产,所以政府是不会管的,要重新修复花的钱,比盖新房子还要贵,当时我连吃饭的钱都是靠政府发的一点救济,哪里来多余的钱修复呢?把那些被烧毁的东西全都清理出去后,这里就一直就这么拖着,我本想等我将来赚到钱了,再来把这里修好。
但是等我真正有了钱,却发现自己再也不敢走进这里,好几次都走到路口了,却犹豫了很久,始终没能踏进这里。我好怕,怕自己受不了眼前这一切带给我的冲击。怕我会想起父母,想起过世的班主任老师,只要一想起他们,我会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会想得连心都疼起来,我受不了这种煎熬,受不了!
今天,我重新走进这里,发现其实我能承受这一切,我比自己想象的更勇敢。换而言之,我的内心深处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里,这里的一点一滴还是和当年我离开的时候一样,清晰的刻在我的记忆里。过去,我总是让自己忙于工作,想让自己忽略这里,忘记这里,但是停职检查的事情却让我回忆起很多很多过去的往事,强烈到挥之不去!
今天早晨,天刚亮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看着身边熟睡的你,心中突然涌出一个很强烈的念头,我想带你来看看这里,看看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个混合着我幸福的童年和痛苦的少年时代的地方。这里有我和家人一起生活过七年的点滴记忆,也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回忆。”
“放心,我也会一直陪着你,让你重新拥有快乐的人生!忘记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如果你父母在天有灵,也希望你能活的快乐,不是吗?你不知道吗?其实……我就是他们派来监督你的哦!如果你不开心,我怎么向他们交代呢?”吴丹歪着头轻笑着看着卢·海德说道。
“小丫头,得寸进尺是吧!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要食言!不然,我父母可不会轻饶了你哦!” 卢·海德低笑了一声,捏了一把她的脸颊,亲昵的说道。
“你说,我们以后要不要重新把这里修复一下?”吴丹环顾着四周黑色的墙壁问。
卢·海德仰头环视着房间,思忱了片刻,摇了摇头轻道:
“不需要了……有些东西毁了就是毁了,即使修复了,也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就算修复了又有什么用,和以前一模一样又有什么意思,物虽是而人已非,徒增伤感而已。就这样吧!如果想它了,就回来看看,如果哪天它倒了,也算是它自己选择的道路,正好圆满的终结这一切,随风而去吧!将来,一定会有新房子重新屹立在它之上,再次承载人生中新的喜怒哀乐。”
他边说,边拉着吴丹慢慢的走到“门”边,停下脚步,再次回首凝望了一眼这间他十年未曾踏足的“家”良久,随即拉着她便下了楼。吴丹边下楼,边抬头看着逐渐消失在自己视野里的房间,再看走在她前面的卢·海德背影,心中暗道:
“你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是不是能放下一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