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只有在一马平川的地方,它才会静若处子,映现着无垠宇宙中的白云苍狗……你就顺着这样的河走了出来。你走过了前河,中河,后河,巴河,洲河,通江河……这些曲曲折折的河流,呈现在你眼前的,便是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了。
记住,这江叫渠江。
你先看见的,是一段浩渺的江面。河谷是那么开阔,河床是那么平坦,水流是那么舒缓,支流是如此的繁多。冲积平坝比比皆是,你一定会认为是进入江南水乡了。
你继续前进,除了两岸的美景外,你现在还真正看见了大块大块的土,各种各样的上,你被土壤的气味薰得透不过气来了,你不经意间被什么绊倒在了土地上。当你爬起来的时候,你完全成了一个土人--上头土脑,土里土气,身上浸着成津津的土汁,日里唱着酸溜溜的土曲。你回头打量将你绊倒在地的物件,突然发现是一块秦时的瓦,或汉时的砖。原来,你站在了一座古城的遗址上。你拿着秦时的瓦,沐着汉时的风,再看看不远处那座被残阳切割成优美的几何图案的汉将军冯焕阙,你是否又有了梦魔般的感觉?你抬起头来,看见从那遥远的地面上,从那被远山飘下来的夕阳中,从河面上繁荣昌盛起的淡淡的雾岚里,走来了一位牵牛的老人。仍是那把拱背犁,仍是那头老黄牛,也仍是缠头帕的老人。你疑心是山里那位老人走了出来,可是别忙,那老人身后分明还走着几个后生小子,虽然也扛着同样的月亮锄,可他们显得有了如野草般的勃勃生气。阳光零乱地铺在他们面前,一切是如此的安详和美丽。你知道我的故事就要开始了。是的!我不知你是否寻到了你要找的大地之魂?没有找到也莫关系,请你关注我下面的叙述。你说,你不知道我的故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对,我没告诉你。你已经到巴山渠水走了一遭。你听那江岸上,正丁当脆响地传来一串歌谣--
太阳照在渠江上唉,
余忠老汉耕田忙唉。
儿子唉,相了个乖媳妇哩,
卖了余粮吔,好修房哩……
儿媳妇,被个体户夺了去哩,
余忠老汉泪汪汪……
儿女都吵着要去打工哩,
农民啊,到底还种不种粮?……
这歌是余家湾的一首村谣,告诉你吧,这故事也就发生在余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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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过后,庄稼人把一担担金黄的新谷挑进了粮仓。虽然这年的收成不及过去一至今庄稼人还记得几年前那排起长龙卖余粮的情景。今年,老天爷不肯帮忙,刚过小满就是一连三十多天的红火大太阳,把田地晒开了裂。加上政府的化肥供应跟不上趟,正施底肥时没化肥卖。等庄稼人买着化肥了,又误了施肥季节——尽管这样,庄稼人看着比大集体干活时多得多的稻谷,还是打心眼里欢喜。庄稼人遇到高兴的事,不喜欢藏在心里。这几天,刚刚收获新谷的余家湾村的村民,正怀着喜悦的心情,谈论着余忠老汉家打家具准备娶儿媳妇的事。
“(口火)(口火)!听说没有,余忠老汉给文富打家具了?”
“那还没听说,请的是有名的杜木匠!”
“鸭儿棚子的老汉睡懒觉——硬是不简单(拣蛋)呢!昨年修楼房,今年打家具娶儿媳,余忠大伯这几年财运旺呢!”
“那当然啰!远近闻名的种田大户嘛!”
“家具打好,文富就怕要把玉秀接过门来了?”
“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灿!”
没过几天,又传出了更为振奋人心的消息:
“(口火)!文富老弟的家具才打得安逸哟!全是柏木材料,五分的板子,节巴都莫得一个。架子全是暗榫,又用的是土漆,亮得能照起人影于!”
“真的吗?”
“嗨,我在你面前踩啥子假水?!哄你不算人,不信,歪嘴婆娘照镜子,你当面去瞧瞧!”
“要得,今晚上我们去看看!”
“对,你去现场取经!二天自己讨婆娘,照样打一套!”
“婆娘倒有,就是还在岳父家养起的!哈哈!”
到了晚上,果然就有一伙年轻人,邀邀约约地踏着月光,往余忠老汉的新房走来了。
余忠老汉家去年新修的楼房,和我们近年来常见的农家新房一样,正面是砖混结构的四间一楼一底楼房,小青瓦人字型结构的房顶,两边还各有一间水泥板铺的平房,平时可作晒台,一遇住房紧张,又可以再往上加盖一层。小院的右侧,是一溜用小青瓦盖的猪圈。三眼大猪圈里,一眼卧着一头母猪和八只活蹦乱跳的小猪儿,一眼卧着四只正在抽条的架子猪,还有一眼卧着两条膘肥体壮、正待出槽的大肥猪。小院左侧,也是一溜小青瓦屋,靠外一间是鸡、鸭圈,一个暂时废弃不用的鸭棚也放在里面。中间一间是牛圈,一头大水牛此时安闲地躺在地上,惬意地反刍。靠近正房的一间是堆放杂物的屋子。小院边缘,主人用石头砌了一个灰棚,上面覆盖着玻纤瓦。靠灰棚里一圈用竹片编织起来的栅栏,这显然是播种或作物成熟以后,用来圈住鸡、鸭,以防止它们外出糟蹋粮食的笼子。灰棚和鸡、鸭栅栏的边上,才是一排茂盛的果树,其中一棵高大的抽子树特别引人注目。抽树上的袖子已有小汤碗一般大了,假若是白天,可以看见一个个柚子都被主人用竹蔑编成的牛眼状网子给罩住了。这一来是为防止大风刮掉袖子,二来更为防止馋嘴的孩子过早偷掉了它们。右侧猪圈房紧靠着的,是一条通往屋后机耕道的小路。小路外面是一块半亩大的菜地。菜地里一半是搭了架的南瓜、苦瓜、丝瓜、冬瓜,繁茂的枝叶底下硕果累累。另一半则是已经平整、开挖出来的菜畦,主人已经赶早种了萝卜和蒜苗。左侧堆放杂物的屋子和正屋平房交界的屋后,有两棵略显苍老的核桃树。核桃叶经过初秋的霜染,已经变得有点浅黄。而两蓬鹅米刀豆的枝蔓,正龙缠柱一般沿着核桃树干攀沿上去,在满树枝杈间蓬勃开一片墨绿的叶片和挂满一嘟噜一嘟噜的豆荚。离核桃树不远,几畦菜地中间生长着碧绿碧绿的胡萝卜。胡萝卜地的路里边,一口水井汪着一轮圆月,闪着盈盈的波光。
一伙年轻人来到余家,便叽叽喳喳地闹了起来。他们抬眼一看,没见到即将做新郎倌的文富,就大声嚷了起来:“文富!文富呢?”
余家女主人田淑珍大娘是一个好客爽快的人,见这么多年轻人到来,虽然还不知道他们来的目的,可心里还是很高兴,就冲楼上喊道:“文富,快下来,福阳、四喜他们来了!”
没一会,文富从楼上下来了。一看,果然是福阳、四喜、柱儿、朱健和堂兄余文全这伙老同学。福阳一见他,便先开起了玩笑:“好哇!要当新郎倌了,还躲起来?”
余文富生性腼腆,一句话就被说红了脸,嗫嚅着回答:“哪里,还早呢!”
“还早哇?”柱儿接过了话:“家具都打好了,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四喜说:“嘴巴上说早,心里头巴不得今晚上就圆房呢!”
文富一张脸更红了。
文全这时才说明来意:“福阳他们听说你老弟的家具打得巴实,特地来参观参观呢!”
余家真正的主人——余忠老汉,刚才看着年轻人说说闹闹,脸上挂着笑,含着烟袋,一直没搭腔,因为他还没摸准这伙年轻人来的意图。这时听了文全的话,才取下烟袋,笑着说:“几块木板板,有啥看头?”
四喜知道老伯这话是假谦虚,也就故意说:“余叔是怕我们给你拿走了,还是怕我们会看掉两匹板子?”
田淑珍大娘站在屋角里,她的肩上靠着女儿文英姑娘一张妩媚的脸。她听了四喜的话,笑着回答:“看!看!有啥舍不得的?!”
说着,一伙年轻人就朝文富放家具的屋子拥去,只有朱健没动。这位村小学的代课教师,从一进屋开始,就不断把目光脉脉含情地投向余家小女儿文英姑娘身上。可文英姑娘的注意力,集中到福阳他们这群人去了,一点没发现朱健向她投来的深情的目光。
和这家主人鹤立鸡群的楼房一样,这套家具在大家眼中,也不同凡响。靠左边墙壁是一只两米高的双开门大衣橱,衣橱中间的一块固定门上,镶了一块大镜子,映照出福阳他们一张张荡漾着笑意的面孔。两边门的上侧,又各开了一孔扇形的小窗。小窗上装着一块玻璃,玻璃里面这上了一块绿茵茵的绸布。靠大衣橱站着的,是一只一米高的小立柜。这是农村常见的既可装衣、又可用在厨房里盛碗筷器皿的中型立柜。柜门上边,有两只装了拉手的抽屉,柜门内框四周,又用木线条镶嵌了边子,这就显得比一般橱柜的设计和做工别致、美观得多。依次摆着的,还有一张四尺宽的架子床,一张三抽桌,一张大圆桌,十只小方凳。这些家具都才上了油漆,漆没干,主人就在外边罩了一张塑料薄膜。在电灯光下,满屋子的家具都熠熠生辉。
“哈!余叔,硬是鸭子下水——呱呱叫呢!”福阳由衷地说。
柱儿也补了一句俏皮话:“不是鸭子下水,是珍珠落在玉盘里——响当当!”
一贯喜欢热闹、满肚子笑话的余文全,也不甘落后,脱口说道:“谁不知道我二叔,是高山顶上吹喇叭——有名(鸣)有名(鸣)又有名(鸣)!”
余忠老汉在年轻人一片颂扬声中,内心升腾起了一股无比自豪和骄傲的感觉。他那张微胖的圆脸上,今晚始终放着红光,洋溢着微笑,这是庄稼人难得的舒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