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同时,小说大量采用场景表现的艺术手法,把一系列的矛盾和冲突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由此造成鲜明、生动的直观印象和直接的感染力,使作品具有了较强的可读性。
如果只是以情节去吸引读者的注意,人物就成为推动情节的工具。正是由于在写作中作者较好地把握住了情节与人物的关系,所以尽管作品事件繁多,情节芜杂,但是真正的菁华还在于它所塑造的人物,而不仅仅是对那些事实的叙述。这主要是在于,在同一事件中,在同一场景里,作者注意写出了人物不同的反应,不同的性格特点,使人物能够居于更加突出的地位。
这里,我们以陈民政之死来具体分析一个情节、场景和人物之间的关系,看看作者是如何处理这种关系,怎样达到其理想的效果的。
前文述及,陈民政这个人物并非小说中的主角,所花笔墨不多,所占篇幅亦少,且用笔松散、零碎,为什么却收到了一以当十的效果?
简单说来就是:戏剧化。无论情节、场景还是人物的内在情感都被充分地戏剧化了,并使三者达到了统一。
当主人公的生活愿望和要求受到了不依赖他们的外部力量所造成的失败和毁灭的威胁时,这样的境遇就引发了戏剧性,这是一个层面。同时这种境遇在人物心灵中引起相应的感受:强烈的紧张、痛苦和绝情,这就是更深一层的戏剧性。陈民政(以及余忠、余文忠)这个形象之所以感人至深,就在于表层和深层、外部冲突和内在情感的能量聚合、碰撞所产生的戏剧性激情。
所谓戏剧性情节,是指包含着内在矛盾和冲突,而又不断发生变化和转折的修辞逻辑。围绕“~青二白”工程引发的情节形成了这样的轨道:
栽桑种麻眼看成功在即,结果却是意外地遭到失败。此为一转。
陈民政一心为民,辛劳成疾,但是“好心没好报”,得到的,是农民的指责和怨恨。此为二转。
陈民政含恨而死,“死不瞑目”,农民由对他的怨恨一变而为哀悼和怀念。这又是一转。
起伏跌宕,一波三折,这就生出了戏味,戏剧性的韵味。
所谓戏剧性场景,即指类似于舞台场面一样的演出,仿佛是读者直接观看动作,倾听谈话,没有特定的视点,或是让视点隐蔽起来——在这种情形下,叙事者的视点、人物的视点、读者的视点三者往往混而为一。比如从农民大闹乡政府,到齐寡妇指斥陈民政;从陈民政吐血致死,到出殡祭奠,这些场景就是通过余忠老汉的眼睛去看的。这一组连续的场景经过戏剧化的酝酿,把许多争端和矛盾集中起来,最后显示出冲突的结果,并且通过动作和语言把人物的心理也充分地戏剧化了。
由此,戏剧性的场景使平板的叙述表面立体化、直观化,仿佛是把“舞台”灯光直接聚射到人物身上,照亮了他们的一举一动,从而产生出最强烈的效果。
在《余忠老汉的儿女们》中,画面叙事很少,整篇从开头到结尾,几乎全是场景的连缀,全是挑选出来供读者直接观看的一个一个的片断,由不同人物演出来的一系列发生具体时间和地点的特定的场合。可以说,小说的成功正是得之于此,它的缺陷恰恰也是失之于此。
我们知道,一般来说,在一个场面中,人物总是被置于前景,场景不能容纳过多的人物,大的场面,跨越时空的区域,只能用画面表现,或是概括性的描述,或是给出视角、有选择的扫描。所以场景的空间范围总是狭窄的、有限的。
除了空间受限以外,在场景中,行动的持续和延展与真实时间具有同步性,所以尽管生动逼真,但却总是演得慢慢吞吞的,它既不可能表现真正的瞬间性,也不可能表现真正的长时段,因此在时间上同样受到限制。
由于小说大量使用场景,因而只能由画面提供的关于人物所处的自然、社会和人文环境、人物生活的当下情境以及关于他们历史的简明印象,相应就会显得模糊、淡薄,这也就是作品表现的生活气息不够强烈,缺少浓郁的地域色彩的一个原因。
此外,场景太多、缺少概括、记叙、解说等等方式,势必加大情节的密度,扩充作品的篇幅,造成疏密失调,节奏上缺少张弛的缺陷。这些,我们在阅读时是可以感觉到的。
总之,场景叙事的长处是场面生动、形象逼真;短处是描述啰嗦,浪费笔墨。使用某种手法过了头,或是处理不足,都会使作品受到损害,要紧的是在涉及小说的所有方面做到节省;不知节制,滥用场景,动辄就进入场景,进入戏剧表现,反而使场景浪费,耗散了力量和效果。
在小说中,有些东西需要让读者直接观看,有些东西却只能由叙事者告诉读者,看来戏剧与小说将是永远难以分离,一个小说家,如同金庸《神雕侠侣》中的老顽童周伯通,他不得不把双手互搏的游戏一直玩下去,他既不能彻底抛开作为媒介的叙事者,又满心巴望让人物成为有独立意志的生命,理解了这个关节,小说家就算认清了他的处境。
我寄望于贺享雍,愿他在今后的笔耕生涯中,写作不止,修道不己,不断臻于更新的境界。
1998年10月
(作者系著名文学评论家、四川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副主任。)
楔子
不知是在几亿万年前,造物主一个不经意的恶作剧,把这里隆成了一片巍峨的高山。这是真正的沧海变桑田呀!你只要看一看那崔鬼高耸的山体中,偶露峥嵘的一块块溜回光洁的鹅卵石;只要看一看那陡峭嶙峋的怪岩里,夹杂着的一层层只有海底才有的珊瑚石,你就会相信造物主的力量。
这山,叫作大巴山。
不知你是否对山产生过一种崇敬与畏惧?如果没有,你应该到大巴山里走一走。
你什么时候去巴山,从哪儿去,采取哪种方式去,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一进入巴山,你首先会被巴山的气势所慑服。你目之所及,都会是山;大山,小山,气势雄伟的山,玲珑秀气的山,群峰环抱、众星拱月的山,一峰独秀、卓尔不凡的山,大山接小山,小山靠大山……你看见了么?你一定看见了。当峥嵘陡峭的山峰和纵横交错的沟壑,相互咬噬着起起伏伏的时候,这连绵千里的巴山,难道不是一幅凝固了的海浪吗?你一定会赞成我的观点。仍然一定会相信亿万年前那海的精灵,还活在这凝固了的重峦叠蟑中。
你要去找这不死的大地之魂吗?顺着逶迤的群山往里走吧。你要有足够多的信心走巴山的小路。那小路似真似幻、轻柔灵秀地缭绕在群山之中,有时候,你看见它在云端深处断了,但你切不要以为那就是尽头。当你转过一个山头,那云梯似的小路又像烟缕一样,在山那边蜿蜒起伏。这是没有尽头的路,盈满古老的故事,又生长着希望的羽翼,交织着严峻与温柔。你说你走不下去了,你要与这怨鬼般的小路分道扬镳了。然而,就在这时,你听见前面传来了一阵高亢激越的“哟嗬--嗬--嗬嗬嗬”的喊声,群山震荡,万壑回应。那不是演唱,却抑扬顿挫,惊心动魄。你顺着喊声看去,终于发现了在那蜿蜒伸展的小路尽头,有几双赤着的大脚,在紧张有力地与那山路怨鬼般地纠缠。你看见他们背上背负着的如小山似的东西,你以为他们就要倒下去了。可是,当你的目光随他们远去,看见他们消失在云端里以后,他们的脚步还是那么坚定,那么实在。
好了,你爬上了一个山峰,山风给你送来了稼禾和泥土的气息。有点淡淡的甜,咸咸的涩,酸酸的腥,还有点儿像是泔水缸似的溲。你举目四顾,终于在两山的皱褶间,看见了一片被称为“坝子”的田野。这“坝子”委实太小了。那田,像弯弯的月牙,一溜一溜摞叠上去。那地,像圆圆的撮箕,一块一块镶嵌在累累乱石中。虽然是那么不起眼,但你却感到了土地的存在,就像感到你身边的大山真实地存在一样。在一弯狭窄如带的田里,你看见了一位耕耘的老人。那头上变色的头帕,那古铜色的赤裸的上身,那青筋毕露的手臂,还有那头同样苍老得瘦骨嶙峋的老牛,以及介于牛和人之间那把已经开裂的拱背犁,使你觉得时间仿佛倒流了几个世纪。如果你再仔细一点看,你还会发现在耕田的老人旁边,那位锄地的农妇,你同样看不清她的面目,可是,那把在阳光下闪着银辉的月亮锄,也许会给你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这时,你看一看他们屋檐下那一串串金黄色的玉米,看一看他们坝子中那一堆堆小山似的洋芋。听一听他们圈里那一声声猪牛的欢叫,你就会知道他们的日子,不光只有山的沉重,还有花一样的欢乐。
或许你不愿再与缭绕的山路纠缠了。你听见了丁冬作响的水声,你的精神为之一震,你就顺着那欢快的音符往外走吧!你寻到了那音符的源头,不过,却是那么孱弱,一咕嘟一咕嘟地,好似螃蟹冒泡泡。可是,你看见了千百万个这样的“泡泡”,从一个个石罅中冒出来,汇在一起,抱成一团,终于形成了溪。七姑娘溪……你看见这样无数条溪流,从层层叠叠的群山中流出来,又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群山之中。在不舍昼夜的流淌中,他们渐渐长大长肥了,变成了河。它们没有筋骨,却能撞断树木;没有利齿,却能咬定河床。它们流出了巴山的性格和节奏--残崖断壁处,它发出如雷的怒吼;跌宕起伏处,它卷起飞溅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