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一生一代一双人(7)(1 / 1)
“公子也有出家之心?”
“是。”
“为何?”
“尘缘烦恼。——大师,我知道,爱网织就梦帐,欲舟总向魔航,只有绝了贪嗔痴,才会没有烦恼。可是为什么我对爱生不了厌离心,断不了这念,获不得一个彻底的解脱!大师,您渡我出家吧!”
青音怔呆在那里。
他……心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痛了。原来如此,她心中的惶惑原是为此,是什么使他生了厌离爱的念头,他竟然起意要出家……怎么会……这一天的变幻,仿佛是做不完的梦,而叶蔚,忽然便成影像,立于浮摇的云端,在那儿缈缈的飘摇。仿佛他是天空的星,她一步步追逐而去,一步步以为近了,以为可及,他却倏忽退后千里,再隔天海般无望的距离。又犹如纱窗外看内室的烛光,只见光影,哪怕是离纱窗再近了,也仍是只能看着,伸出手虚握那光影,想感受到一点点温暖,一点点真实,连这也感受不到。
他方见了她,竟说厌离爱,竟然要出家,那么……
青音止住步。看悬崖上的花朵寂然飘下,零落成泥。
夜四围的一点点漫上来。无边的渐染渐浓的黑暗,将她彻头彻脚地淹没。
原来,缘止于此,缘尽于此……
他的笑容,渺渺的,仿佛天外来的,原是为此。
她曾经以为……
她退回去,退出去,直至出了山门。
数点寒星,高远无依的挂在夜空,幽碧碧,冷清清,天星似目泪。
是的,这世上有叶蔚,这样的人,有过就行了。
泪无声地流下来,心一寸一寸地断裂,沉没在无可挽救的黑夜里,灵魂深处的声音说,她只有选择坚强。
路走错了,眼前灌木参差,青石阶转成土路。
这不是来时的路。
前面灯光处有几间小小的草屋,一段篱笆墙。草屋的门忽被撞开,一前一后跑出两个小女孩来,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八九岁样子,两个人一个追一个逃,笑声清脆玲珑,瞧其身形竟均负上乘轻功。大的孩子一个滑步正到青音的面前,停步打量一会儿,好奇问:“姐姐,你为什么哭了,是找不到家了么?”
青音揩了泪,勉强笑着点头。
“那到我家中坐会儿吧,爹妈没在家,只我和妹妹在。我给你沏茶喝。”
温柔的小手将青音拉进草屋里去。
一进屋,先迷漫过来淡淡的优雅香气。柔和幔帐,精致桌椅,红烛铜镜,温文行礼的嬷嬷。青音全没想到,貌似简陋的草屋内竟精雅如斯。大的女孩奉上茶来,月白衣,浅笑晶莹,眉目爽澈,小的女孩一双眼睛只看着青音,双目点漆,慧黠灵动,水红衣,头上绾着两颗明珠,简单中自带繁华。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说。
“何小荷,你们呢?”
“我叫阿单,她是阿双 。” 姐姐答。
“姐姐不如你陪我们玩会儿吧。”小的阿双道。
“玩什么?”
“瞎子摸人,刚才姐姐被我捉住耍赖。”
“才不,是你偷看。”小姐姐说。
那是多少年前的孩儿时光,绝境中,青音的心一时要寻点出路。“好,我摸你们两个。” 绢帕蒙上眼。那两个孩子轻功相当出色,衣履飘动,步形奇异,一时半会儿竟抓不到。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两个孩子同声欢呼:“大哥哥!”
青音停身拉下蒙眼绢帕。
门际,月光如帘,皓月清辉下,来的人竟然是再也没有想到的叶蔚。
青音眩晕而心恸,差些落下泪来。
“阿单,阿双 。”叶蔚揽过两个孩子,些微局促似地向青音笑:“他们是林羽大侠的两个女儿,我的表妹。”
那么多日子过去,他该有那么多话要说,她该有那么多话要问,然而青音再没想到,他们再次说话竟是这样的开始。
青音一直想象着,重见的那一天,她会怀着欢喜激动的心,站在他的面前,将他亲切的笑容化为一生的相依相守。她却只能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也未动。
理智比情感更重要。
这一句话她从此牢牢记住。
“大哥哥你瞧,这是爹爹给我新制的竹箭。” 阿单拿过小竹筒竹箭。“一共十二枚。”
“好精致。”
“大哥哥,你帮我刻上字吧,就叫――阿单竹箭吧。”
“好。”他坐下来,低头用刻刀在箭上刻字。门开着,泄进一室的月光。他的面容光明朗润,依然是旧时模样。
他的衣着是与室内环境融洽相合的,一样的精美刺绣,一样的雅致图纹,那是他与武林中不同的居家装束,原来,一向江湖草莽的叶小侠在家中是这样的端雅风度,一如贵族公子。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按说这样的生活也恰是她熟悉的,可是为什么,眼前的叶蔚变得重重迷雾,不再真实?
阿单阿双依偎在他身旁,亮晶晶的孩童目光专注、依赖、崇拜的看着大哥哥刻字,那一刻的场景如斯亲睦安宁。月光朦朦胧胧的照进来,如纱似雾,室内高烛明晃晃燃烧,晕红暖亮,明光与静影混合交错,那一幕那一夜青音知道她永生都不会忘。
叶蔚低头安静地在那里刻竹箭上的字,仿佛那几个字可以刻去一世的时光。
屋外远远有人急跑来,至门前,立即放轻脚步,虽急切却清晰恭谨开口:“少爷!……”然后,看到了何青音,见有外人在,止住话头。
叶蔚抬头道:“讲。”
那小厮说:“舅老爷让您即刻带两位小姐过去。”
叶蔚的刻刀划了手,他转过头来宁和地对阿单道:“去把阿双那件红衫换成墨绿的那件。”阿单聪敏异常,什么也没问,起身携妹妹手入了内室。
叶蔚对青音道:“我母亲与舅父的恩师祁连两位老人皆已病重多日——”他看向那报信小厮,那小厮立即明白,回话道:“是老太太过世了。”
阿单携了换好衣衫的阿双出来,叶蔚将阿单头上的一朵红珠花摘下,问青音:“楚老先生呢?”
“在山下,我这就去找他。”
“姐姐你能找到路吗?”阿单关切问。
青音轻轻微笑点头。
彼时叶蔚站在门口,清旷月光之下,他看着她,面容纯净,双目清澈却若有隐痛。
他给了青音一个笑容,背后是黑茫的夜,一身是月华的光,忧伤之下,他的笑容依然灿如晴空。
从此青音永生不忘。
她知道,他已做了选择;她也知道,她的心,他一向是明白的。
他要离开情爱的纠缠,去寻那大解脱,此际,他做到了。
她与他与阿单们微笑告别,她一步步地走,向山下,叶蔚目送她走远,一手携阿单一手携阿双,离开那几间小屋子,与那小厮一起远去,向山上。山风在寂寥地吹,黑夜如浓墨,将眼前染成无止境的沉重的黑暗,转瞬,淹没了双方的踪迹。
她不知道这半年间,叶蔚发生了什么样的情感变迁,爱念纠缠,但显然的,她已被他排除在他的情感世界之外。他,有困惑,有迷茫,也有不安,但一如往昔的真实,无比清楚地做着他的选择。他连出家的念头都有了呵。
她不怪他,他有他的际遇,他的选择,他不伤害她,就是上天莫大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