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三生石上旧精魂(3)(1 / 1)
李衰兰慢慢的在人间走着。
他不再有骄傲的心,也不再有对感情期待的渴望,他只想说出一种感觉,在阴雨淋湿雨声很大的傍晚,他挨自敲个个高大紧闭的院门,院门开了,露出以前熟悉过的脸孔,那脸孔惊惶一下,或者带着苦涩,倏忽“咣当”掩上了门。
他拖着被雨淋成尽湿的衣身,在大雨里向前走,再换一家门,他就不信,这些门里驻藏过他的记忆,他往常的推杯换盏,怎么如今都不能再现,为什么门之后,是他不能理解的现实,而他自己就是处在他自己都迷离的现实中。
这个雨中挨门碰壁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吗?
他不是李家的子孙,骄傲的他自不会再回王府。没多久就听说,洛阳王因谋逆被皇上除掉了,抄家灭门。他竟因流落江湖而幸免于难。这就是天意吗?他苦笑。
太阳慢慢的升起来了,将人的影子慢慢的缩短,远处房屋的轮廓逐渐清晰,李衰兰慢慢地走上来,直到面前。
他的面孔已不再光芒四射,眉宇间也不再有凌飞的傲气和尊贵。他是平常人了,平常得衣带轻轻,身无分文。头顶的贵冠原是那么不真实,一经抛离便陡然孑然无物,只剩那空空皮囊,走在路上连步子都空洞得很。
他看着前面繁华都市,一路的流浪,早已尝尽平常人的辛酸。武林,难道我就再也撞不入吗?我要为了姚黄和魏紫向顾家报仇,难道就真的此生无望吗?眼前闪过姚黄和魏紫凄惨喊着“公子爷”的声音,他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被顾森森拖走,柔弱的生命在武林的汹涌中挣不出一点声音。世上能记得她们的也许只是他这个无用的曾经的公子爷,她们为他送了命,他却一点法子一点希望也没有。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人,普通人尚有父母家园,而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那我算什么?以往的王宫二十多年生活真的如梦境黄梁空旷无凭吗?
那些我爱过的人,我付出过感情的人,是因为自己心灵冷漠才忽然间扩远距离,如云端深渊,不可触不可现吗?
这里已是扬州。路上人告诉他,扬州孟善人号称江湖小孟尝,专门收留流浪的武林人待为上宾,李衰兰顺街巷走到了孟府门前。
高大的朱红门,高大的狮子昂首向天。看门人问李衰兰:“壮士来此贵干?”
“我,过路的,人说这里可以投奔。”
“壮士贵姓大名?何方人士?从何帮派?”
“我——没有名姓,已无父母,更无帮派。”
“喔。”看门人上下打量李衰兰:“你以前有过什么名头事迹?比如比过武,杀过人,抢过银……”
“没有。”
“那,精于琴棋书画?”看门人瞧其身骨,不像武夫,以为是落魄文人。
“不精。”
“算命卜筮?”
李衰兰摇头。
“鞍前马后,烧火做饭?”
李衰兰摇头。
“偷、摸、拐、骗?”
李衰兰摇头。
“那你有什么能为?——比如力举千斤。举起这石狮子?”
李衰兰看了看石狮子摇摇头。
“整个一废物。”看门人不屑再理他,“你以为我们孟府是花子窝乞丐铺啊?没个三瓜两枣的你也想进来混口饭吃?滚!”
李衰兰看着守门人,转过身静静地走掉了。世人的冷眼欺凌早已看尽,因为他的没有足够的武功、没有背景、没有权势、没有财富,如果他想再出人头地,他就得去拼去抢,去掠夺他人手中的东西,以他超出别人的凶恶、残忍!他看着自己双手,他做不到。
他现在一文不名,便如世上飘转的浮尘,而昨日轻狂的美梦,富贵荣华已烟消云散。他有如从千嶂峰顶跌落尘埃,着地的这一霎那好疼,而心里还装着峰顶白云的梦幻,不甘放手。
他的骄傲,竟从不曾离身,一无所用的骄傲啊,除了撑着他这么在世上走着之外,一无用处。
穿过歌舞地的时候,青楼上传来女子弹唱的声音“——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武林依旧昨日武林,只他李衰兰不复是昨日的王子“李衰兰”。
湖畔林中,冷风吹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只他呆然看着湖水,耳边响着那丝篁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忽然天际的歌声嘎然而止,耳边清晰的听到一女子凄厉喊“救命”的声音。李衰兰寻声过去,在树林深处,一个狰狞恶汉正捆绑一个丽衣少女。那女孩拼命挣扎呼喊着,脚下漂亮的凌空鸳鸯腿踢出,那恶汉更不是寻常角色,拳硬身灵,猱身避过,双掌击落,少女逃不脱他的掌握,被摔倒在地上,那恶汉狞笑着扑向花朵似的女孩,女孩挣不过,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李衰兰只觉神经被刺痛,这里有一个恶汉要欺凌一个少女,那少女固然无辜却艺不如人。武林中弱肉强食血腥残酷是从来没有侥幸,他现在遇上了,按武林的说法要“路见不平,拨刀相助”,可是他看出那恶汉武功不俗或远在自己之上。他若冲上去,打赢了,一切好说,若他被恶汉杀死呢?那世上谁还知道有一个他被杀死在一个荒僻的林子里,谁又知道他李衰兰曾经活过在世上?他又所为何来?
他这样想的时候,那恶汉已狂笑着撕扯少女衣衫,忽然间李衰兰怒骂自己一声:死去吧,你!一剑飞出直刺向那恶汉背心。那恶汉全然不防,哼都没哼一声栽倒在地上。李衰兰拨出血染的剑,懵然站在那里。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少女已骇得六神无主,感激涕零得说出这句话来。
“不,不要谢我。”刚才自私的想法雪般亮在李衰兰心里,羞愧霎时满心。
少女错会了意,见其仪容英俊不凡,以为是谦诚侠士。“公子,您,您送我回家好吗?”少女腿被恶汉砍伤,已满是鲜血,扶着树干站起来。“好。”为了弥补良心似的,李衰兰忙应道。
二人沿着小路一直走到一楼台庭院的大户人家后门。
“请教公子贵姓大名。”少女羞涩问道。
“无名。”李衰兰摇头。
少女愣了一下笑道:“吴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不知怎样报答。”
李衰兰一怔:“哦,不用。”
少女越发以为李衰兰乃救人不留名姓不图报答的高尚侠士。“请问您师出何门?”
“没有帮派。”
少女以为其掩藏行踪不说也,行侠的潇洒侠客可不都是如此么?大力的敲花园的门,终有仆妇赶来开门,见小姐此般形状飞报进去,老爷太太全急忙忙赶来了。“爹,娘!”少女哭诉经过又引见李衰兰,那老爷太太登时道谢连声,盛邀入家门。
李衰兰哪里走得脱被推拥着进客厅。见室内镶金缀银,珠光宝气,奢华不堪。一看便是将财富全排在眼面上的人家。独坐喝了盏茶,那老爷太太方满面含笑的进来,那少女也装束一新被搀扶来立于一侧,再次谢礼毕,老爷太太不错眼的端详李衰兰,见他虽衣衫破旧,眉宇间却有俊气凌飞的高贵优雅之态,不由互相递个首肯眼神,老爷一捋胡须道:“瞧公子面目,真人物也!啊哈,公子定然不识得我,老夫姓孟,乃江湖小孟尝孟善人,义云庄主事之一是也!”
李衰兰想起以前,想起那高大的朱门,门前高大的石狮子昂首向天。
孟善人见李衰兰并无惊讶佩服寒暄之意,不由面现不快,脸上堆着的笑容哗的就平展了。以为李衰兰瞧不起他。“公子父母何人,是何帮派?”那语气便傲慢了,摆足了员外的威仪尊严。
“天地之大,我孤身一人,与世无牵挂。”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
“你救了我女儿,白银千两致谢!”下人立时端上白花花银子两大盘。
李衰兰站起:“不必。”嘴角微微冷笑,转身便走出厅门。气得孟善人一拍桌子:“不识抬举!晓梦,这样的人亏你看得中,漂亮当得了饭吃吗?”
寒冷的夜,李衰兰单衣不挡风寒,蜷缩进破庙供桌之下暂避风寒。迷迷糊糊半梦中听有一行人提刀佩剑的进来,李衰兰警醒,屏息不敢稍动。
只听一女子清平庄严的声音:“韩讯使怎么还不到,难道还要我等他么?”
底下人唯唯声中,又一人奔跑而来:“属下来晚了,请文姑娘恕罪。”
那文姑娘“嗯”了一声:“叫你来,是通知一件事。现天山日益壮大,需要各门各派的客使,请你周知江湖各大门派,凡愿出银子一万两者,便可准其一人任天山客使,每年元宵之日可聚于天山之上观摩天山武艺。凡捐银五万两者,便可允该客使在天山上任其学艺一年!谁在外面!——”那女子突然一喝,把李衰兰吓了一跳,却听刀剑声自庙门处传来,一人已被摔倒地上。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偷听?”
“我叫孟晓梦,偶然路过这里,并没有偷听。”
“强辩!”只听衣裙一动,又有人道:“文姑娘,杀死她吗?”
“她是孟善人的女儿,与我们无害,杀之何用?没准天山上还会收到她家的银子呢。这就散了吧。”
一时人走尽了。李衰兰自供桌底钻出来,见地中心倒着一个少女,正是他救过的孟善人的女儿。大半夜的,她跑这里来做什么?李衰兰蹲身察看其伤势,少女却醒转了过来,一睁眼,见刚才那些神秘人都不见了,眼前只是李衰兰,喜极叫道:“公子,您又救了我?”李衰兰尴尬道:“不。——”孟晓梦已感激欢喜道:“救人为什么要不承认呢,还怕人报恩吗?”
李衰兰知道是辩不清了。孟晓梦将怀中一包裹送至他面前:“天气寒冷,我见你衣衫单薄,出来寻你——”她的水清灵秀的大眼睛垂下来,娇羞无限。
李衰兰竟不明所已的感动。晓梦已道:“我知道公子人品清贵,是隐姓埋名的英雄。你侠义救人,不图还报,我的父亲得罪了你,可是我——我二次蒙公子所救,这条命已是公子的。情愿——情愿以后追随公子,一生伏侍公子报答救命之恩。你不会——你不会因为我父亲得罪你的缘故而赶我走吧?”她含羞大胆讲出这些话,勇气便如红拂私奔。
李衰兰惊呆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孟晓梦已握住他寒冷的手:“有冷我们一起受,有苦我们一起担。你放心,我的父母迟早会原谅我的,他们毕竟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她看着他,满是欢喜和依赖,她相信自己选中了一个了不起的侠士,仿佛变幻人生中抓住了最美的情感,走入了自己梦一样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