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人生自是有情痴(6)(1 / 1)
这些日子来,青音日思夜想的都是叶蔚的模样,特别是临别前的那三招,总是晃在眼前。——傍晚的阳光下,叶蔚面容亲切,眉眼清明,剑法身姿沐着淡金色的光辉,如斯超凡夺世,英风朗逸,让她醒时梦里不忘。这一会儿生命危急之际竟不由自主一招使出,好像早已熟知的一样。众人皆被这绝世剑法惊呆,慌忙后退闪避,青音回看一眼文汐也削断她绑绳,再一剑刺出,是当时叶蔚所授的第二招,那一剑恢宏广远,携带着亘古而来的光辉,夺了人全部心魂去,在这样威力无边的剑法笼罩下,众人无不失色退让。文汐忙扶住几欲晕倒的叶蔚,用未伤的手臂抱住他逃出庙门。青音当即使出第三招,拦住天女教众。那边文摘星虽急切欲追,奈何被黑衣妇人缠得脱不开身,两人昏天黑地一场恶战。青音见叶蔚这三招威力巨大,当下在庙门处三招重使,迫住天女教众人,回头见文汐携叶蔚在漫天的雪花中已逃入一条小巷,便弃了众人,以卓阿姨所授步法追去。
那些天女教众皆被青音剑法步法震住,虽做样子追出来,见文摘星未出来,便踟蹰止步,有二三个奋勇上前的,被青音昆仑飞芒射中。青音与文汐架着叶蔚钻入城中胡同,转了两弯,见左侧有萧条小院,院门半掩,青音担心叶蔚伤重,瞧是寻常门户,便扶二人进去,回手关上院门。
原来这是一家尼姑庵的后门,一中年尼姑正要出来泼水的,忽见青音他们一身血污地进来,不由吃了一惊,念了声佛号。青音忙道:“师太,我们被坏人追杀,师兄师姐都受了伤,我佛慈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请让我们在这里躲一下。”那尼姑见青音清秀温文不像坏人的样子,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只是我这里简陋,房屋窄小,只一间厢房勉强可供休息。”见师太答应收留,青音欢喜不禁,背了叶蔚,搀了文汐趑趄进来。
这厢房堆了一些柴草,倒有一个矮榻,师太收扰一下,助青音将叶蔚放至榻上,青音忙忙的止血包扎伤口,这么一痛,叶蔚就醒了,冲着青音嘴角牵动勉强现出一个笑容,又闭上目。这样的景况下他还是要笑,泪在青音眼中几乎立即转出。师太又搬来几个蒲团,扶文汐坐了,“我去给你们烧点开水来。” 师太道。“师太,给您添麻烦了。”青音歉道。 “可怜的孩子。”师太慈厚人,念声佛号去了。
文汐的伤还可,见青音包扎手法高明之至,也是惊异,因将自己的灵药取出,请青音上好药后,自坐在蒲团上靠壁休息。这一番死里逃生,纯是意外,看着青音噙泪为叶蔚擦拭血污,一眼就看出这个秀美清雅的女孩对叶蔚的关心呵护超出寻常,倾了全部心魂,深情挚意显而易见,不由饶有兴趣的打量青音。叶蔚痛醒了,神志稍稍凝聚,问道:“文姑娘呢?她怎么样了?”文汐暗叫,这叶小侠怎可一醒过来就问我,岂不让这姑娘多心?青音强笑道:“她在那儿呢,伤口的血已止住了。”话语已不可抑的带了哭音。
叶蔚看着她强挣着笑一笑:“小荷,你又救了我。”疼痛袭来,叶蔚皱了眉。
“快别说话了。”
“有水吗?”
青音忙向师太先讨了水来,喂他水喝。叶蔚道:“再给文姑娘些水喝。”虚弱得仰在榻上。
文汐看着青音端水过来,心想,这姑娘一气之下还不把水碗砸了,但见青音好像没什么异样,如伏侍叶蔚一样小心地伏侍她喝水。长这么大,文汐还从没被谁这么照顾过,感激之心油然而生,心想日后一定要报答她。
叶蔚缓过来一些,又道:“小荷,这些日子你怎么样?”这话他一直盘旋在心头,才说出来,青音知他所指,安慰笑道:“那黑衣妇人姓耿,人倒不坏,并不曾难为我。开始我一直想逃,几次被她捉回来。后来我对她说,反正我也得到了华山才能见到叶小侠,我也不逃了,一路和气同行可好么?那耿夫人很憨直的,说,这样才好。一路就相安无事了。”
“都是我连累的你。”叶蔚停一下,笑道:“自你遇上我,就没好过,洛阳王府被擒,被师父责骂赶出师门,为救我险些被刺死,又被那耿夫人掳走,定吃了不少苦,是不是很后悔认识我这么一个叶小侠?”他半开玩笑。文汐不明白叶蔚都伤成这样子了怎么还有心和青音开玩笑,便听青音轻声答道:“与你相识,我一生无悔无憾。”
青音的话语清和自然,仿佛心中这么想的便这么说了,简单而理所当然,全无旁念。文汐当下简直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么?这样坦白、直捷、真挚的就把话说出来!且是当着她这个外人?她为青音吃惊,更想看叶蔚如何做答,却见叶蔚只是给了青音一个亲切朗然的笑容,便似默认了。文汐没想到叶蔚这么简单就把这么深情的一句话应对过去,且他的笑在重伤疲弱之下还是那样优雅动人!她发现叶蔚其人五官竟极为俊秀,笑起来面容纯澈朗洁,明亮得人世罕有,忽然一下子明白青音的话,的确,便是看着江湖赫赫有名的年少英侠这么亲切动人的一笑,真是一生都要无悔无憾了。
痛又牵动叶蔚眉角眼梢,青音心痛问:“很痛吗?”
“痛死我了。”叶蔚笑答。
文汐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听见叶蔚这句话,几乎哑然失笑,这个威名一世的英勇无畏的叶小侠此时竟对着一个少女叫痛,真是闻所未闻了,方才及以前,他吃了那么多非人的苦,痛得死去活来那会儿也没听他哼过一声。文汐发现在叶蔚和青音之间,有着或者是缘于熟悉的玩笑亲密。他们自自在在想什么便说什么,其实二人根本没觉出什么,只她这个旁观人因不明白才一惊一乍,想及此,不由莞尔微笑。
叶蔚偏是明查秋毫的,见文汐一旁笑,笑道:“文姑娘可有什么解痛的法子?”
文汐见识了叶小侠的凌锐,笑道:“有时候练武受伤了,痛得难忍,仙丹灵药也不能及时止痛的,我便找一本书看,把书看进去了,痛也就忘了。”
“这法子很好,我也用过。”
“这么晚了,怎么好再去叫醒师太借书呢?只怕这里只有佛经。”青音起身,“我去给你找找。”
叶蔚止住她:“哪里要找佛经,不如你讲故事给我们听。”
青音想一想,脸红道:“可讲什么呢?”
叶蔚笑道:“不知讲什么,那你背诗来听。”
文汐不明白叶小侠何以如此有心情,在她那里,他一直倦倦欲睡,这一会偏是撑着说不完的话,伤重的人不是只要休息么?青音已道:“好。外面正下着雪,便背一首雪的。——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她的声音清纯甜美,在静夜里一字字一句句美妙动听,真的可让人忘记疼痛般,把叶蔚文汐听得入了迷,待她背完,两人齐齐道:“再背一首。”
青音笑道:“好,那再背一首李白的《庐山谣》: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每个人读诗有每人的味道,青音读诗很自然,整个人都沉浸在诗中,宛如诗中所写便是眼前所见,心中所感,空气中都回荡着诗的气息,当她背到最后一句“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三人全沉浸在诗的瑰丽潇洒中,久久,文汐才笑道:“你怎么会背这么长的诗啊。”
“闲时背的,短诗怕不能解你们的伤痛。”青音笑道。
叶蔚笑道:“你这个深味诗的大夫,告诉我,为什么喜欢读诗呢?”
“我母亲说,诗是语言的天籁,里面有伟大的个性和修为涵养,不读诗,是人生在世的大损失,因此练武之余,就拿了诗集来背,不过是充样子,免得母亲遗憾。” 青音笑道。她的笑容清新自然,于这昏暗痛楚的夜里是那样宁静灿烂,让叶蔚感动、慰籍,并且似水安宁。他又看到了她,听到了她的声音,重回人间,生,是如此美好!他的心无保留无抵抗地依偎过去,整个人沉陷。他想不住地引她说话,心灵就会很快乐,而他不住地引青音说话,也是因为敏锐的他太看得清青音眼底的忧伤,那忧伤是为他的伤痛发的,于是他尽力作快乐的样子让她忘记悲愁。而青音之所以说:与他相识无悔无憾,是因她理解了他对她的歉疚,也是想对他失去武功后所受的苦楚给以安慰。叶蔚感觉到,他喜欢和青音说话,什么都可以和她说,不用隐藏,她亦什么都能理解,直现心灵。——“与你相识,我一生无悔无憾。”她对他竟是这样的情感!——叶蔚觉得自己要被幸福的洪流淹没了,在心的温暖激荡里,枕着沉醉的欢乐将伤痛忘记,慢慢睡着。
而一旁的文汐,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两个人,在这个到处是精明、算计、猜疑、防范的世上,竟有这样两个人坦坦然率真的相对,心中想的便是口中说的,谁也不觉有什么不妥,于其中,文汐领会出一种不曾见过的美,天性的真纯自在的美。叶小侠可以这样,因他曾有过横绝一世的武功,自在惯了;而何青音,却不知有什么样的来历,与叶小侠又是怎样的牵连。但青音在庙中救人所展现出的绝世剑术、神奇步法,已是武林顶级水准,只怕自己也不是对手,而青音对医药疗伤知识的掌握和高妙有效的护理方法更是世所罕见。这一切都让文汐惊奇,这是怎样博学的一个少女呢。她细细打量青音,眼前的女孩眉清目澈,清秀夺人,有一种完全不同于武林人的柔和雅致、从容宁静,仿若源于精神素养,一种美凝聚她周身,使她整个人散发着可涤荡心灵的光芒,于刀光剑影的江湖中安然超越,纯净深远,让人看着,顿觉生之美好。原来美好的人不仅自己美好着,她还感染着周围的人,使观者也透澈清亮,感带出心底的美好来。文汐发现自己在旁观人世间美丽的一段心灵相汇的篇章,看着叶蔚和青音两个人,无来由的心里发出深深的感喟。
叶蔚康复得很快,他可以自那样的重伤中奇迹般的康复过来,固然有赖于自药王处带来的良药、青音精心得当的护理,但也不知是怎样坚强的意志在起作用。早晨,青音慢慢走出来,走到前面庙堂,师太在敲木鱼,一下一下,同一韵律的敲声漫过人生的悲苦和哀愁。见她来,师太停了手,慈悲问:“你师兄的伤怎样了?”
“好些了。”青音拈香插在香炉里:“师太,等他伤好了,我入你佛门作弟子吧。”
“小施主何来此语?”
青音双眼蒙上泪水:“我是因为——实在不能想象他的身体怎么能经这样多的创伤。我只想以后皈依佛门,一心向佛,每日能在佛前为他祈求平安。”
那师太也是过来人,怜惜道:“既是这样,你若想为他求平安,却也不用皈依佛门。我这庵里常有求平安菩萨佛像的,只要你在佛前虔心祈祷,求了佛像,给他挂上,便可消灾免难,保一世平安。”
青音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相信这样的话,可是她不由自主地在佛前跪下来,合什祈祷。
师太将铜佛像给她,青音接过来,沉甸甸的,一面雕着观音像,另一面刻着“百岁平安”。师太笑道:“去给你师兄带上吧。”青音摇摇头,她只是觉得在心里祈求下了,神明便会保佑了,而整件事都是自己的可笑。
她百般落寞凄伤地站起身来,一抬头,却见叶蔚不知何时已站在佛像旁,病后白衣不胜体般单薄却挺拔依旧。“小荷,怎么不给我?”他笑道,笑容轻松平和。他从青音手中接过铜像自己挂在胸前,笑道:“带着它,会一生保我平安。”
迎着叶蔚坦荡纤尘不染的笑容,青音一时不知何为自己,只有将心中翻卷的情感化作若无其事,微微一笑,从另一侧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