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多情自古伤离别(10)(1 / 1)
李衰兰回来时惊奇地看见何青音在那里,魏紫告诉他,她就是万岁爷押进来的女子。李衰兰看看何青音,看看叶蔚,他们的脸上现着那样明艳艳的光,那是心灵欢喜未散尽的余韵。李衰兰只觉精疲力尽,缓缓坐倒在椅子里,周身上下笼罩着透骨的悲哀和寂寞,整个人绻缩在暗影里,木然的,呈现出一种不属于人世的惨淡。叶蔚对一旁悲哀静立不敢稍动的魏紫道:“给你们公子倒杯热茶来。”魏紫答应一声,忙去了。
李衰兰接过魏紫倒来的茶,缓缓地抬起头,看叶蔚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令开封府捉你入死牢,又为什么救你出来?而且我怕他们捉不住你,还改了洛阳王的指令,令大军去捉你?因为我要你感我的恩,叶小侠定会知恩还报的。你的出身使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兄弟——当然,现在我知道我们并不是兄弟。我的本意,是让你任天女教头目。你的父亲冒了那么大的危险入无敌帮,而你可以轻松就拥有这个帮派,然后完成你父亲未完成的事业,平定江湖。我以为我也是王族子孙,梦想着也为这个国家做点事情,像你父亲那样,立马江湖,扫清四海。现在我知道了,这天下是你们李家的,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理想成为可笑的笑话。”
李衰兰静坐在那里,忧伤中略带点自嘲,他呷口茶,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朋友的。我六岁便进皇宫陪小皇帝读书,一陪便是十二年。师父们总是苛责我,不管我读好还是没读好都会被责罚。后来我知道,他们就是不要我读书的,我只是一个人质,只要我被扣在皇帝身边,洛阳王投鼠忌器,就不敢篡位。洛阳王只我一个儿子,我若死了,他夺了江山又传给谁呢?我在孤独和敌视中慢慢长大。我常奇怪,太后为什么不弄死我算了,后来明白,他们孤儿寡母,也要仰仗洛阳王,他们还要合起力来,与朝中权臣们斗,不让李家江山易手。看惯了这些宫庭争斗,我就想逃出去,到江湖中自在逍遥,所以我学武,吹笛子,作曲。我学这些太后是不管的,只要我不热衷于权术治国,他们就满意。十八岁,我终于可以成亲了,借着成亲逃出皇宫。可是,我的新娘嫁过来就死掉了。母亲说,她在娘家就被下了毒。太后把我留到宫里,说是心疼我安慰我,并且暗示洛阳王不是我亲生父亲。我不知道他们耍什么花招,立意离开宫庭,在太后寝宫前跪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洛阳王放弃了朝中权力,才准许我出宫。
我出了皇宫,洛阳王就要我组建天女教,以天女教名义宣传、造反,逼宫夺位。我对皇位一点兴趣也没有,眼看着小皇帝这十多年是怎么长大的,天天提防算计,可有什么轻松快乐呢。
就想着不如借机做点自己愿意做的事,学你的父亲,以天女教扫荡江湖,也不枉为王族子孙了。我找不到你的父亲,听江湖人说你可能是宇文寞的儿子,就派人指使孟善人去义云庄。俟机揭露你,迫你离开义云庄,你被那些武林人逼得无路可去的时候就比较容易到我这里来。
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呢,就开始算计你。
你是薛堡主的义子,我就布局,令无影客逼婚薛家堡,只要你到开封来,打死或打伤无影客,我便可捉你入狱。
我还让武林人每年比武争夺武林盟主,就是想让他们斗来斗去,挑起事端,好乘机铲除平定。——据说当时就被你揭露了。
我一边收买结交武林人,一边游山玩水。长江的船上,你请我过去喝茶。
我从没有过朋友的,发现,原来我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结朋识友的自在生活。
下了长江船,随从就告诉我你是叶小侠。我很难过,以为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堂妹;但也很开心,因为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与你一起纵横江湖会很自在快乐。你去了开封,我就追到开封来。
我这么算计你是不是也够卑鄙的?可是我不知道你受了重伤,我的母亲救了你一命,也算是补过了。
我现在要做的,是杀掉洛阳王,我不能让母亲死不瞑目。然后结局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你被我害得不能回义云庄了,我想将天女教交给你,这样你就拥有你父亲当年所拥有的,可以一样的驰骋江湖,做你想做的事业。洛阳王和我也许就都死了,谁也束缚不了你。你若高兴的话可以与皇帝做对,反正皇位你家也有份的;也可以帮皇帝扫荡江湖,你随意了。算我对你的补赎。你看怎样?”
叶蔚静静听他说完,道:“我不会参与天女教,也不会参与与官府宫庭有关的任何事,否则我父母不会饶恕我。”
“你再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
李衰兰无比疲倦地想了想,一笑,整个人如雪般的寂寞,他看了看何青音道:“何姑娘在这里不安全。叶小侠,你若能走的话,就与她一起离开这里吧。”他引他们至密道的门,“从这里就可出去。”不待他们说什么,他关上了门,将眼前关成一片静寂。
青音扶着叶蔚走出长长的地道,出来时,已在郊外,那时正是深夜,叶蔚在地宫里已晨昏颠倒,此时抬眼看到漫天的星光,一时恍如隔世。
深秋的夜,空气清冷,夜凉如水,青音辨了辨方向,说:“石大厚一定在客店里,我们去找他,他要知道你的伤没事了,该怎样欢喜。”
叶蔚静静地听着青音的声音,深蓝的夜空里缀满晶亮的星星,它们似银钉挂在苍穹,一颗颗,聪慧地闪亮着,仿佛也倾听出青音声音里的欢喜和情义。这个时候,叶蔚的心空明澄静,他不去想过去发生的一切,不去想将来的行程,只希望在这样的夜色里,这么一直地走下去,未来,伴着满空灿烂星光,延展无止尽。
至客店里,小妹竟然也在那里。她也听了哥哥的讯息,从开封追到这里来,洛阳府外,遇到焦急的石大厚,二人几番搜遍洛阳府也无所获,一时各述别后情由,欢喜不尽。
为免危险,稍事休息,几人匆匆离开洛阳。走了一程,前面十里长亭,叶蔚还是虚弱,脚下步虚,众人忙让他至亭中坐下。小妹担心道:“哥哥,我们还是先回家吧,好好调养一下,父母也定为你担着心。”叶蔚点头,问青音道:“你去哪里?”
“我要回昆仑山了。”
她笑着,浅浅的笑意后却是不能割舍、不得不分离的凄楚,但她很好地掩饰着,或者说,她尽了最大的力量来克制。叶蔚心一酸,此时的青音让他心里透彻清亮,仿佛明净可以见底,照见自己所有的心痛神伤,他不能细想这些,只歉意道:“我曾答应卓阿姨送你回师父身边,此去遥远,怕我是不能了。”
“不用的。”青音笑道。她的笑容便如雨天里才挂的彩虹,清美快乐,仿佛刚刚的阴绵雨全不见了。叶蔚不由一笑,转头问石大厚道:“大厚,你行程紧忙吗?”
“不忙,不忙,我是满师回家,也不在一日二日。”
“劳烦你送何姑娘回昆仑山好不好?”
“不用的。”青音忙说,石大厚也同时说:“好,没问题。”
叶蔚不由现出开心笑容:“辛劳你了,我们后会有期。”
青音只得浅浅一笑,方欲行,忽想起一事,忙解下剑给叶蔚送上:“这是你的剑。” 那剑被她珍重的藏在客店,所以失陷洛阳王府的时候并没有失掉。
她勉为匆促一笑。风轻拂着发丝掠过脸颊,些微掩去去意凄凉的忧伤,那是去去从此辞、今宵别梦寒的凄清。离愁别绪,终是压不住的,浅笑即是深颦,斜阳荒草边,灰淡的天野衬着她清秀娟美的身影,仿佛久远的记忆忽至眼前,又仿佛忽然便被离箭射穿了心,叶蔚心痛感伤,接不过剑来,只想试着安慰她:“你的剑失落在洛阳王府了,这剑就送与你防身吧,到底锐利些。”
青音些微彷徨,不知何如。叶蔚送她一个顶明朗的笑容,告别与小妹离去了。
小妹初时不明白,剑于剑的主人来说,向来是剑在人在的亲切同一,何况,哥哥的剑是那样贵重、一世难寻的好剑,怎能说送人就送人呢。转念一想,他连自己的婚事都能当作行侠一样许人,何况一把剑呢,看着哥哥,不由轻轻叹喟。
天际荒草连缀,铺成绵绵远道。叶蔚忽然懊悔,那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懊悔,不该啊,怎么将剑送与她了呢,怎么可以将自己的印迹留在她身边,从此无止休的牵引心魂。青音的音容笑貌在面前挥之不去,他忽然痛悔,整个心都似沉掉了。
他看着前路,漫漫长途,全都无谓了。
一生已定,竟然无力回天了。这样的苦果,原是自己种下的。
他只有轻轻地将青音的模样自心头摘掉,短时不能抹去的话,就先放在不可知的角落,让她在那里微微闪亮,绝不再去触摸……
所爱的,离他而去;
将爱的,却已不能。
一个承诺,一个本无所谓却又不能抹去的承诺,从此无情地掩过两个人:红莲,在记忆;青音,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