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多情自古伤离别(8)(1 / 1)
李衰兰一直微笑看他,叶蔚些许纳罕,便也微笑相对,二人目光交碰,李衰兰终忍不住直入主题道:“你知晓令尊身世吗?”
叶蔚神经一下子振作起来,与自己父亲何干?
李衰兰站起来,从书架上取过一册案卷,盯住叶蔚道:“说起来你我是同一曾祖。令尊是圣□□之孙,废太子之子,与我父是堂兄弟。我们都是皇家子孙,堂兄弟。”顿一顿,寂然道:“我与令妹也是堂兄妹。”
叶蔚忽然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李衰兰便有相识之感,他的举止神韵,有三分似父亲,原来如此。他想说:“小妹并不是我父母的亲生女儿。”但终没说。
李衰兰道:“卷宗里说,你父亲幼随江湖奇人楚狂客习武,得玉阳神功,冒魔教教主宇文寞之名入无敌帮,以无敌帮剿杀江湖乱匪,勇略才识甚得圣□□称赞。时历三年,解散无敌帮。于太子谋逆案发前,远走江湖,遁入空门。后太子被废,子嗣尽皆赐死,你父亲名字旁有圣□□御批:未涉此案,免予追究。”
叶蔚终于明白,这应该就是父亲的全部因由!依种种情形看,李衰兰所言应不为虚。父亲竟曾出过家!想想也就明白,当时父亲以无敌帮扫荡江湖,母亲与林羽舅父在义云庄双剑合璧共抗无敌帮,成为武林人最后的依靠和保护,父亲心中的矛盾定也是无法解脱的。后来想是母亲谅解了父亲,才终成眷属。
李衰兰道:“你知道你的身世?”
叶蔚摇头:“不知道。”
李衰兰探研看他:“真不愧是泰山崩于前不显形色的叶小侠,你好像若无其事。”
叶蔚笑道:“知道我是皇家子孙又有什么分别?对我的处境没有任何改变。”
李衰兰不知他之所指。
叶蔚笑道:“自离开开封到现在,我还没吃一点儿东西。”
李衰兰大笑:“是我疏忽了。”叫进侍从,令即刻送一桌饭菜来。
叶蔚吃饭时,李衰兰随意翻书看,待叶蔚吃好了,才笑道:“听说你是宇文寞之子,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便到开封去寻你。”
“带着兵马和枷锁。”
李衰兰笑道:“兵马是父王派去的,本与你不相干,是我为了见你,改了指令。”
叶蔚想起那个有天下第一美女之称的王家小姐,薛玄之妻。洛阳王好色天下皆知,内眷据说多过皇帝三宫六院。
李衰兰对叶蔚很感兴趣,叶小侠一言九鼎,他即说不知晓身世,就一定不知晓的,为什么却这么淡淡的,一点也不在意?因道:“你相信我说的关于你身世的话?”
叶蔚笑道:“信与不信对我有分别吗?”
李衰兰不由自己一笑,引叶蔚出书房后门穿花廊入练武厅,里面一排的兵器架子闪闪发光,不知天下多少名刀名剑在这里。李衰兰随意取一把剑,笑道:“我也自幼学过一些剑术,你是此中行家,给我评评看?”当下凝神舞将起来,一套剑法使罢,倒也有些功底,难为他锦衣玉食长大,还认真费了功夫练武,迎着李衰兰期待的目光,叶蔚笑道:“在王孙公子中已是很难得了。”李衰兰品评这话,失声笑了:“看来我的这些师父们的话是作不得数的,难得遇到你,指点我一二?”
叶蔚从兵器架子上取下木剑,道:“我前些日子受了内伤,虚比一下招式吧。”
他只比两招,李衰兰已眼界大开,刚叫一声“好”字,叶蔚忽觉全身经脉刺痛,眼前一黑,吐出血来,李衰兰大惊:“来人!”在痛彻心髓里叶蔚恍惚想,真的生命到尽头了吗?听李衰兰在骂侍从:“他受的内伤,请御医有什么用,快抬他去地宫。”
有生以来,叶蔚没受过这样的苦楚,痛到极点的时候,人的灵魂都要飞出去,意志卑微地在上天面前匍匐下来,就此放弃了吧,免受这无止无休的煎熬。有苦涩的药不住地灌下去,有针疚在一个个穴道上扎下去,痛一点点熄灭,渐渐可以忍受,勉强睁开眼,先见一面容极清美的华贵夫人,满面温柔的注视着他,天,这位夫人眉宇神情间这样美,年轻时定也倾国倾城呢!那雍容华贵的夫人向他一笑,对身后说:“兰儿,他醒过来了。”李衰兰过来看视,那夫人道:“再调治一段时间,好好将养,料无大碍。”
还有比听到这句话更欢喜,还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吗?叶蔚觉得面前的夫人亲切极了,真想马上向她道谢,却说不出话来。
“母后,您妙手回春,比普天下的大夫神医都强。什么时候我也学学。”
“那再好不过了,你可哪里静得下心来。”
“真是的,我还有事。母后,我这位朋友就托付给您了,若需什么药,您拉单子给我。我先走了,待闲了再过来。”李衰兰嘱咐几句去了。
那一阵子叶蔚觉得自己心魂俱失,有时觉得自己在天空飞,五脏六腑都飘摇无根,头脑与身体均受着极大压力,风与迅速,力量与承担,体力与意志,在迷糊中交替考验自己,如果能活下去,我要再见到母亲与父亲,便这样的强烈愿望,支撑着他活下来,醒来吧,醒过来吧,他对自己说。
“这个人的五官面孔生得很漂亮呢。”一个黄衫少女端详着他说,面容柔婉可爱。
“可不是,真的很好看。”另一个紫衫少女轻拂他的鼻梁眼眶,憨态可掬的说。“呀!”见他睁开了眼睛,少女忙缩手藏在身后,转身便逃,一路里洒下两个女孩子淘气憨玩的笑声。
“姚黄、魏紫。”远处有柔雅的声音唤。
“呀,娘娘叫我们。”两人忙忙地去了。
眼前是白纱帘帐晃动,纱帐上用黄绿蓝三色丝线绣着奇丽的花纹,从不曾见过的图样,缠绕成整幅的图画,似洇开的湖水,蕴染的天光,如孩子的随意,又有幻想的放任,流动瑰丽神奇,正细看着,忽然外面一阵乱,便有刚才那两个女孩子慌张胆怯的声音:“万岁,万岁,万万岁。”又有王妃娘娘轻柔的声音:“臣妾恭迎圣驾,我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叶蔚惊讶不已,皇帝,如何会到王爷的内院里来。想那皇帝应是自己相仿年岁,传来的声音却是混浊粗暴的中年男子声音:“可恨,可恨,竟然谏到我头上来,有朝一日,老子把他们全满门抄斩食肉寝皮!兰儿呢?”
王妃忙道:“速去传小王爷见驾来。”
这里那位万岁爷仍大骂不止,众人大气不敢出,终于听外面报:“小王爷到!”
李衰兰快步进来跪倒:“儿臣叩见父皇。”
那万岁爷哼了一声:“好,很好,天女教的事进行的怎样了?”
“皆已就绪,只天女人选还在物色中。”
“有半年了吧,一个女子都没找到?”
“回禀父皇,原说黄山水笼寒的女弟子可为人选的,谁知水笼寒说她弟子顽劣不堪重任,便责其查找,访得京郊王家小姐具有绝代资容,说是三五天内送来,谁想一直未至,儿臣此去江南顺路查访时,水笼寒竟已死于非命,她唯一的女弟子也不知下落了。待儿臣回来,王家小姐已嫁人了,儿臣想她嫁也就嫁了,她若是刚烈女子,不服□□,别坏了大事。正巧天山特使忽来,带了许多贵重礼品,又问孩儿有什么需求,我便说只想要一个绝色少女,瞧天山特使的意思,这事已有了七七八八,想天山上定有绝色人品的,这也就罢了。”
只听“拍”地一拍桌子,那万岁爷怒吼道:“什么叫这也就罢了!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改我的旨意,我一听说樊将军没带回王家小姐倒是一个姓叶的小侠,当即就把他脑袋砍下来了,你要不要看看哪!”
李衰兰伏地叩头,声音惶恐:“是儿臣的错,不过这叶小侠乃是武林中极有号召力的人,儿臣想他若能为我们所用,则大事易成。”
“少来哄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不能拿你怎么样,所以有恃无恐,任意妄为,不教训你越发得意了!拿鞭子来!”
“圣上!”王妃惊慌得忙欲求情,那万岁爷一脚将她踹倒:“你这贱人,若多给我生几个儿子,还容得他在这里放肆吗?”拿过鞭子便没命地抽将下去,一时鞭打声、叫骂声、泣声混成一团。
“成日不务正业,不是吹笛子就是谱曲,闲散游逛,可有一点成大业的气候?我便得了这江山,交给你这败家子吗?朝中小皇帝蠢蠢欲动,日日栽培势力,暗中联络拉拢,要与我抗衡,你这小子在哪儿哪?游山玩水,朝歌夕弦,结交的竟是些无能落拓之辈。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一点也不中用,索性打死了干净!”
叶蔚从小至大别说没被父母责打过,连大声斥骂都没有过。父亲一沉脸严肃,母亲一惋惜责备,便是天大的不安了。李衰兰为了自己,竟受这样的苦……忽想,若是自己遇上这样的父亲,那可怎生好。
“万岁爷,您歇歇——”想是王妃欲拦他,那万岁爷忽然暴怒转了方向,“滚开!”挥鞭子便向王妃打去,一声惨叫,王妃被打得撞倒在墙边,侍女吓得发抖,全跪倒在地上。那万岁爷追上来第二鞭狠狠打下,李衰兰冲过来抓住鞭梢:“父皇,您若打只打我好了。”他跪下简短说,语气出乎意外的平静,平静得竟然有些冷酷,让人心头一凛。
便这个角度,叶蔚可以看到,见李衰兰满身血污伤痕,僵直、冷漠、不相干地跪在那里,看了,让叶蔚心头难受。
孩子不同寻常的冷静也安静了父亲,那个披着一身龙袍的人扔了鞭子,转身大步走掉,只听咣地一声,铁门合拢。
“兰儿,没打坏哪儿吧?”母亲慈爱地问。从左颊到左肩,王妃身上一道深深血痕,叶蔚以为他们要母子相慰,那李衰兰却冷淡道:“没有。”母亲被儿子的冷淡惊呆了:“兰儿,你怎么了?”
“没什么。”李衰兰揩了揩唇际的血,命侍女道:“出去守门,任何人也不得进来,若父王来了,喊报一声。”
“是。”两个侍女显然极为尊敬公子爷,退了出去。
母亲惶惑地看着儿子,儿子的言行让她惊恐了。
“母后,我只问你一件事——谷华这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王妃惊恐的身子向后一移,掩住了口,好一会强笑道:“你说的什么话,我常年不出地宫,哪里会认识——认识什么谷华的。”
“不许撒谎!”儿子吼叫道:“你认识他,他就在这地宫里住过,你还与他有过两个孩子,对不对?”
王妃脸如死灰,好一会道:“你既都知道了,也好。”
“那么都是真的了,也不算委屈了他!”李衰兰眼中有泪,面容却冷酷得可怕。
“委屈了他?你把他怎样了?”
“你——还敢问——”李衰兰眼里是被侮辱极的愤怒。“你背着父王,勾引别人,竟然还有两个孽种,在我面前,却装作高贵端庄的母亲,让我尊敬你,为你祈福——神灵也不会饶恕的,你背叛了父亲,侮辱了父亲,也背叛了我,侮辱了我!——你不会再见到他了,我已把他杀死了。”
王妃的眼瞪大了,瞪得疯狂恐怖:“你,杀死了他——他死了——我的儿子杀死了他!——”
室内可怕得静,良久王妃绝望的声音缓缓地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找他,没想被你发现。我救活了你的朋友,当年,我也是救活的他,所以想去看一看他。他说了,一世不娶,在那里等我……”
“别说了!”李衰兰喝道:“你不以为耻?”
王妃凄凉地笑了:“耻?不,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是又活着。那个被你称作父王的人才真正的可耻,他把我抢来,只因当时我被称为京城第一美女,他就可以有京城最漂亮的美女作老婆,是的,比皇帝所有后宫都美的老婆,他就得意了高兴了。他欺凌我虐待我,何尝把我当人看过——其实我早就该在他抢我来的时候自杀,为了你我活下来,为了谷华才活下去——他说,跟我走吧,天涯海角,到洛阳王找不到的地方——可是那时你在皇宫里陪皇帝伴读,我若和他走了,就再也不会见到你,我没有答应他——他就只好等,说等到你大了,可以离开洛阳王的那一天——可是,他只等到了你杀死他!”清美凄绝的泪从王妃眼中流出来。
“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父王。”李衰兰站起来,深恶痛绝的样子:“你们还有过两个孩子,告诉我那两个孽种现在在哪里?”
“你——你还要学秦嬴政,不放过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孩子?”王妃惊恐道。
“是,他们本就不应存活在这世上。我不能容许这样的耻辱存在,一刻也不能,告诉我那两个孽种在哪里?”
“孽种,你叫他们孽种,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光明正大的李家子吗?”王妃有些狂笑道。
李衰兰震惊了:“我——”
“孩子,你看一看洛阳王,这么多年,他姬妾无数,他可有一个孩子?”
“我——难道——”李衰兰面目惊恐了,他难道也是谷华的孩子?
“你问那两个孩子在哪里,好,我告诉你。第一个孩子是女儿,洛阳王常年在京城不回来的,那孩子两岁那年,谁想洛阳王突然回来,慌忙中我叫侍女送她出地宫,说是避一避就回来的,可等洛阳王走了,我去客栈找她们,那侍女与孩子全不见了踪影,再怎样也找不见她!我不知她们遇上了什么灾难,不知我那可怜的孩儿去了哪里,命运如何,流落何方。第二个孩子是男孩,与他姐姐一样的眉目晶莹可爱,我宁可死了也不愿再与他分离!可当时,你在京城陪皇帝读书,我不能带这孩儿逃了,我怎能弃你不顾!忽然有消息来,洛阳王要回洛阳,常住不走了,我没法子,谷华也不在,就想,我要自己把这孩子送出去,送到我知道的稳妥的地方,在平安幸福的环境里长大。我抱着孩子在洛阳城里走,哪一家看着都不合意,都不舍得将孩子送出,一直到了牡丹园,那时正是牡丹开得最好的时节,游人如织,一家人一家人幸福地在那里。后来,我注意到一户人家,年青的父母带着一双小儿女。那父亲儒雅温和,母亲慈爱温柔,瞧其衣着举止,也是大户人家。忽然那小女孩哭了,跑到母亲那里说:‘哥哥说他有绿叶玉坠,所以他姓叶,我没有,所以我不姓叶!’哇哇大哭起来,那个母亲就温柔哄她:不哭,阿姨给你一个更美更好的。可是小女孩不依,哭不止,那小哥哥就把自己的绿叶玉坠摘下来给妹妹挂上,说:‘好了,送给你,你有绿叶玉坠了,你也姓叶,你叫叶小妹!’”——
叶蔚忽然心头一惊,那年他六岁,那天后来发生的事他全部清楚地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