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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上帝分离了陆地和海洋,创造出种子植物。]开学之后不久,我突然对周遭的一切感到厌倦。对从前那个孜孜不倦追逐的未来感到了无可救药的怀疑。因为我们的纯洁的校园里发生了一件让我伤心的事情。尽管这件事与我无关,可是那感觉让我对这里失望极了,因为它存在于我活生生的视线中。我感到害怕。我再一次感到一种不确切的危险。
有个高三的女孩从学校最高的的实验楼跳下来,她的死亡迅速而激烈。事情发生在中午时分学生吃饭的时间,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当时整个过程唯一完整的目击者,就是我。经过实验楼我似乎感受到某种预感,我抬头看到实验楼最高那层楼出现了一张脸,那张脸的主人很快跳上了走廊的围栏,接着迅速地从上面跳下来。她还未完全成形的少女的柔软身体从空中婉转快速地下坠,冲破空气,头发顺着坠落飘扬起来,像一只被箭射中的飞禽那样,终于掉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碰撞声,红色和黄色的刺眼液体从她的身体中爆裂出来,顺着土地的轮廓流淌着,直到我的脚边。整个过程不过一分钟。
啊!————
我的尖锐叫声随着她流淌的鲜红血液一起侵蚀着空气。那个女孩的脸美丽而苍白,她的长头发粘在了脸上,和水泥地连成一体,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哀伤的冷漠,在中午强烈的阳光中显得格外触目。她死了。
学校领导和警方要求着我一遍遍地重复当时的情景,每说一遍,少女哀伤的脸都会出现在我的眼前,直到我已经接近崩溃。我一把把桌子上面的东西全部扫掉,发出乒乒乓乓的杂乱响声。我说你们滚!你们都给我滚!我什么也不想再说了!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柯晓安拉住我,她说阿七你冷静点。我说你要我怎么冷静!你看到她了吗,她在我的眼前死了,她的血液流到了我的脚下!有人对柯晓安说你把她弄回去吧,让她好好休息。于是柯晓安扶着一直在颤抖的我走出去,她将找同学借来的一件薄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她说我们走了,我们回去。我一直在不停地颤抖,我觉得冷。
那个女生是因为高考临近学校和父母给的压力太大,再加上和同学的一些争执而选择了死亡。她用最富有教训的方式向所有人展示了她的报复。她将化作鬼魅走进那些人的梦境。她的母亲是一个城市最典型的中年妇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父亲站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到我,他想要说些什么。柯晓安挡住了他,她说你没看见她现在的样子吗?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
我在柯晓安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回房子,刚进房间我就倒在了床上。疾病再一次侵袭了我。当我醒来的时候张宁在我身边,他说你又发烧了,终于醒过来了。我支撑着坐起来,对房间里的所有人说,我不念书了。我再也不要去那个地方。你们谁也不要跟我废话。我们尽早离开武汉,我要去别的城市。
张宁说你这是在说什么呀。他的漂亮的脸吃惊极了。我说我就是说这个,我不想去学校了,我也不想念书了。我讨厌那里。
于是,在我高二开始的时候,我的十七岁刚刚到来的时候,我进行了第二次逃亡。后来我想也许我是一直在找一个借口展开这第二次逃亡,那个高三女生的死给了我最充足的理由。
我们的出发仓促而简单,我一直在催促他们尽早上路。我知道我的内心深处有另一种恐惧,我害怕我突然会改变主意。我要在改变主意之前赶紧逃走,走了就回不来了,我必须把自己逼到绝路上面,不然随时都可以后退。我不想后退。
走前那天,柯晓安和我独自在我们的房子里喝酒。柯晓安说这房子本来是为我们两个一起租的,你住了才这么点时间就要走了。她说得非常伤感。我们把从前的歌找出来开始弹,她说以后你可以唱给很多人听。我说是的。她说我会想你。我说我也是。她又说你要写信给我。我说我知道。我们不停地说话说了很久,我逐渐觉得困倦,在呢喃中慢慢入睡。而这就像长久离别前一次盛大的晚宴。我以为再长久也不过几年的时间,没想到这长久是永远。
第一站我们到的广州,张宁在那里有朋友,我们准备先在他朋友的酒吧表演。他在很多地方都有朋友,他的朋友似乎蔓延五湖四海。一下火车我就在公用电话亭给何明桐拨了一个电话,我说我是阿七,我现在在北京,你告诉李洛北我不会回去了。说完就迅速把电话挂断了。走远了还能够听见电话铃在那里响个不停。我想就这样吧我已经到这里了,我不会后退了。广州的火车站乱得像夜市,熙熙攘攘,而且汇集了各种各样肮脏的交易和犯罪。这是对我的新旅途产生的第一个充满了想象力的镜头。
我们很快安顿下来,在这样的城市中安顿下来是很容易的,并且开始在酒吧里面表演。
这种表演本身就不具有稳定性,我们在每个城市或酒吧里常常玩两三个星期就离开,如果觉得不喜欢,甚至只会呆上两三天。我们在离开广州之后又跑了很多城市,深圳,上海,北京,杭州,重庆,最后在南京停下来。因为我们喜欢我们工作的那家酒吧,它比我们从前见过的任何酒吧都富有味道。并且报酬相对而言比较可观。
我们从来也不为分钱的事争吵,这让我一直很高兴。因为我们一直都不算大人。我们认为因为钱争吵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那家酒吧中鱼龙混杂,出入各种各样的人,不乏有着足以大把挥霍钱财的男人女人们,尤其是那些做着情人这一公开的隐晦职业的年轻女子们在空虚日子里寻欢作乐的地方。她们受到年轻英俊的穷困男人们的青睐。他们使用着各种手段使其为之疯狂,互相交换,以期各取所需。每天都可以看到台下上演的那些充满欲望的可怕笑话,但是那没有关系,那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只是想做出好的音乐。我们过着疯狂的夜生活,那才是我们的白天,流转的灯光就是我们的太阳。我喜欢这种生活,我一直喜欢,现在我觉得它因为张宁的存在而变得洁净。我甚至喜欢上空气中糜烂的气息,那是女人们身上廉价或昂贵的化妆品与香水,男人们手中便宜或高级的香烟与酒水,以及因为激烈的动作而产生的汗水相互混杂而成。这气息让我感到疯狂,我感到自己飞到了天空中。
白天我们就回到房子里睡觉,一直睡到两点多钟,开始排练,然后是化妆,晚上再到酒吧里表演。虽然辛苦,薪水还比较可观,不算太富足,但是能够生存下去。我们都觉得刚开始能做成这个样子已经非常好。因为我们不用唱一些玷污我们的音乐来给那些客人取乐的歌。这是与酒吧老板合作的条件之一。老板是个年龄大概十九岁的女孩,不难想象这样年轻的一个女孩是靠什么得到这样大的酒吧的经营权。她的脸上永远是浓妆艳抹,但是仍然能从厚厚的脂粉中看到底下那张青春的脸。
她非常之大气,认为钱赚来就是花的,她赚足够多的钱,但也花足够多的钱。她每天周旋在不同的男人面前,眼神妖娆,身材柔软得如同柳枝一般,并且有着因年轻而得以最大限度吸引男人的轻浮的可爱。我喜欢她也正因为她的这种可爱,她时常能做出楚楚可怜的目光吸引男人们的眼球。我们一直相处得比较要好。她喜欢念过书的人,所以对我们都格外客气,她觉得念过书和没念过的就是不一样,尤其是大学生。她对那些给她大把大把钱的人的男人常常抱以鄙视的态度。有时候她请我们一起吃宵夜就会抱怨出来。我认为她是个有性格的人,我喜欢和有性格的人来往。
我们在那里唱了三个月。每天重复的生活始终充满了戏剧性的富有低级趣味的新的遭遇,对这每一次遭遇我同样深深感到热爱。我觉得我简直是疯了。我这样告诉张宁,张宁亲了亲我的额头,他说你这个小傻子的确是疯了。我说我想念安安了。他说我也很想她,他又说你后悔离开武汉了吗。我说天啊张宁,难道我会后悔吗。我当然不后悔,我也不能后悔。
三个月后的一天,陈安突然对我们说他不想做下去了。他说得太突然,以至我们甚至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他继续说,我觉得这样下去根本没有意义,我们没有积蓄,并且也仅仅是维持温饱而已。
当时是晚上,酒吧整顿,因此我们得到难得的两天休息。他们在外面喝酒,我和张宁在房间里。张宁在弹一些自娱自乐的曲子,一边唱歌。他长长的头发垂到吉他上面,他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我们又开始肆无忌惮地接吻,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地接吻,我们每天的接吻都很随便。我感到很兴奋。后来我们到外面和其他人一起喝酒,陈安不在,他最近常常不和我们一起,但是只要他按时来排练和表演,我们是不会干涉他去做什么的。
我们正在猜拳,陈安进来了。张宁朝他露出笑容,他说一起过来喝酒。我们正准备对陈安开点玩笑,他就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都无比震惊的话。他把一块黑色的布蒙在了我们的头上。他对我们的说的那句话无异于对我们而言最可怕的噩耗。他像一只带来噩耗的乌鸦。他给天空添置了一套不会消失的丑陋的外衣。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个乐队总在微微得到平静时遭受劫难,它被搞得四分五裂,它把我们的音乐和心脏也搞得四分五裂。我们也不想做出什么来,我们知道那除了实力以外还有着运气的因素,但是我只想要我们能够在一起。张宁缓缓地站起来,他漂亮的脸呈现出一种愤怒的抽搐,他说你想要怎么样。陈安说我要走了,我是回来拿东西的。我们从地上站起来,很多啤酒罐被弄倒了,发出叮叮哐哐一片的响声,黄色的啤酒带着泡沫从我们的脚边流过去。
他说你们不用这样看着我,做乐队本来就是靠自愿,有感觉就做,没感觉就不做,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你们。街道上的声音轻飘飘地流过来,它像一支关于死亡的摇滚,与黑暗合为一体。我们都没有说话。他开始清理东西,他飞快地清理着,他在我们的面前像一只大□□那样跳来跳去。我觉得非常不能置信,我跑到房间里面去,出来的时候陈安已经差不多清好了,我的手中拿着一把平时削苹果用的小刀。我看到所有人的愤怒,可是我觉得这愤怒已经让我不能忍受。我真切的有种想将他的身体戳出一个大洞的想法。
张宁抓住我。他的长头发掉进我的颈窝。我说这回应该你放开我,你当初不应该对怀倪发火你该对这个畜生发火,他比魔鬼都要邪恶一百倍。我气得咬牙切齿,我说你们不想做的都可以走,你们要走就早点走,不要总是等到这种时候告诉我要走,那我会杀了你们。陈安说我这已经没有拆你们的台了,我没有在你们困难的时候离开过乐队,现在稳定了你们可以重新再找人,现在乐队在圈子里做得这么好肯定很容易重新找到的。乐队可以换主唱就可以换贝司手,这没什么不同。
键盘手听到这话气愤至极了,他说你他妈的说什么,你今天是不是就是不想活了。他伸出手一把抓住陈安的衣领,陈安站着没有动,陈安说怎么着你想怎么样,我不怕你。键盘手正准备给他一拳,张宁说让他走吧。
我们听到这句话比听到陈安说要走更加吃惊千万倍,我不明白地看着他,小刀被紧紧地捏在我的手里。张宁抬起头看着陈安,他说他不配我们生气,让他赶紧滚吧。我不想见到这个东西了。陈安听到这句话有点动容,似乎是有点被伤到自尊了,他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大概觉得自己再说话就是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了,打开门走出去。当门被关上,几乎是同时,张宁把我手中的刀抢过去一把钉到了木门上面,他说阿七说得对,你们还有没有要走的,要走现在就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这件事情对于我们的打击程度我没有想到会大到那个地步。他把我们的整个乐队都弄得迷失在重重叠叠的诱惑与失望中。有时候我想如果陈安没有走那会是什么样呢,如果我们的乐队一直做下去会是什么样,我们是趁年轻能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们会不会一直玩到玩不起的那一天。那只是很少的时候,我不想去想到那个男人,那个毁掉张宁的男人,就是他把张宁给毁了,毁了,毁了。也把我逃亡的生活给毁了,他毁了我信任的依赖的张宁,毁了我对做音乐的全部梦想。
因为张宁开始吸毒了。
尽管我们一直混迹在蛇鬼牛神聚集的酒吧里,但是我们从来不吸毒。有的时候我们吃药,但那也很少。我们都很清楚那些东西对于我们而言的危险,它会把我们搞得什么都不是。我们看到太多因为吸毒欠债而发生的追杀殴打,那些瘾君子们变卖家具房产,甚至妻子女儿,他们什么都可能做。那不是人,是世界上最恶心最肮脏的垃圾。我们不做垃圾。
由于陈安的走,张宁没有心情再去表演。在陈安之后乐队第二个走的是键盘手,他的妈妈好不容易替他找到一份工作,早就打电话催他回去。他是我们五个人中间年龄最大的,他已经有二十九岁了,所以他最后决定要走,他说我这么大了还需要我妈妈找来的工作,我不能辜负她,本来这件事情我一直在犹豫,但是现在大家也都没有心思把乐队继续下去,再加上我妈妈身体变得越来越差,我也不想再让她伤心了。祝你们好运。
他把祝你们好运甩在了我们的肩膀上,他让四个人只剩下三个人。最后我们的另一个吉他手也离开了,他的离开自然而然,因为我们再也不能恢复了,我们的乐队在短暂的辉煌后就陷入死谷般苍茫。我们只剩下两个人,亲爱的张宁那漂亮的从第一眼就吸引到我的脸在黑暗里朝我微笑,他的脸一半黑暗一半明亮,他是我的稻草。他笑得很哀伤,他说你也会离开我吗。我抱着他,我说我不会离开你,你不能抛弃我,我们要在一起。这个时候我深刻地感觉到我只有张宁,我身边没有其他人,我不会寻求其他帮助。
我想到我的十七岁,有一点点难过。我梦想的十七岁是一个只会唱歌没有忧愁的年龄,我不忧愁,我喜欢所有的人都在我的歌声中疯狂,就像我因为看到他们而疯狂那样。可是现在看着张宁的忧伤我也很忧伤,我想去唱歌可是我不能,他认为我跑到酒吧里和别的乐队一起合作就是对他的背叛,对我们爱情的背叛,对我们音乐的背叛。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有我们是适合的,并且再也找不到这么默契的人们。那个时候我和张宁都自恋极了。后来我觉得,其实我们还是偏执狂,我们需要心理医生,可是没有人出现当我们的医生,我们做不了彼此的医生,因为我们都在生病,我们只能做彼此的药片,我们吃掉它就开始不符实际地幻想。
那是令人绝望的日子,那是一段湿漉漉的日子。那是粘满龌龊的扫帚星尾巴扫过撒下的丑陋的灰尘。但是它让我充满了想象力,因为我几乎没有任何生存在现实中的感觉。我觉得我一直飞在茫茫的宇宙,朝一个黑洞缓缓逼近。我知道进入黑洞就会粉身碎骨,可是那由不得我。因为我没有选择,我走在绝路,从出来那一刻我就把自己的后路切断了。
我发现了张宁的吸毒是在后来。那时候我们又跑了很多城市,张宁的钱不算太多,但是一直有,并且足够让我们过得很好。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搞来的,我也没有问。我想如果他想要告诉我他就会告诉我。我相信他是有能力搞来这么些钱的,因为张宁和柯晓安的家庭一定是富裕的。我们每天都闲得没有事情做,我们白天睡觉晚上去酒吧,可是现在我们去已经不是为了表演。他每天和那群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哥们喝酒侃天,那些人身边的女人几乎每天都在换。他们说一些无聊的黄色段子,他们把张宁的音乐批判得体无完肤。可是张宁竟然和他们一起笑!我曾经对张宁说过,可是他满脸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他们都是这样要是我不这样就太造作了。我说这叫什么造作,他们那才叫做造作!他说你不要管,我们男人的事情女人不要管。
现在我的张宁已经不是我的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对我笑对我说我爱你的张宁了。可是在我的心里张宁永远也是那个张宁。我不相信这些东西真的能够把我的张宁改变成为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你看你看他还是那么的漂亮,他的长睫毛一闪一闪,比最动人的音乐还要动人。他仍然有着最最干净的身体。
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对张宁说以后你要去酒吧你一个去吧,我再也不会去了。他看了我一眼,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打开门走出去。他出去之后我躺在床上开始看书,我想这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不让我看见那些恶心的嘴脸。我把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的最后一点看完,那是我最近一直在看的书,只在睡前读一点点,那是张宁的书,开始的时候我读一点点给他听,他说我开始像一个老女人那样唠唠叨叨,我突然有点害怕自己真的老了,连忙跑到镜子前面自我欣赏一番,直到觉得自己还是很年轻的才罢休。所以后来我就一个人看。我很高兴有了这样一个安静的时间来看完这本书。
当手指翻过最后一页,我合上书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开始看第二遍。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我已经看过第二遍,我决定要换一本书来看,我跳下床开始翻张宁的包,我知道他的包里总是装了一些书,他喜欢书,但是他很少看它们。我喜欢书,我从小就喜欢,我总是看它们。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可是张宁不知道,他总以为我看书是为了装装样子。其实根本就不是。
平时我从来都不翻他的包,因为我认为那没有什么好翻的。他的包里稀奇古怪的东西让我觉得好笑,比如那些劣质的塑料水枪,我不知道他带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可是这一次,我的手透过那些好笑的玩具和书,发现了一样我怎么也不会想象得到的东西。因为那是我们认为会把人变成最肮脏的垃圾的东西啊,那是张宁最鄙视的东西啊。我一直很放心他,我以为他不论做什么都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我以为他是有分寸的人。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可是现在那包东西就在我的手中,它那么真实地摩擦着我的手指。
那是一包□□。包中还装着干净的针头。我的张宁高唱着堕落的歌逐渐腐蚀,他会烂成一摊血水,他明知道结果他还这么做。我失望极了心痛极了,因为他已经不是孩子他还做着孩子的事情。他现在像一个幼稚的小丑,站在舞台上演最傻逼的角色。他是个傻逼。他是个自私的傻逼。他的表演甚至也烂极了。我简直伤心得跌落到了满地尖利的刀锋上,都快要死了。
张宁回来的时候我把灯关上了躺在床上,我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我说你回来了?他应了一声,他说我先去洗澡了。他说完从我们的房间出去,他拎着他的包,他把客厅的灯打开,我听见他在响亮地翻着东西,他翻得很烦躁,声音越来越大。我说你在找什么。我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动了,他走进房间来直接把灯打开,突如其来的灯光让我的眼睛有些疼。他说你把它藏起来了?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显得有些变形。我平静地说你在说什么。他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那张脸甚至都已经不是我的张宁的了,我看着他的脸我哭不出来我也不想说话。我仅仅是感到很绝望很疲倦。厌世之感占据了所有意识。
他说你不要装,你把我的药放到哪里去了?
我从床上下来,打了他一巴掌。我说你说那是什么?药?你知道那个东西会毁了你的。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前看到的那些吸毒的人,你都忘了吗?他们最后变成什么垃圾样子你都已经忘记了吗。你是不是也想把自己搞成那个样子?你嗑药去HIGH我也就不管了,你和所有人一样想把自己弄得很HIGH我理解但是你吸□□让我不能原谅!你看看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甘堕落!他狠狠推了我一把,我跌到了床上。他说你不懂!你一点都不懂!现在我不管别的,你把我的药搞到哪里去了?我坐起来,我说我把它冲进厕所了。他看了我一眼,那一刻他的眼神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绝望而无助。他的长头发乱七八糟地抚摩着他的脸。他离开我冲出房门,我没有叫他。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真的,我没有办法,一点也没有。我不敢沾染任何的毒品,我知道一旦我沾染上了那么后果就是龌蹉地死去,因为我缺乏戒掉这种东西的毅力。
我拖了一件衣服出来穿上,我们出来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来发生了多少事啊,现在的校园里应该是快要放暑假了吧?如果没有这次的出走,如果我还在校园里,我们所有的人全部都还停留在武汉,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的乐队还会解散吗?我的张宁还会变成这个样子吗?我有些麻木地走出门去,门在寂静的黑暗里非常响亮地关上。
走在夏日的的夜晚,夜的气息不停地流落到我身体的每个部分。我觉得有点冷,从里到外的冷。现在应该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街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走上天桥,突然想起和张宁一起过天桥的时候。我习惯走台阶中间那个行自行车的斜坡,张宁总是小心翼翼地护着我怕我摔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天桥上有躺在地上睡觉的流浪的人,或者是疯子。我们都无家可归。我一边走一边思索,其实不论张宁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他。我始终会陪在他的身边。他需要我,正如我同时也需要他。他是我现在唯一的关于家的信号,我只有他。现在的柯晓安应该正在睡梦之中吧,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我不敢和她联系,不敢让她知道我们现在的状况。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经开始变亮了,街道上开始陆陆续续出现了行人,替寂静过后的大地展开第一场生命的序幕。那些破旧的老自行车发出的残喘的声响,还有早起的的早点的叫卖声。对于这些人而言,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回家,是的,我该回去了。
张宁蜷缩在客厅的角落里睡着了,我蹲下来看着他。他的脸在清晨里显得那么美,简直是毫无瑕疵,他安静的面容有些苍白,我贴过去亲吻他。他的嘴唇冰冷而干燥,非常柔软。他醒过来,我们开始接吻。我们又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长久而温情的亲吻了。是的,我们是最适合的,一点也不造作的就可以在一起。我说你还爱我吗。他说是的,我还爱你。可是我已经没有权利再爱你了。我在吸□□,我已经是彻底的肮脏的垃圾了。他往后缩了缩,用手把脸蒙起来。他用着孩子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羞耻。
我说没关系,真的,我们可以戒掉,我会一直陪着你。或者你不戒也可以,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不论怎么样,不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的。他说你知道我今天看到谁了吗。我说谁?他说我看到陈安了。我□□了一声,我说你竟然看到他了?他点点头,他说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看我。他跟一个很老的女人在一起,他像一条狗那样对那个女人献媚。我知道他也吸毒了,毒瘾还很大。我不想成为他那样,阿七。我不会成为那样的对不对。我说是的是的,你不会的,我们可以帮你戒掉的。不会的不会的,我们会没事的。
他把我抱起来,我们再一次亲吻。我们开始□□。我们放纵着自己,我们只拥有彼此。我们只能靠自己帮助自己。我感到幸福的突如其来让我忘记所有的苦痛。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最最担心的结局会那么快地到来,这一次的温暖就如同最后一顿丰盛的晚筵,注定了随之而来的巨大不幸。那是命运早已摆在眼前的提示,只是我们都没有发现。
这天晚上我重新跟着张宁一起到酒吧去,但是这次换了个新酒吧。他说他不想和从前那些人渣来往了。我很高兴他能够意识到这些。我想好运气又回来了,我们可以一切从头开始,也许那需要一些时间,可是这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有的最多的就是时间了。一切从头开始,这是一个多么充满希望的句子啊。
酒吧里人很多,我喜欢人多的酒吧。那里让我感到安全。我想HIGH于是我吃了一颗药,然后我跑到台上去唱了一首歌,那是从前我和柯晓安的一首歌,我想她的时候那旋律就会在我的脑袋里不停地来回地放着,我就会觉得我们在一起。我一边唱一边注视着张宁,他也以同样的目光看着我。只有我们明白,只有我们懂得它的意义。虽然是清唱,可是还是有人真诚地对我说很喜欢,我感到很欣慰。
可是我刚走到张宁的面前就出事了。
有人在酒吧里开枪,另一个人倒下了,那个人就倒在距离我们不到三米的地方。我开始惊叫,我看到鲜红的血液的流到我的脚下,带着血液特有的甜腻气味,人群都开始惊慌地逃脱。我站在原地不能动弹,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感到自己简直虚脱了,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么久的时间。那个杀人的疯子就在我面前不过四米的距离,他的脚下就是一具已经陷入死亡的尸体。他的黑洞洞的枪口朝我举起来,我想马上我就要知道死神是什么样子的了。因为他就要朝我开火了。我闭上眼睛。
枪响了,我没有倒下也没有任何痛楚的感觉。我犹豫了一下才睁开眼,那个莫名其妙的疯子已经被警察围住了。张宁倒在了我的脚下。他的身体下面的地板上不断地流淌着鲜红的血液,和那些曾经离开我的人们一样。我再一次目睹了一个人的死亡。而他刚刚重新获得希望,我们才刚刚重新获得希望啊。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不!——
我扑在张宁的身上,我感觉到他的温热的血液在我的皮肤上划过去。他吃力地看着我,他的头发乱糟糟,可是我却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他轻声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但是现在我要休息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不不不不不,怎么可能。我说你醒醒啊张宁,你不能睡过去!可是他没有再理我,我开始痛哭,眼泪和他的血混合在了一起,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们是不会分开的啊。
有人把我拉开,把我和我最亲爱的张宁分开,你看他现在一个人孤独地躺在那里,我怎么能让他一个孤独地躺在那里呢。我答应了他不会离开他的啊。我答应了的。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他身边。你们都放开我放开我!他没死啊,你们谁说他死了?他告诉我他只是休息一下的。他肯定没死。你们不要骗我。我感到自己飞起来了,飞到了高高的天空,天多蓝啊,你看那些白云和小鸟,它们都在唱着动听的歌曲,那是美妙的音乐。
张宁的确是死了。这个概念我很久之后才明确下来,那时候我因为嗑药已经在拘留所里呆了一个多星期。我什么也不能想。这打击太突如其来,我几乎无法承受。
明确这个概念后我开始尝试自杀,我把碗砸破之后偷偷藏了一小块玻璃,那天晚上我用它将我的左手手腕割破,我看着鲜红的血液从我的身体喷出来。它们就像一群孤独的孩子,渴望着被释放。可是最后我仍然被拘留所的一个阿姨给救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察觉到,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啊,我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情感。
那个很有气质的阿姨开始对我苦口婆心地谈心,我没有听进去可是我感到很温暖,至少还有人在关心着我。我似乎从来也没有被一个陌生人的长辈这样关心过。
被救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够死去,每次都是别人的生命在代替着本该属于我的死亡。我必须代替着张宁继续活下去,并且必须要回去。我要见柯晓安,要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这一切就当作是一场噩梦。我没有疯掉,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谁知道呢。
这些想法让最后我终于向所有一切低头,要求通知了李洛北。他知道后很快地赶来,并且出钱将我保释了。我跟着他一起走出去拘留所,一起离开这城市。他的手中是张宁的骨灰,他说要把它带到柯晓安的面前,可是我连看也不敢看。我甚至不想再回头看一眼。就是这个带着厄运的城市杀死了我们的音乐杀死了我的张宁,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杀死了我的灵魂。我憎恨这里,并且一辈子再也不要来了。我很高兴离开这里,离开那天城市的天气是晴。
走过那么多的地方,我仍然是回来了。我身体与心灵的再一次漂泊终于停止下来。我的呈现在镜子里那张脸已经不再有悲伤的痕迹。我的头发在拘留所里剪掉了,齐齐地垂到耳际,我瘦得简直不象话了。两年前那个初回城市的小姑娘脸上仍残存的天真神情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温和的逆来受顺。
我的皮肤由于长期不规律生活变得非常干燥。镜子里的已经不再是个女孩,她的所有面部轮廓都写满了疲倦与逐渐老去,她曾经湿润的眼现在暗淡无光,神采不再。
我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对镜中的自己木然地笑笑。
我回来了。
李洛北走到我身后站定,我停下所有动作看着镜子里面的他。李洛北是什么都没有改变的,或者说他一直存在于我最初的印象里。我试图脱离他,我试图像一只鸽子那样飞离自己的主人,最后仍然失败了。也许有些人是永远活在与另一个千丝万缕的联系中。他总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充当着拯救我的角色。
在客厅里,李洛北倒了一杯果汁递给我,给自己开了一听啤酒。
他说我已经帮你联系好学校,开学的时候你就可以去了。我点点头。我有点恍惚,仿佛又回到两年前那个夏天,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他问你还想要念书吗。我又点点头。
他说阿七,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你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吗?
柯晓安约我到外面的清吧见面,她较一年前长胖了一些,几乎也是没有太大改变的。我们坐在二层靠窗的位置,可以俯视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流。正值黄昏,金色的阳光柔和地笼罩着我们眼前的一切,街道,人群,车牌,还有柯晓安的头发,脸,眼睛,她整个地沐浴在这种祥和的金黄中。她看着窗外,我不清楚她究竟在看什么,她只是那样平和而长久地看着。她说,我们为什么总是喜欢坐在窗户的旁边呢,我们究竟想从这透明的玻璃中看到窗外什么样的风景?
她终于正过脸来看着我。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就像当年看不出她对张宁的表情一样。张宁,想到张宁,我又恍惚了,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柯晓安轻轻地说,你瘦了。她的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开始喝水,不停地喝,然后她说,我要去英国了。
我还是看着她。她说我的爸爸在那里,他一直想要让我过去。我从前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家庭,现在也同样也是没有必要的。就像我从来也不过问你的过去。我相信我们有着这样共同的默契,这默契让我们走在了一起。我能够感受到你每一个微小的感受,因为我们都是来自支离破碎的过去,并且我们一直试图逃避,但最后我们仍然是不得不去面对的。
我问你还在和怀倪联系吗。她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温情来,她说我们一直在联系。
我说英国是个多雾的城市。她说是的。我问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说有一天会一起到伦敦进修。她说是的我还记得。我说现在你可以先实现这个诺言了,它就算完成了一半了吧。她沉默不语。我试图让自己开心一点,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我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现在的伦敦街头是什么样子了,可是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了,你看到它的时候就等于我看到了。这个雾蒙蒙的国家雾蒙蒙的城市是多么诗情画意啊。你要多呼吸那里的空气,就等于替我在呼吸。
她也勉强给我一个笑容。她说你以后是可以看到的。
我说可是那个时候你会在哪里在干什么呢?我们在伦敦街头碰面的时候会是什么季节什么样的情景。那个时候我们还认得彼此,我们之间还有着爱的牵引吗。她说会有的。
我问,你去了英国还会回来吗。
她说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也许是空调大得有些冷了,她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
我说这一年,我走了很多的地方,看到了很多的风景。那些和梦中似曾相识的风景。我还唱了我们两个人的歌。酒吧里每个人都可以听得见。他们有的人告诉我他们很喜欢。怎么搞的呢,我的声音也在颤抖了。
她拿出一个白色的小布包来,放在我面前。她说阿七,我在这里面放了一些张宁的骨灰,还有我的头发,你想我们的时候就打开来看看。我们一直在你的身边。她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她低下头,我看不清楚她的脸。我把布包贴在自己的胸口,我轻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张宁。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声音一遍遍高起来,我开始哭,身体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到地毯上。我的干燥的眼里流出的液体打湿了我的整张脸,打湿了张宁的骨灰。我哭得喘不过气来。
柯晓安轻轻地说,这是我们的宿命,我们被无形中的那个人所操纵的生活。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已经在努力了。她的声音又回复了那种安静平和。她又说,阿七,你不能总是哭。那是没有用处的。
我才注意到她穿了一身的白色。柯晓安像一只鸽子飞离我了,可是她不会再飞回来。
多年以后,柯晓安成为年轻的音乐家。我在电视里看到身穿晚礼服在记者面前谈笑自如的她的时候,我知道,我们已经存在于两个世界。我们曾经有过的,果然是不会再重来了。
我换了高中就读,高三有着无数的卷子和题目。还有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压抑感觉,如同战场上的弹火硝烟。这是所有高三学子经历的最基本要求。我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感觉,只是不断地做题做题做题,背得神经都是麻木的。所有欠下的课程我都用着比人多许多倍的精力在对付着,就像一个一心作战的战士。我别无选择,也不想选择。我不理睬任何的人,包括我的同学和老师们。对于这样的校园,我只是匆匆走过的过客。我的心只生活在缅怀的状态。
偶尔在做题的空隙,柯晓安和张宁会钻入我的思维。我会马上重新提笔,把这所有一切都从脑袋中驱赶出去。我是什么也不能想的,一旦想下去,我是会痛得无法做任何的事情。而我不能如此,柯晓安说,阿七,你不能总是哭。那是没有用处的。我也不能总是回忆,那也是没有用处的。民主路那里有一家教堂,每个星期天下午我会去静静地坐一会儿。那里让我感到心灵的平静,与回忆里的苦痛交杂在一起。
这黑色的一年就飞快地过去,高考过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进了武汉的一所一类重点大学。李洛北打电话回来询问成绩,我告诉他这个消息。他电话里的声音显得难得的高兴,他说,阿七,恭喜你。这一步只能靠人们自己走过去。你已经长大了。
我已经长大了。而长大又是什么?我那么渴望的时候它似乎离我非常的遥远,可是现在它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却同样不知道应该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接受和对待它。我需要时间来适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