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旅程(1 / 1)
[他低下头对你微笑。他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离开A城的头一天晚上下了雨,直到半夜才停。苏南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在床上轻轻地翻转。小保姆已经被辞去。她听见自己的内心溢满一种渴望,却不明白渴望的是什么。布帘那边传来关电视的声音,她闭上眼睛。
苏白掀开布帘走过来,坐在她的床边。他知道她没有睡着,但还是低声问,南南,睡着了没有。她的眼皮跳了跳,什么也没有说。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张口欲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嘴巴失望地闭上了。他替她拟了拟毛巾毯,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听见他关灯上床的声音,睁开眼睛,盯着他进来的那个地方。布帘在夜风下微微动了动。就好像有人探出手想把帘子掀开,却又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一样。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感觉到累,闭上眼睛。以孩子的方式很快进入熟睡。
地面潮湿,天空还飘着毛毛细雨。雨水细小得连雨伞也挡不住地不断往苏南的脖子里钻。她牵着苏白的手,另外一只手伸出来想抓住雨水。弄的满手的潮湿。她穿着一件粉黄碎花的连衣裙,雨水灌进鲜红的凉鞋。
苏白在车站给她买了一些水果,一瓶苏打汽水。他把汽水灌到白色的瓶子里。她想要喝。他犹豫了一下,又买了一瓶给她。她含着吸管,一些辛辣甘甜的液体顺着她的喉咙一路流下去。玻璃瓶盛着透明的液体,她紧紧的抱住,小心翼翼地吸一口,含在嘴里,过了一会儿才吞咽下去。
他看着她喝,亦不去催她。他觉得这样就已经是幸福。他能够陪在她的身边,并且他很快要为她赚钱,赚很多钱。他能够给她优厚的生活。他蹲下身来揉她的头发,好喝吗。
她点头。他又说你在奶奶家要听话,知道吗,今年你就要开始在那里上学了。我很快就会回去接你。她使劲地点了点头。火车站广播里开始播进站通知。他起身,手里拎着旅行包,说,南南,我们要走了。
她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汽水,液体带着声音滚落进她的胃里。她能够听见它们如何歌唱。
坐这一趟车走的人并不多,验票口一点也不拥挤。但是他还是用一只手圈住她,小心翼翼又充满温情。他生怕她不小心走失,离开他,也不敢牵扯的太紧,担心她会逃,或难受。
上车以后他们找到了靠窗口的空位子,面对面坐着。旁边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也面对面坐着,俱很沉默。她看着火车上的物什,感到新奇,开始询问他。眼睛四处晃转,并用手一同探索。她幼稚的童音打破了沉寂,中年女人不自禁也微微笑了。
这是一次没有人送别迎接的旅程。他亦只能送她到站。她需独自面对新的环境和生活。但是她以孩子的天真坦然迎接。因为年幼,并不会去顾虑将来会如何如何。她只知道当下的快乐。
火车启动,咔嚓咔嚓地开始驶离站台。她用新奇的眼看着。这是苏南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生长的城市。她的心随着火车的奔驰飞离胸膛,飞到没有边际的天空。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热闹逐渐转为一望无际的稻田,生长着大片的翠绿植物。
旁边的男人说想要吃水果,女人从包里拿出一个苹果,通过过道到那边的厕所去洗。回来以后又找出一条毛巾擦干净,递给男人。男人问,你怎么不吃。女人回答,我不饿,不想吃。他看了她一眼,将手里的苹果用手掰成两半,把多的那一半给女人,粗声说,吃。怎么不饿。你都两餐没有吃东西了。
女人抬头看了看他,伸出手把苹果接了。她吃的非常仔细,连一滴汁水都舍不得浪费。苏南看着她吃完,一言不发。苏白出去洗了两个苹果,递给苏南一个。苹果皮光滑细腻,发出谈谈的光泽。她咬住它,牙齿探进汁水甘甜的果肉,声音清脆。
好吃吗。他问。
嗯,她说,很甜。
他似乎常会问她好吃吗。好喝吗。还需要什么。你要什么。他不知道她心里想要什么,她从不把这种想法表达出来。他只能去询问她,试图了解她。她很聪明,因而敏感,需要的比别人多。又不愿去索取。她的需求和爱意亦常常不敢表达出来。哪怕他是她的父亲。
火车行驶了三个小时,他们下车。苏南在火车上睡了一觉,恍惚地随着人群挤出来,这个县城很小,汽车站就挨在火车站旁边。她问,我们是不是到了。他回答她,我们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他一手拎着行李袋一手牵着她走进长途汽车站,不大的汽车站停了密密麻麻的破旧的汽车。小站的地上肮脏。车站一角堆了一大堆的垃圾,苍蝇飞舞,风一吹就散发出阵阵恶臭。
他们看车前的站牌,找到车辆。苏白问,还有没有座位。蓬头垢面的女售票员不看他,一边继续招揽乘客一边回答,有,里面有,进去坐。他们决定上车,可是车上并无座位。他质问售票员,哪里还有座位。售票员拿出两把伸缩板凳,你们随便坐哪里。他心生厌恶,问,下一辆车是什么时候。我们坐下一辆。
女售票员总算抬头来嚷嚷,下一辆?下一辆你们就等到明天去吧。一天就着一趟车,爱坐不坐。他没有其他的办法,将伸缩椅支了起来。他怕她不习惯,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有着孩子式的随遇而安,并且充满热情。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人越来越多,吵闹至极。空气的味道很不好闻。车开始启动,她不能看到窗外的风景,于是在长途汽车的摇晃中躺在他的腿上睡着,朦胧中感觉他移动双腿,试图让她躺得更加舒适。
汽车一路颠簸,终于到达目的地。是一个相当偏僻落后的小镇。街道冷清,偶尔可以看到一只狗或鸡大摇大摆地从街上穿过。街边多是砖头房子,甚至有土坯房,屋顶是厚厚得茅草捆扎。他们从汽车站出来以后,径直朝这条街得右边街道走过去,走到底。她好奇地看两旁得房屋。
在最后那个砖头房前他停下来,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槐树。他仿佛看到一个穿灰色帆布上衣和长裤的英俊少年靠在槐树上看天,他的内心满是对未来的期盼,平头,神情骄傲。他想离开家庭,并决心从此再也不回来。他怀着这样的心情到省城念书。十多年了。什么也没有改变。连气味都和十多年前相同的。他还是回来了。他感到风灌进他的胸口,溢满,回荡。当初的荡气回肠不复存在。
厅堂黑洞洞的,是被压的很紧的泥土地。地面凹凸不平。角落里堆放着柴禾干草,整麻袋的干辣椒。靠门边的角落摆了竹笼子,笼口贴墙,墙面有一个小圆洞,可以方便养鸡。挨墙摆了一张四角桌,正对门口桌上的墙粘了一幅八仙图,已经模糊不清,缺了两个角。
余桂英坐在靠墙的木椅上剥豆子,装豆的竹篮放在她的膝盖上,脚下已经堆了一堆青绿色的皮。将近七年来,她比以前老了许多,头发已经全白了。比以前更加消瘦。脸上的皱纹增多。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险些将膝盖上的篮子打翻。但是很快有恢复了母亲的尊严。你们来了?
嗯。你收到我写的信了?
收到了,你们进来吧。她放下竹篮站起来,手拟了拟头发。走到苏南面前。她看看她,她也看看她,她们互相对望着。她被她眼里的空白刺痛,轻声问,已经快七岁了吧。其实不像是问话,倒像是自言自语。你叫什么名字。
她疑惑地看着面前衰老的女人,满头白发,满面皱纹。面容冷峻。眼睛里带有一种她无法看清并且不可捉摸的感情,与瞳孔的黑暗融为一体。她说,我叫苏南。
苏白拉着她的手,南南,这是奶奶。是爸爸的妈妈。你以后就要住在这里,直到爸爸来接你。以后要听奶奶的话,明白吗。
她叫她,奶奶。她隐隐地应了一声,走吧,把行李放下。以后你和我睡一起。转身朝厅堂右边的门走去,苏白和苏南跟着她。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摆放着各类杂物,最里面的一间才是卧室。靠窗边的是床,那种年代久远的木床,极其宽大。有缕空的雕花,刻着龙凤或其他吉祥图饰。红绿涂漆经岁月洗刷已经模糊,细细地看还是能够辨出。
旁边的杂物柜也是同一个年代的产物,上面堆着镜子,梳子,雪花膏,旧报纸。房间小,没有再堆其他东西。她回过身,对他流露出隐约的微笑。你小时候旧特别喜欢这张床,每天一定要和我一起睡。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他说。因为这张床很宽大,大得像个小房子。
她说,你把行李放下吧。我们去镇上的李氏饭馆吃饭。你李叔去年过世了,现在是他儿子在做。他们做得东西一样好吃。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那里的麻辣豆皮。
他突然发觉了她的感伤。他想她毕竟是老了。轻声叫,妈。
嗯?做什么。她看着她长大的儿子,心里生出许多悲凉。只觉得岁月如梭,年复一年淌过去,再追不回来。她的坚强锐气都在近几年里打磨光。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只求身边有人陪伴。她已经累了,需要休息了。
苏白看到母亲脸上沉淀的倦意,内心酸楚。她也许对许多人许多事做法刻薄,但是她却是爱他的。她把一生残留的爱都给了他。他问,大哥呢。他现在怎么样。
她打断他,你别给我再提他。那个劣子,现在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嫖赌。好吃懒做。自己家里有着老婆孩子,却去勾搭别人家的闺女。我看他这样下去,即使自己的女儿也不会放过。
妈你不要这样说,哥他只是太压抑了。
压抑?他压抑什么。家里有那么能干的媳妇,什么事也不需要他操心。他却始终不肯好好做点正经事,整天和那群猪朋狗友在一起鬼混。好了好了,别提他了。不要提他,提他我心里烦。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余桂英皱紧眉头。这孙子肯定又喝醉了。一边走出房间。苏南紧紧捏住父亲的手,跟在后面。一个男人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胡子毛扎扎的。头发蓬乱。她到厨房储水缸里舀了一勺水走出来,倒在他的脸上。你给我起来。你看看谁来了。你跟你弟弟比比,看你好不好意思。
男人扑的坐起来,半眯着眼睛摇晃脑袋。妈,你这是干什么。你是干什么。
你看看谁来了。
谁来了,啊?谁来了我也不怕。他眯着双眼瞟到苏白脸上,先呆了半晌,呈现出讽刺的笑容。我说谁来了呢,让妈这么紧念叨着。边说边挣扎着站起来。原来是您啊,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怎么,下乡来体察民情?我告诉你,我们过得很好,用不着劳您大驾。
大罗。你是怎么跟你弟弟说话的?你自己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妈。我是在替你说话。你看他,他需要您就想起您了。老婆在的时候,他为了那个女的怎么对待您的,您忘啦?
大罗!你给我闭嘴,你先管好你自己再说。我不需要你替我说话,你什么时候不让我那么操心就是万幸了。你怎么就不学学你弟弟呢!
我弟弟我弟弟。妈。您就知道我弟弟。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是他对,都是我不对。我比他大,所有我得让着他,我得辍学回来干活,我得在这个破地方碌碌一生。凭什么是这样,我哪一点要他差了?
大罗!你再胡说我就不客气了!
我偏要说。今天我非要一次吐个痛快。这口气我憋了几十年了。
苏白说,算了算了。都别说了。都是我不好,但是现在即使是争吵也不能挽回什么。哥,我欠你的,以后我会偿还。你就听听妈的话,啊。他的手堵住苏南的耳朵,希望她不要听见这样的家庭争吵。他希望她能够在和平中成长,明白简单幸福的涵义。
为什么不说,你害怕了?现在你跟我提让我听妈的话,你想想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你有什么权利说我!这么多年一直是谁在照顾妈?你凭什么呀你!我告诉你苏白,都是因为你,我这辈子都毁了……
啪的一声,余桂英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声音异常清脆。在苏大罗的脸上留下了五道指印。瞬时间陷入了无边无尽的寂静。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年老母亲。好,好。他说,我知道了,我永远也比不过他。无论我多么努力,你始终是不爱我。他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绝望,像个孩子般的奔跑出去。
她为自己的出手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她疲惫地说,不要管他。我们去吃饭。他从小就这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替自己找到借口。
三个人吃了一顿沉寂的午饭。围在桌前,只剩下咀嚼食物的声音。苏南比平时吃的要多一些,因为早上没有吃什么,旅途也很辛苦。她感到饥饿,于是拼命的往嘴里塞食物,一定要把嘴巴撑得满胀。
苏白走后,苏南开始熟悉小镇上的环境。学校,电影院,小商店,街道,邻居,等等。余桂英做家务,打理田地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出去走。经过许多户人家。小孩子们在屋内吵闹。女人或老人们常坐在门口做活。她们大多蓬着头,衣着肮脏破旧。
她走过的时候,她们抬起头,有些惊异地看着她。她也看着她们,脚步却不停眼光掠过那些因劳累而衰老的面庞,走到下一家。她们的脸上有不见天日的晦暗。多是一辈子困在这个小镇里,从未看过山外的另一番世界。但她们仍是感恩的,庆幸自己并未永久呆在村子里。心地善良,并且容易满足。后来,她们知道了她是苏白的女儿,唏嘘不已。苏白是镇上第一个离开小镇,走入省城的大学生。
下面是一片浅滩,地上是细细的沙。海水平和,温柔地打上沙滩,又退回去。就是这样宁静的一片海吞没了余桂英丈夫的生命。生命无常,是一片变幻莫测的海。海水碧蓝,与天相接在海平面。绵延不绝。
她任海水一阵一阵扑打脚面,如手一般,轻轻抚摸。也弓下身,将十指浸入水中。她对水有一种天性里的爱,喜欢它们抚过肌肤的触感,使所有干燥变得滋润。空气里淡淡腥气,在呼吸里留下痕迹。这样静静地站一会儿,直到疲倦,攀到礁石上坐下。衣裙被吹得刷啦啦作响。她看着那一片海,直到黄昏潮涨。
附近也有许许多小山丘,她沿山路走一段,找到上山的道路。小道很陡峭,需要并用手方能爬上去。爬到最高点,白云似乎就在头顶上飘荡。山间空气都带泥和青草芬芳,好闻至极。她深深吸气,似可以吐出所有的污浊。世间污浊,不计其数,惟有相信忘记,才可以忘记。往下望,是整个小镇的全貌。还有一望无际的田地,流淌的溪水。她对着蓝色天空大声叫喊,声音渺茫,消逝在一片茫茫的天空中。
在清晨的沙滩,苏南邂后了木叶,木叶比她大一岁多,是个特别削瘦的女孩。高她半个头,皮肤偏黑,头发硬而杂乱。她当时正在拾捡贝壳,回头看到苏南,露出灿烂笑容。她的牙齿洁白,笑容奇甜,苏南被她笑容的光芒照射得眩晕。她说,我知道你,你叫苏南,我叫木叶,你可以就叫我叶子。
九月,学校开学。新生只有两个班,每个班不足四十人,有些下面村子里的孩子也送了过来,苏南和木叶分在了同一个班,自选座位,她们坐在一起,自从认识后,两个人就总是在一起,她们有惊人相似的喜好。只是木叶的开朗更明显地表现出来。
木叶在书后面朝她眨眼,从口袋里掏出五角钱来。苏南吃惊地看着她,她知道她家里困难。她作出口形问她钱是哪里来的。她回答,那个女的放在桌上没收起来。
那个女的就是木叶的继母,同她父亲有一个小男孩。继母从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她从小就要做许多家务,带小弟。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合心意的就要挨打。她的身上满是新的旧的伤口。但她从不给任何人看,连苏南也没有。那些伤口是她一个人的,隐晦,不能见人,是她的耻辱。
苏南沉默。那她发现了怎么办?
她不会发现,再说了,发现了又怎么样,顶多再打我一顿。反正也不会少打这一次。没事,等会儿放学了我们就去买糖,她的眼眸清亮,唇角有笑意。她的生长是拙壮的,充满生命力,如同一棵从石头缝隙里钻出来的草,锐不可挡。
苏南自父亲走后,又见过几次那个叫苏大罗的男人。他的家在小镇另一边的角落。实际上是非常沉默的男人,吃饭的时候闷着头,不说一句话,或者在门口的槐树下低着头抽烟。劣制烟卷使他身上散以呛人的烟味,右手食指和中指被熏得黄灿灿。
将近一个日以来,她从未见到他妻子和儿子的影子。他从大人们口中听说,女人也是镇上政府工作,与苏大罗是同事。他们的儿子已经十三岁。正在读中学。
但是这些与她并无相关,她同他们都不熟悉,不过内心清楚是亲属,仅此而已。她的生活平静迅速,睁眼天亮,眨眼又天黑了。奶奶并不常同她说话,只督促她做完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余桂英曾上过学,并且字写得很好,从前苏白最开始学会的字和计算全是她新手教会的。她让她一笔一画将字写好,还会有检查。
生日那天,她终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表哥。他们全家人一起吃饭,桌上是奶奶亲手做的红烧排骨、油炸肉块、回锅肉、鱼元子……摆了一桌。奶奶将菜上完,说,吃吧。于是四个都拿起了筷子。他们并无交流,整个席间都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食物的声响。
大伯母和大多数工作的中年妇女一样,面容平淡,衣着正统,并且正逐渐衰老。她身边的男孩有一张同他父母不一样的脸,鼻梁挺拔,面容英俊,他的英俊与苏白不同,线条坚毅,轮廓分明。平头,他飞快地扒完碗里的饭,粗声说,我吃完了,先走了。
苏大罗叭地一下放下碗筷,你有礼貌一点行不行,今天是你表妹的生日。
男孩不看他,脚在地上来回磨擦。你这个虚伪的男人,在家里你是怎么说的。声音很低,但是足以令所有人听清。苏大罗脸色开始发青,眼球充血,混身气得发抖,他的妈妈打破沉寂,你怎么对你爸爸说话的,吃完了就回去吧,他低头嗯了一声,从长木椅上跨出来。
苏大罗一巴掌打过去,随手操起屋角的一块木板。边打边骂,你这个畜牲,你吃谁的用谁的啊?是谁把你养大的?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父亲吗?他不说话也不闪躲,只是死死盯着他,鼻血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女人忙起身拉住男人,苏大罗你这是干什么,你松手,他只是个孩子。
我干什么,我打死这个杂种,他说,她一把拦住他,你要是心里憋火你就打我,别打孩子,打孩子你算什么男人。行啊,他冷笑。行啊,母子一条心,我今天就一起打。
他正要动手,余桂英也站起来,你给我住手,他停下来看着她,她走到他面前停住,伸手给了他一个巴掌。是个男人就别老冲老婆孩子发火,你对我有意见你就打我好了。你先把我打死,打死了就心里安平了。这让邻居们听见了会怎么说呢。没准还骂我怂恿儿子打媳妇和孙子。你自己在外头玩也就罢了,别回来也闹得鸡犬不宁。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饭,又是南南的生日,你就不能让大家安安稳稳地吃吗?
妈……
你别叫我,气死我算了,成浩,带你妹妹去学校。
男孩慢慢站起身,女人去扶他。他的手动了动,想要甩开她,看到她切切的眼神,终于还是没忍心,他伸手抹掉脸上的血,随手揩在身上,站稳,轻蔑地看着他的父亲。抬脚走开。苏南也放下碗筷,跟在他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她跑了两步,赶上他,站在他面前,他烦躁地问,你干什么。
她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仔细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方帕布料柔软,散出肥皂的谈谈味道。她用手帕盖住他嘴角的青紫,问,疼不疼。
你不要管我。他粗暴地推开她的手。她往后踉跄了两步,站定,坚持地说,我陪你去医疗站。你必须要上药。他们这样相持着。他突然软下来,我没有什么,不需要去那里。我看到你刚才几乎没有吃东西,我去跟你弄点吃的。
他带她到他家去。他家在政府的院子里,非常的安静,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还有各类树木。办公楼和住宿楼的墙上都爬满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将墙壁的陈旧黯淡遮掩起来。他们爬上四楼,是两室一厅的房子,房间很小。家具简单,但是洁净。他让她坐在他的床上,自己进厨房做饭。
她环视他的房间,干净整洁,不想是男孩子的房间。她起身翻看他桌子上堆积的卷子和本子,他字写的很漂亮,数学大多是满分。她听到他大声的问她,南南,你吃不吃葱。她回答,可以的。一边收拾好自己翻乱的物什,走到厨房。
他熟练地使锅里的饭粒跳跃起来,又完好地落在锅里。看到她进来,说,你出去坐着,小心被烫到。马上就好了。她听话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不能把眼前这个成绩优异又周到的聪明男孩和刚刚那个暴戾的男孩子联系到一起。他走出厨房,手中端着细花瓷碗,放在她面前。蛋炒饭,米粒饱满,炒蛋金黄,葱花翠绿。颜色鲜明,香味满溢。她记得那是她吃的最香的一碗蛋炒饭,此后不管多好的厨师,都再也没有让他尝到。
他让她吃,自己去洗被弄脏的手帕。用手细细揉搓,血痕变淡,最后消失。他的心被一阵温暖的潮水淹没,变得清晰透明,小心翼翼。
她很快将饭吃完。他问她饱了吗。她回答饱了。他找出一本连环画给她,自己去洗碗。夏末中午的慵懒气氛衬得哗哗得水声格外清晰。洗完碗出来,他问,南南,要不要休息一下。她回答不需要。于是他们开门走出去,铁门被哐啷得一声关上,门上留着重阳节插上的艾蒿草,震得落下几片干枯的叶子。
苏南的生活在平静和争吵得交错中进行下去。成浩常带她和木叶上山,他们采摘山上得野果和菌子。会有蛇出现,他一脚踩住蛇的七寸,于是带回去让余桂英做好,可以吃上一顿蛇肉。越过小山头,那头山坡和缓,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石碑,陈旧或新。镇上死了人都会埋在那里,是一片坟地。苏南走至其中,感到阴阳相隔不过一线。心被呼啸而来得大风灌满,清净安宁。
木叶却不走近,她冷冷地看着那些陵墓。她鄙弃它,对死者并无尊重。她只信仰活着的生命,或所谓灵魂的存在。成浩跟在苏南身后走下去,木叶却绕过它下山。山底是一片茫茫草地,周围开满旺盛的野花,满谷飞舞着白色蝴蝶。
他们躺在草地上聊天,会渐渐睡去。
他会带她们在镇上的电影院去看电影,电影院又脏又黑,人很少,电影翻新得极慢,但是三个人都喜欢去,因为喜欢那里的气氛,电影里显眼传奇的悲欢离合。
苏白每个月都会写信和寄钱过去,由于忙的缘故,信通常很简短。有时甚至只是一句话。余桂英念给苏南听。她说,南南,你爸爸很爱你。以后回去不能惹他生气。他每天工作都很辛苦。苏南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她又说,你去给你哥哥送两条鱼去,今天你爷爷的朋友又送来几条大鱼。
苏南拎着鱼来到成浩家门口,又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还有碗碟破碎的声音。她不知是否应该敲门。伯娘尖声叫,你放开他,你快点放开他。你是个恶魔。
啪地一声,门被打开。她倒退两步,看见成浩冲了出来,她扔掉手中的鱼跟住他。他跑的很快,她拼命追赶也跟不上。他说你不要跟着我,你快点回家。她不理睬他的话,只是不断地跑。突然被一块石头绊倒,跌在地上。他听见身后的闷响,停下来,回头见她趴在地上,惊慌地跑过去。南南,你摔到没有。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挣扎地站起来,手臂磨掉了一大块皮,血不断往外渗。他心疼地问,疼不疼。朝伤口轻轻吹气。
她摇摇头,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他的脸上手上又多了几道伤口,她用手背挨上去,说,你比我更疼。你为什么总是要和你爸爸吵架,你们可以好好地相处。我不想你挨打。
他说,南南,这不可能。以后你就会明白。不要担心,我没事的。
你还总是让伯娘担心受怕。
她本来就不应该生下我。这是她的错误。她犯了一个错还犯第二个,这是她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