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似是故人来(2)(1 / 1)
医院里没有余桂英的身影。他回到家,她果然在家,抱着那个小半导体收听节目。里面有个男声絮絮地说着什么。似乎是一下子完全清闲下来的模样。看到他打开门,只点点头示意让他进来。
妈,这是做什么。久久刚生产,需要营养。你却连照面也不打就回来了。
是她自己肚子不争气,生了女孩。丫头命贱,随便喂养着也能活下来。她生产挺顺利的,估计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可以自己做事。不比我这个老太太强多了么。如果想吃什么一样可以自己去做。她又不是生得要比别人娇贵一些。
她怀孕那个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三天两头的炖汤。
三天两头地炖汤又怎么了,最后还不是生了女孩子?余桂英放下手中的半导体。
女儿又怎么了,难道不如儿子么。妈你自己一样是做女儿过来的。
正因为太清楚,所以才希望能够抱孙子。
这都是因为你这样的陈旧思想。苏白迅速地反驳。余桂英也站起身来,你知道是谁不顾压力把你生出来,养大的吗?谁在三年自来灾害的时候拼了命也要想办法填饱你的肚子?啊?是谁说要报答母亲的?就为了那个骚货……
妈!他愤怒地打断她。你凭什么这样侮辱久久?她为了你而丢弃舞蹈,担心因为生下女孩子而惹得你生气,因为你的冷酷无情而难过。你却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从未考虑过别人,这就叫作自私自利。妈,你这样真让我失望。
你翅膀硬了,能自己飞了,嫌弃我在这里碍手碍脚了。行啊,我走。幸好我不是没有地方去,犯不着在这里听儿子骂。她开始收拾衣物。从衣柜里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拖出来,放进包袋中。苏白和莫久替她添置的装置内部原封不动地保留在散发樟脑丸清香的抽屉里。
他不发一言地看着她的动作,像一个倔强的孩子。
她拎着包袋从他身边走过,在门口停下。亦没有回头。厨房灶上炖了鸡汤,等会儿你去看看。她终究会离开你,你好自为之。然后毫无犹疑地从过道走过去,下楼。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不能狠心待他,他仍是她的孩子,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有多大的隔阂,这爱却来自血液,根深蒂固并且不容改变的。
他靠倒在墙上,脸微微向上仰。墙壁雪白。房间里透过窗帘射入隐约的光线。半导体内放出歌曲,清晰而空荡荡。
一个星期之后,莫久带着美丽的女婴回到家。所有床单被套都被苏白重新洗过,散发阳光的清爽味道。钢丝床和布帘被堆放到楼道。单人床边摆放了一个小小的摇篮。苏白打开门,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他没有告诉她他和余桂英之间的争吵,但是她从他的表情中就能够得知她离开的原因,躺在病床的时候便心中忐忑,内疚不已。他一直宽慰她。
她朝他绽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苏白,我不知道如何回报你。
他伸出手来揉揉她的头发,爱怜的,温情的。你什么债务也没有欠下,不需要回报。
三口之家的幸福和满呈现在苏白和莫久的脸上。他们产前替新生命想过许多名字,同天下许多父母一样。而当小姑娘真正到来,所有的准备都被一票否决。那些名字太过复杂繁琐,念起来像一份正式的公文,缺血乏肉,不适合怀中温暖的小人。莫久抱着她,脸贴上她嫩滑的肌肤。她紧紧闭着眼睛,咂了咂嘴巴。莫久说,我们就叫她南南。苏南。
她的身材恢复地很快,仍旧是轻盈的少女身段,只是□□因为生产而变得更为丰腴。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潮,呈出胭脂的色泽。她朝他伸出手,苏白,来,跳支舞。他笑。随手将半导体打开,调至音乐台,然后站起身。莫久的双手搭在苏白肩膀上面,苏白将她的腰肢圈住,大声地随着半导体内放出的音乐唱起来。她一把把他推开,少鬼哭狼嚎。两个人大笑起来。躺在摇篮的婴儿被吵醒,开始放声大哭。苏白走过去抱起来,转身面对莫久。她心疼爸爸呢。
少臭美。快点换件衣服。南南小便了。
他低头,发现衣服上大片的湿渍。哎呀,你这个坏丫头。手忙脚乱地将婴儿递给莫久,她抱住她,蹲下身大笑起来。这就叫做自作自受,怎么样,苏白,长见识了吧?
随着中秋节的临近,空气里流转着甜腻的桂花香味。莫久每天早上抱着苏南到公园里散步,那里也有其他刚刚成为母亲的女子。她们总聚集在一起聊天,从孩子的食量,孩子是否乖巧,怎样尽量避免让孩子生病,诸如此类的小常识,到哪里新开了一家餐厅,哪里的商场在大打折扣。也抱怨带养孩子的辛苦,丈夫不够体贴,由于生产而产生的发胖。甚至谈及少女时期对某个男生某个偶像的懵懂爱慕。如此种种。莫久坐在一旁微笑地听一段时间,然后道别回家。从不发表任何的看法。有的时候其他女人们询问她的意见,她只是摇头。我没有经验,真的没有。女人们大多有强烈的表达欲望,也不介意她的推辞,又重新转回到话题。
莫久注意到也有另一个同她一样沉默的女子。表情淡漠,神色游离。男孩般简洁干净的短发。面庞清瘦。若有若无地听着他人的交谈。身旁始终有一个小保姆模样的女孩照顾孩子。
一天,她低下头摸了摸苏南柔软胎发,感受到一双眼睛的注视。莫久抬起头,是那个女人。她的眼睛带有淡淡的墨绿颜色。这天小保姆不在,她自己抱着婴孩,手势笨拙。女人朝她短暂地微笑,示意离开。她愣了愣,然后起身走出来。女人走到她身边,转头朝她笑笑,说,我叫简单。
莫久。叫我久久就可以。久远的久。
注意到你许久,你也不大爱说话。
嗯……可能不大习惯在这样多的人面前暴露自己。
简单这天穿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白色的双色纯棉长裙。脖子上有一条十字架项链。怀中的婴孩突兀地哭起来,她便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大概是需要换尿布。
我不知道……
去我家吧,离这里不远。我来帮你。
还是去我家吧,就在那里。简单指着公园旁的一幢公寓。那幢公寓是上一个年代的产物,遗留下来。外表墙有一些班驳的雨水痕迹,像一个沧桑的妇人,安静地站在那里许多年。注视并等待。
好的。
她们在哭声中迅速地上楼,四楼。然后走进房间。三室两厅的房子,地上铺着深厚的羊毛地毯,客厅里摆放的是红木家具,真皮沙发。灯光黯淡,盈溢着隔夜的香烟脂粉香味。窗帘都是颜色极重的布料制成,一律放下来。简单关上门,走进其中一个房间,莫久亦跟着走过去。她看着这样优厚并且毫无男性特征和痕迹的环境,微微感觉到什么,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将近二十平方米的房间,一张大床,红木衣柜,床头柜,梳妆台。简单将孩子放在床上,转身到另一个房间,从抽屉里翻出干净尿布。又到卫生间找来搪瓷脸盆,倒上热水。莫久放下苏南,迅速地替还在大声哭泣的男婴擦洗,换好尿布。简单在一旁帮手。男孩逐渐停止哭泣,重新安静地进入睡梦。莫久和简单将两个孩子留在房间,关上门走出来。
简单无奈地摊了摊手,感激地看着莫久。谢谢你,久久。
没有什么。莫久笑。保姆今天不在么。
嗯。她回去看望父母了。平时都是她来照顾简简,我没有做过这些事情。她略带惭愧地看着她笑,眼眸清泽。我是个不负责的母亲。明明知道是这样的,也仍不会有改变自己的决心。生活太懒散,总要被别人照顾,更不会去照顾别人了。
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
睡觉,逛街,看电影,读书。有的时候写一些东西。你坐。她指了指沙发。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我该走了。
现在?
嗯。
简单显出欲言又止的样子,嘴唇微微地张开,又闭拢来。眼睛被失落填充。像一个无助的孩童,在街上同父母走失,想要寻求到某个好心人的帮助,却又怯怯地不敢开口。莫久看着她,突然发觉她有点类似于她的一面镜子,竟然有如此雷同的表情。内心充溢了一种不能言明的情感,怜悯或心疼,也许还有着微微的自嘲吧。
她朝她微笑。小保姆反正也不在。一个人做饭也麻烦,不如到我家去吃饭吧。只是都是隔夜的剩饭。如果你不嫌弃。
她看出她眼底有心疼的神气,局促地偏过了脸。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平时也是我一个人吃午饭。
朋友呢?
我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她笑。以前团里的也没有什么联系。都是萍水交情。
一出现在阳光下简单就回复那种冷漠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和房间里那个孩子是两个人。她们一前一后地走到莫久居住的楼,路上没有任何的交谈。直到走进房间。莫久把两个婴儿安置在摇篮里,两个孩子配合地不吵闹,安静地吮着手指头。仿佛预知了她们母亲被生命未可知的缘分所牵引。莫久转头朝她笑,这两个毛头真乖。
简单走过去看着摇篮里的婴儿,露出真诚纯洁的笑容,天真无邪。鼻子两边游出细细的皱纹。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看过简简。她伸出手摸了摸苏南的胎发。这是个女孩子吧?她叫什么名字。
苏南。苏州的苏,南方的南。
苏南。她低声地念。真漂亮。
那他叫什么呢。简简么。
嗯。他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她定定地看着她。久久,相信你已经看出来,我的生活中没有男人。他死了。这所有,包括简简,都是他留给我。我是为许多人所不齿的女人,亦不能信任他人。
为什么要信任我。
我不知道。
她告诉她,她从小喜欢音乐,可是家里没有钱送她去学。在和孩子们玩耍的时候认识了附近弄堂的一个女孩,两个人成为要好的朋友。女孩的家境相当优越,家里请了钢琴老师。每次女孩学琴,她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用心去记。回家以后对着纸制的键盘练习。一次,女孩弹错了音符,她不由得脱口而出。年轻的钢琴老师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里有惊诧也有欣赏。那时他才二十四岁,还是充满激情和年轻人善良品性的年龄。他开始无偿地教授她,带她去他的公寓,她可以随意使用他的钢琴。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跳跃,当音乐如流水一般淌满房间所有角落,她可以忘记所有。
那年她八岁,以失去好朋友的友爱作为代价而学习钢琴。女孩子,尤其是生活优越的女孩,总有些以自我为中心,对于钢琴老师对简单的偏心感到愤恨。开始的时候,小姑娘还为好友的天赋自豪,越到后来,越觉发觉自己的无足轻重,开始冷落她,索性拒绝继续同这个伙伴来往。她不明就里,依旧去找她,一个人在门前按门铃,一遍一遍,曾经的好朋友就是不开门。终于,女孩把门拉开一道狭窄的缝隙,对她说,我妈妈不让我和你玩,她说你没有家教。以后别再来找我。她看着那个和自己如胶似漆的小姑娘没有等她说一句话,砰地一声把门重重关上。门缝中的脸显现出一种成人的冷漠尖锐,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不自觉地退后两步,恍然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嗫嚅着看着门,仿佛期待奇迹能够发生。终究是没有。她只好一个人走开。
她说,那个时候我就仿佛懵懂地知道,友谊往往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感情是不可信的。它们会随时发生随时结束,脆弱得经不起任何动摇。
她对于音乐极具天赋,钢琴老师将她推荐给自己一个在音乐学院做导师的朋友。并且帮她关注各类比赛,他对这个女孩是尽心尽力的。有一点替自己完成梦想的成分,也有一点等待她长大的私心。他从前并没有过多注意到她,只知道是他学生的好友,一个沉默的女孩。直到发现她的音乐才能。她在弹琴时,平淡的面孔出现某种光彩,这光彩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只是将她显得非常的美丽圣洁,足以吸引任何人的视线。他就是被这样一种光彩所吸引。她的琴声也富有感染力,不是那种死板的,一模一式的琴声。
十二岁时,她就在诸多比赛中得奖。学校并不很优秀,所以相当支持这类艺术特长的学生,甚至誊出学校的旧礼堂给她练习。礼堂里摆着一架年代久远的钢琴,但是质量很好,稍稍调音便可以使用。
再过一年,□□开始。他们分离开。自此再无音讯。拯救她梦想的男人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于是钢琴被放下多年,她开始过另一种生活。平淡刻板的,循着前人脚步走下去的生活。随时代的变迁而一次次遭受着改变。她吃过苦,遇到各种不同的人。他们在她的记忆里留下痕迹。
一九七三年,简单无意中再次遇到多年前的导师。他和钢琴老师也断了联系。他当时成为某地区文工团团长,询问她是否愿意加入。她这时才想起多年前那个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的小姑娘。她告诉他,自己自□□开始,整整八年的时间没有碰过钢琴。导师并无介意,只问她是否还想要将儿时的梦想继续下去。他带她到一个本地的废弃教堂,教堂里到处粘满蜘蛛网,钢琴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简单用手扫去琴盖上的灰尘,一瞬间许多场景从脑中闪现过去。掀开琴盖,她感觉到自己身体和灵魂的颤栗,饱含对陈年往事的害怕和兴奋。
键盘呈暗黄的颜色,像牙齿上长年积累的水垢。简单用手触摸着它们,从左到右。她坐下来,两只手停留在键盘上面,冰凉光滑,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感。可是她始终不敢弹下去。
导师鼓励她。简单。你一定可以。记得你曾经是如何让手指在上面跳舞。
她转过头来看他,突然觉得这一转头转过了很多年头,跨越时空的全部概念。钢琴老师的每一句话在耳边回荡。他说,你会成为伟大的音乐家,简单,只要你愿意。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将她带回到多年以前。简单闭上眼,食指将键盘按下去,单音的音符在教堂里漫溯到所有角落。
这一年,她成为文工团乐队演奏员。
二十二岁时,简单在一次演出中认识了简简的父亲。他已经五十三岁。
她说,我爸爸在我两岁的时候就死了,妈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那个时候她得了乳腺癌,需要许多的钱。我想尽所有办法,最后还是决心和他在一起。其实他看起来并不像年龄显现的那样老。他给了我房子和钱,还有温暖及感情。
他很忙,常常在各地奔跑,但是总要抽时间过来。有时候是一个月,有时候是一个星期,甚至有时候只来打个转就走。我们一起吃饭,他靠在琴边听我弹琴。他说他可以从中听到他的童年他的人性的炽热,这使他能够感到安宁。这是一个饱经沧桑是男人发自内心的说话。
其实在那几年里,他不仅仅作为我的情人,也是我的朋友,我的父亲,我的孩子。我们互相安慰。像他那样一个男人,应该更难信任别人,尤其是女人。可是他选择信任我,正如我现在决定信任你。久久。我觉得你是能够理解它的人。
有三个月他没有来,但是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他总说想要一个孩子,所以我想把这孩子生产下来。我一个人去医院检查,承受妊娠反应。不是没有觉得特别软弱绝望的时候,但是他一直是我内心的信念。又过了三个月,他还是没有回来。后来我才知道,两个月前他已经因为飞机失事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你可以想象我有多么难以接受。就好像世界在一夜之间产生翻天覆地的巨大改变。我的妈妈在那段时间一直陪着我,她做了手术,病情得到控制。她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直到孩子生下来。
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结果不过是异想天开。妈妈昏倒在手术室门口,疾病其实早就重新回到她体内。她为了她惟一的女儿,坚持着,坚持着,最后身体完全透支。简简的生日就是我妈妈的忌日。我爱的并且爱我的人一个个从我的生命里跳脱出去,钢琴老师,简简的父亲,我妈妈,甚至是我的爸爸。
久久,我把头发剪短了。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断掉所有支离破碎的爱。这就是自以为是。
简单喝了许多酒,几乎没有吃饭。醉得一塌糊涂,吐得满地都是。莫久把她放到床上,脱下鞋袜,并用被子盖好。她的身体微微蜷缩着,面孔不安,像个受委屈的小姑娘。她站在床前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午时的阳光照出纷纷扬扬飞舞停留在空中的灰尘。简单的头发,脸庞,睫毛都呈出金黄的色泽。她转过头看窗外,那里有大片的蓝,衬出零星的云朵。叹气。然后开始收拾房间。
莫久和简单仍旧会去公园听那些妈妈们絮絮叨叨,小保姆也仍跟在简单身后。在某个时刻,她们会默契一笑,双双起身离开。去莫久或简单家。也会在公园散步,甚至把孩子交给保姆,两人去逛商店,或是看电影。
简单有时在莫久家吃晚饭,与苏白也熟悉起来。三个人都挤在厨房里研究新的菜谱。莫久将苏白推开,你去照看南南,我和简单还有私房话说。苏白一边走回房间,一边一脸不甘地回头,小声嘀咕,什么事情一定要背着我说。两个女人就会发出大笑声。
日子久了,简单提出把杂物间收拾出来给苏白和莫久住。两个人开始不同意,她就列举诸多好处:方便带养孩子,也不用总是两头奔跑。使用厨房和卫生间也比较干净方便。意思很坚决。两人终于答应,只是坚持付房租。简单开始也不还口,张罗着帮他们退了房。搬家那天,小保姆推着两个孩子出去。搬运工将几样家具搬进客厅,她打开杂物间的门。房间里冲出一股樟脑丸与因长久隔绝而产生的潮湿霉味结合的味道。房间里堆了几只箱子,一个衣柜,一架钢琴。钢琴被暗红色的的绒面缎子罩住。
她神情恍惚起来,手中的钥匙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莫久忙低声嘱咐苏白将搬运工带至楼下打发走。他对她的事情略有耳闻,急急地走开,顺手把门掩上。
回到楼上,听见门里传出细细碎碎的钢琴声。是一首小夜曲。琴声婉转。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莫久倚在杂物间门口,回头朝他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他关上门走过去。简单坐在钢琴前,洁白的手指不断灵活地跳跃。脸上呈现一种深切耀眼的光彩,使得平淡的五官动人非常。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听。当她的手指落下最后一个音符,舒了口气,转头朝他们笑,我肚子饿了。先出去吃饭吧,回来再收拾。
钢琴被摆回客厅。吃过晚饭,保姆在厨房洗碗。如果两个孩子没有吵闹的话,简单就会弹琴,苏白和莫久和着琴声跳舞。有时她们也唱歌。简单的声音不像莫久那样圆润,有一点沙哑。她们唱周璇,唱邓丽君。苏白也唱,甚至会在钢琴上弹几首曲子。三个人都是对音乐有敏锐直觉的,和声极其美妙。
过了一段时间,莫久提出房租的事情。房间比原先的略大,还包括一个阳台。简单拖就着,总说不急不急,我还怕两个大活人跑掉吗。这样下来,天气又开始转寒。她们买来毛线编织毛衣,简单不大会,莫久便手把手地教她。她按照从前所说的,把苏南打扮成一个桃红色的小人,不带任何的潮湿颓败。她要她在阳光里成长。
她们坐在沙发上一针一线地编织,再过一个星期莫久便又要回到歌舞团工作。她要在这之前多织几件衣物。简单手里是白色毛线,正在编织衣服一边的袖子 。莫久手上的线是深蓝色,是替苏白织的。已经快要完成。房间并不阴冷,暖气片的温热传播在空气中。
莫久停下来。不行,简单,这次你一定要把房租报出来。无论如何也该付清这段时间的钱。
简单漫不经心地又想用从前的话搪塞过去,被莫久打断。她也停下来,变得认真。久久,你们在这里陪我,我已经很感激,怎么会收房租。不是让别人有理由指着鼻子骂我么。朋友就是相互帮忙的,你和苏白教会我许多,这是你们在帮我。你们现在主要靠着苏白一个人的工资,房租却不是一个小的数目。我有这个能力,就腾出房间给你们,这本来就是应该的。
可是……
没有可是。久久。我只有你们两个朋友。你坚持要付钱就是嫌这里脏。我们不要再来往。
她没有听清说话的内容,只感觉一阵眩晕。鼻子里滴落下血滴,落在毛衣上。下意识移开手中即将完工的衣服,鲜红血液坠在地上,成为很大的一个血点。简单呀地一声叫起来,跑到厕所将整筒纸拿来,递给莫久。莫久仰起脸。她又去将毛巾打湿,拍打莫久的脖子。将食指用线绑住,举过头顶。
血没有再流出来,倒流回喉咙里。她吞咽下去,满嘴的血腥气味。这味道是她曾相当熟悉的。消失多年,但永久不会忘记。她感到恐惧。又马上镇定下来。这不过是巧合,秋天天气太过干燥。她对自己说,我得好好的,必须好好的。她睁开眼看雪白的天花板墙壁,如果它会有感觉,可以感受到那双眼的无力。
自上次流鼻血后,又过了将近一个月,都没有再发生这种情况。莫久已经重新上班,生活恢复了正常的轨道,她几乎忘记这件事情。团里作出一项决定,令许多人蠢蠢欲动。歌舞团决定送一个人去法国进修两年。这个消息有点类似流言的形式,还没有正式通告。一个传一个,隐秘地,小心翼翼地。却也是热闹的,激动人心的。其实并没有人真正相信期待,都明白流言的不可靠,但是仍表露出兴奋。它像平静湖面上突然投来的一颗石子,替无味的生活增添五味佐料。
没有人想到这个月的例会上竟真提出了这件事情。虽然人人都有耳闻,一时间还是愣住。到更衣室后,还有个新来的小姑娘朝莫久发感慨。这样一个年代,出国转一趟已经是传奇,更何况是进修两年。她年轻的脸庞上表现出某种兴奋渴望以及微微的无可奈何的失望,肯定不会有我们这样新进来的份,如果能够早点出生就好了。莫久笑。你还有年轻和美丽作为资本,哪里用得着担心没有这样的机会。不像我这样,已经是嫁人生孩子的老女人了。她对这个通知并不是完全麻木,那是假话。她从小跳舞,自然和别人一样希望有更好的发展。但她明白何为对幸福的知足,并不舍身边的人。
女孩这才露出笑脸,觉得不妥,又努力收回来。哪里,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并且比我们有韵味。
得了,不要睁眼说瞎话。姐姐我有自知之明。明字还未说完,就感到鼻子轻微堵塞,鼻血啪地一声打在刚换下来的衣服上。她冲进卫生间,仰头,吞咽。女孩跟过来,没有事吧?要不要纸?
不用了,没有事情的。天气太干燥了而已。
那我先走了啊,今天还有点事情呢。女孩做了个鬼脸。
嗯。
女孩转身走出去,她的脑袋开始空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血终于不再流,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手轻轻抚摸面颊。镜子里的女人有一张苍白的面孔。莫久对着里面的女人牵动嘴角。然后低下头清洗衣服上的血迹,她洗得很仔细,就像洗第一次被经血弄脏的床单和内裤。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地流着,发出很大的声响。莫久停顿下来,她抬起头,镜子里那张脸已经泪流满面。
出来的时候,更衣室已经空无一人,惟剩下头顶的灯发出昏黄的灯光。她疲惫地将东西收拾好,走出门去。一路走出大门,冷风吹过来,她的身体瑟瑟发抖。莫久没有看到苏白的身影,才想起来他说过这天晚上不回家吃饭。绝望地坐在了原本通往温暖怀抱的台阶。这绝望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将她包裹住。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周遭全部是冰冷咸腥的海水,没有任何物体可以抓住,只能不断下沉,沉到海底,淹没在海草中。
一个老瞎子坐在路边拉二胡,一边用苍老尖锐的声音大声唱着:红酥手,黄滕酒,满城□□,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归,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闭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他的声音带着空白的伤感,伴着吱吱呀呀的胡琴声飘进恍惚的夜色中。
回到家,她谎称头痛,一个人躲进房间用被子盖住。黑暗中她有了短暂的安全之感。小时候就是这样,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就躲起来睡觉。在梦与现实的穿梭中,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梦境。她能够在那里放心大胆地思考。如果苏白在这时回来,就能够看到她妻子脸上冰凉的液体打湿了大半个枕头。
第二天,莫久同往常一样与苏白和简单共进早餐,给苏南喂食。苏白比她出门要早,他亲了一下她的额头。他们道别。过半个小时,她出门。从表面看来,这个早晨和许许多多个早晨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她明白,有两条路,命运今天会指给她其中一条。莫久在公寓附近的邮局给歌舞团拨去电话,请到病假。然后跳上开往市医院附近的电车。
正是上班的高峰期,电车里挤满了人。莫久拉住一把椅背,可以看见窗外熙攘的人流。因为天气的寒冷,所有窗户都被关得严严实实,使得车内的气体污浊。弥漫着劣质烟草,皮革,油烟,口腔里的隔夜气味。城市里小市民的气味。他们每天在这样的空气里来来去去,养家糊口。
到站,莫久从后门挤下来,终于闻到清新空气,尽数吐出胸腔的污浊气体。医院刚刚开门,她走进去,冷漠熟练地挂号,寻找科室。
血癌。晚期。
确定结果以后她反而终于彻底地平静下来,没有理会医生的惋惜和建议。在医院走廊转弯处看到一个绿色的垃圾筒,随手把病历扔进去,发出哐啷一声。惊动了窗边停留的几只鸽子,哗啦啦地飞走。她从那里探出头去看,一只鸽子的雪白羽毛飘落下来。
走出医院,她在旁边的小百货商店买了一包烟,迅速地打开点燃,娴熟地吐出一串烟雾。收敛的风情又开始显山露水。她戒烟已经一年多,认识苏白以后就不再抽。莫久靠在商店的柜台旁就着吸完一支烟,天上竟然出了太阳,明晃晃地扎人眼睛。她深深吸一口气,走进旁边的邮局打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出男声。
我是久久。
哦,你好你好。怎么了?
你约个地方。我有事情。
那头开始犹豫。什么事情不能……
她打断他。你约个地方。
男人沉吟了一下。好吧,你在哪里,我开车去接你。
我在市医院门口等你。莫久说完将电话放下,走到邮局门口,又吸了一支烟,眼睛盯着医院门口的道路。她吸得很慢,身体倚在门口,手上拎着一个小坤包。穿着卡其布料的长裤,白毛衣,黑色风衣。身体较从前丰满,又没有添置新的衣物,衣服就小了。但是并不显得紧促,只把线条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
烟快要抽完,一辆黑色的小车停在医院门口,她丢掉烟头,朝小车走过去。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上。驾驶座上是个谢顶微胖的男人,市歌舞团的团长。他扭过头看她,久久,你又变漂亮了。已经重新来排演了吧?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兀自点烟。
男人讪讪的。去哪里?
随便哪里。
他把车发动起来。你有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兮兮。
莫久再扭头看他。我要去法国进修。
就是这个事情?
对。
久久,你知道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男人将车停下来。
你做得了。
我真的是……我尽力,行么。
没有尽力。她将烟头丢在车中的烟头丢在车中的烟灰缸里,从坤包中拿出几张照片,都是团长□□身体的黑白照片。那身体苍老而丑陋,像一只脱光毛发的猪。我要去法国,你看着办。莫久开车门走出去。她要靠自己。如果不能与苏白相守到老,她便宁可死在舞台上访。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固执的,不顾所有。眼泪和软弱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问题已经摆在眼前。如果她留下来,不但需要昂贵巨大的医疗费用,放弃舞蹈,并要忍受随时的生死诀别。相比而言,离开是惟一的办法。简单和苏白感情也很好,或者会走入婚姻,那时她就会完全地放心。莫久看着太阳下自己的影子,那样暗的一个隐约轮廓。
久久!男人摇下车窗叫她。好吧我答应你。接着脑袋颓然地耸拉下来。
她回过头朝他笑笑。然后走开。
一如既往。日子仍然有平静的表象。好像地下的岩浆,在地底深处沸腾蕴集,某一时刻从火山□□发出来。覆没火山口旁陆地的繁荣规律。莫久不再想,她只是尽力支撑着完整框架,抓住所有现世安稳。苏白简单并不知情,他们看不到她眸子背后的东西。夜深,她躺在床上不能入眠,苏白在床的另一侧酣然睡着,她转过身看他。他是安静的,所有周遭都预示着甜美。黑暗中脸部的轮廓线条加深,更加英俊。
她看着她的男人,他的祥和。他给予她的爱情家庭和安稳生活。她曾下决心要和他相守一生,到老了就住到乡间,做幸福的老太太。可是所有希望所有等待都化作气泡,如同《海的女儿》里面美丽善良的小人鱼,付出生命和声音,等待落空,爱情消逝。终于什么也没有。
她再一次开始哭泣。该做的都已经做到,只剩下离别。他还不知道。伤感如同一双大手,紧紧地扼住莫久的脖子。她起身,尽量不惊动熟睡的苏白,到客厅倒一杯水,坐下喝完。凌晨的街道寂静无声,只有路灯发出黄灿灿的光。喝完水,再去卫生间洗脸,冰冷的水扑到脸上,湿漉漉的,和泪痕合到一起。抬头就能够看到自己,灯光下的脸更要苍白。头发像海草一样凌乱地垂下来,它们越来越长而茂盛。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关灯,房间又回复宁静黑暗。她穿过客厅回到房间,从抽屉拿出装安眠药的小瓶,倒两颗在手中,吞食,重新躺下来。许多个夜晚都这样过去。时间从床上,沙发上,地毯上,水杯里,洗脸盆边逝去。转眼不见踪影。
出国的事情通知下来,歌舞团里一片哗然。她不在他们猜想的范围。于是流言又纷纷扬扬地传起来,比如,莫久是市长的某个亲戚,这些流言并没有什么恶意,生息起来,但无伤大雅。只有极少数人会因此感到怨忿,大多人却是觉得新奇羡慕。莫久知道,分别近在眼前了。签证已经办下,两个星期以后就要启程。
团长将她叫至办公室。久久,照片和底片该给我了吧。我已经做到。
她笑。等我到法国,自然会寄给你。如果你叫我来是因为这个,那么我先走了。她转身走出门,顺手把门关上。急促地奔跑到第一个转角,鼻血淌下来。她靠在墙上,仰起脸,轻声叹了一口气。脸几乎是透明的颜色,细小的蓝色血管显得更清晰。仿佛被雨水打湿的蝴蝶翅膀或者汁水被压干的花瓣,在死亡的边缘生息。
回到家,简单一个人坐在沙发,盯着手里的水杯发呆。听到声响,手一松,水杯啪地掉在大理石地上摔碎,水溅了一地。她急急关门走出去,怎么了简单,怎么这么不小心。蹲下身清理碎片。简单一把拉住她,久久,你为什么要隐瞒我。莫久诧异地看着她,隐瞒?
你要去法国。进修两年时间。
你怎么会知道?
歌舞团的同事打电话来要你帮她给丈夫带去点东西。如果不是她,你还准备继续瞒下去是吗。
我也不过今天才知道……
签证都已经办下,怎么可能才知道。久久,这本来是好事,可是你打算抛弃我们。你要离开我们,再也不回来。苏白也许感觉不到,但我很清楚你的变化。你对我们感到厌倦了吗?
她避开她的直视,是的,简单。我要离开你们。你要代替我好好照顾苏白和南南。简单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用尽力气打上莫久的脸,发出啪的清脆的声响。莫久恍恍惚惚地看着她,两个人互相望着,都流下眼泪来。这眼泪里包含着许多东西,爱,记忆,理解。像两个失措的小孩,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伤痛。她们只觉得是亲密的,如血脉相通的双胞胎姐妹。共同的血液让她们听到相同的风声,相同的呼唤。只有爱,深切的,无法切割的,恨不起来。
莫久倒下去,她感到生命从身体里不断地涌出来。就好像一个漏气的皮球,瘫软下来。她听见孩子般的惊恐叫声,模糊地想,我的孩子,我亲爱的简单,不要害怕,我不会死的。她伸出手去,只摸到空气,无边无际的空气,看不到尽头。简单……我把我的简单弄丢了。她不见了。
快,送急诊室……她需要输大量的血……医生,我是O型血……我也是……医生,她有没有生命危险……您一定要想办法,拜托了……嗯,我知道……久久……
久久。久久。
她睁开眼,看到两双熟悉的切切的眼睛,一只手被厚厚的绷带绑住,另一只手在输入红色的血液。呃,这是苏白和简单的血。她想。他们什么都知道了。简单欣喜地叫起来,你终于醒了,我去叫医生。她像头健壮的小鹿一样奔跑出去。苏白坐到莫久的身边,他用手拂开她额前的短发。神情而仔细。久久,你这傻姑娘。
莫久重新闭上眼睛,享受这宁静的一刻。他们已经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
医生很快到来,嘱咐要她多加休息。莫久抬抬脸,示意把氧气罩拿下。氧气罩被拿下来。简单低声说,久久,我很抱歉。她微笑,你们都已经知道?
虽然……
我有话想单独跟苏白说。
但是……
我有话想单独跟苏白说。
简单不再说话,和医生一起退出门去。莫久看着她关上门,才将脸转向苏白。她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影象深深地刻进她的生命,她的来世。永远也不会忘记。
傻姑娘,我并不在乎你的病。我们可以想办法治疗。肯定会好起来。我们约好要一起到老,可是我们还这样年轻。
不。苏白。我要去法国了,再也不会回来。
你已经决定了?他难过地说。
是的。
那么你不再管我了?
莫久抬起手贴在他冰冷的脸上。苏白,你可以感觉到我的温度,这些温度都是你给我的,现在我把它们还给你。这是一个轮回。我们在这样的轮回中有爱,有眼泪,有幸福,也有伤痛。没有谁的生活是完美的,幸福总是会有残缺。我们该学会如何感恩,感谢它给我们这一段共同的日子。苏白。相濡以沫不如相望于江湖。谁也不知道今后会怎样。我们毕竟不是神。不如现在,我们都还在爱着,并且被爱着,就此分开。没有什么好难过,你记得你永远会住在一个人心里。什么也赶不走。只是要辛苦你照顾南南了。简单是好女孩,你们彼此又是喜欢的,或者可以走到一起。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衣服按季节气候来换。生病了要即使吃药,生活过得有规律一点。
他已经在她怀中泣不成声。
你答应我了?
你要知道,久久,我永远也没有办法拒绝你。我的所有爱情将成为你的殉葬品。
机场。
莫久抱着苏南,她在母亲的怀抱下睡得很熟,并不知道接下来的分别。苏白把苏南接过来,轻轻推了莫久一下。去吧。似乎他的妻子只不过是出一趟远门,不久仍是会回来。她应了一声,走上梯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片土地,她亲爱的人们。苏白和简单笑着朝她挥挥手。她笑笑,然后转身飞快地闪进机舱。
飞机起飞,飞过这个美丽的城市上空。带走了一个绝世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