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似是故人来(1)(1 / 1)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苏南自记事开始就同父亲苏白一起生活在中国南方的某个城市。住在分配的教师宿舍。苏白是英俊的男人,在高中教授语文。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穿干净清新的棉布衬衣,粗布裤子。手指细长。这个年轻英俊的老师不仅仅是女教师们青睐的对象,甚至会收到女学生写来的情书。而他始终坚持一人,在他的世界只有苏南的位置。
苏南惟有在照片上看到过母亲的模样,火柴盒大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梳着两股粗黑的麻花辫,尖俏下巴,细长眉目,眉眼间透露出妩媚的万种风情。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苏白的才华和英俊。
他回家以后常将苏南抱进怀中。她的父亲没有宽阔肩膀,但是这不影响他的小女儿享受到父爱的甜蜜。她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最为深刻爱情离开后留下的痕迹。他是名贵非常的香水,装在同等精致昂贵的香水瓶里,后来瓶子碎了,他残余的汁液依旧附在零星的碎片上,散出浓郁热烈的香味。
女人的名字是莫久,认识苏白的时候还在市歌舞团跳舞。苏白陪同朋友去看歌舞团的排演。朋友等的是团中的另一个女孩。他一眼从一排舞者中看到莫久,舞姿空灵,眼神懒散。于是开始天天随朋友到礼堂一坐两个小时,莫久不经意间抬头就能看到一双沉默的褐色瞳孔,然后朝他微微笑笑。他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保持这种台上台下的关系。
那年夏天出奇炎热。七月的一天,莫久从后台走至他面前。看我跳舞这么久时间。她笑。你也不决心请我吃顿饭么?
他不是不曾恋爱,却还是像情愫初生的男孩愣了愣。那么,你是否能将今天下午的时间留给我?
她眨眨眼睛。我已经留给你了。
莫久的父亲曾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她为了进入歌舞团而毅然同父亲断绝了关系。他是她身上的一道疤痕,她要将它遮掩去,用尽所有方法。因为她需要生存,她要继续跳下去,直到老,直到死。她的身上有无尽的风情,她需要利用它们一步步向上攀爬。
开始恋爱的时候,苏白刚刚到学校工作,已经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工资不高,却常常买了零嘴递给莫久。他不曾询问她身世过去。第一眼见她,他就知道她的内心有伤口欲望。她不是甘于平凡的女子,不能同他筑就他所渴望的的安宁生活。但他不愿割舍,宁肯拖就下去,等到她最后揭晓答案。莫久的美丽沧桑是一剂□□,吞噬他的所有。
节假日,他计划骑车载她到郊外野餐。她穿了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裙摆很大,被风鼓成灯笼的模样,安静地背对着他的单身宿舍。卷曲的长发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如同三月的柳絮。他迅速走下楼。
久久。他迟疑地叫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他看到她苍白的面庞浮现真正欢喜轻松的笑容。我怕你不下来。
他感到自己心灵的痛楚,那样的疼痛,前所未有。她不知被多少人伤害过,他无法了解眼前的女子,或自私放纵,或婴儿般纯洁脆弱。她的心脏呈蜷缩的状态,一个拒绝而又渴望的姿势。
她捕捉到了他眼里的怜惜,偏过头去。
苏白将自行车骑得飞快,她坐在后座欢快地大叫。蜷曲的洁白手指围住他的腰际。苏白——苏白——啊——她对着婴儿蓝的天空叫喊,然后咯咯地笑起来。土黄的泥巴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梧桐树,每一片树叶都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生命的光泽。外面是大片的农田,偶尔有聚集在一起的农房,暗红色的砖头屋子。一个农家的小男孩露出极其灿烂的笑脸,手中捏一块脏兮兮的石头。农田边有吃草的老牛,摇头摆尾地悠闲散步。
苏白,等我们都老了,成为白头发的老公公和老太太的时候,来这里度过最后的日子。你和其他的老公公们打打牌,喝喝酒。我就出去串门,聊天。晚上把油灯点亮,相互暖脚。我们可以坐在一起缅怀我们的年轻时代,从童年,到工作,到相识,直讲到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孙儿,把所有的痛苦和甜蜜都翻出来,一起分享回忆。或者会彼此为对方数额头上的皱纹。那时候你还会说我爱你啊我亲爱的久久。她靠在他的背上闭上眼睛。唇角上扬,脸上出现难得的光彩。苏白,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傻瓜。他倏地停下车来,她惊讶地抬起脸。他拉住她的手跑到路边,用生长了一路的野草飞快地编织成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指环偏大,松松地套在那根细幼的手指上。她呆呆地看着它。
这样的方式古老俗气,但是实际。我不知还有其他什么办法。久久你能不能嫁给我?
她仰起头,他能看见她脸上的浅蓝色的血管。她的眼睛有阳光的色泽,那双眼睛有眼泪流出来,顺着她的脸滑进嘴里。他俯下身亲吻她,她的嘴唇柔软干燥。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突然蹲下身,蜷缩着,放声哭泣。似乎想要释放随成长酝酿良久的悲苦委屈。他抱住这个柔弱无骨的身体。那一刻,他有了长久的以为。
两个月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只请了家属和几个关系要好的朋友。苏白的母亲从小镇上赶来。她是个小脚的女人,特意穿了一件的确良的白色衬衣,黑色长裤。齐耳的头发被梳得平平整整,一丝不乱。名字是余桂英。余桂英怀着苏白那年,她的丈夫在捕鱼的时候失足落入水中,湍急的水流迅速地把他卷入层层叠叠的浪花中。想尽办法也不能将他找寻回来。她对她的儿子有深切的爱意,他是她死去丈夫的替身。
市歌舞团的团长充当了莫久的娘家人。他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头上有些歇顶。吃饭的时候多喝了两杯酒,拍着苏白的肩膀。小苏啊,我们家久久可就交给你了。她可是我们团里的大美人。你……你要好好对她。否则我们……我们团里的人可……可不会放过你。
苏白笑笑,向他敬酒。没有注意到莫久的脸色有些发白。
余桂英将手上的翠玉戒指揩下来,放在莫久的手心。久久,好生照顾他。他从小被我给宠得。你多迁就他。莫久不做声,微微点点头。她不喜欢莫久,她使她嗅到危险的脂粉气息。她感受到莫久的美丽有多么耀眼夺目,是一朵生长在大漠上的花朵。
临走前,她将儿子拉到一边。管好莫久,最好让她把工作辞了。我们还有养她的钱。
苏白看着他母亲切切的眼神,含糊答应。
入秋,天气晴朗。四处凝固着庸懒松懈的气息。白色云朵不断变换原本的模样。苏白和莫久都搬进租住的小房间。陈设简单。一张单人床,上面铺着米黄色的床单。苏白学校多余的书桌摆在床边。一个窄小的衣柜,两把椅子。书桌上有一盏灯,一个小收音机。一排书。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苏白下班比莫久早,总是骑着那辆破旧的二手自行车到礼堂门口接她。而她总是大笑着从门口的台阶上飞快地奔跑下来,将脸埋在他怀中。她的笑容灿烂单纯,是五月的温暖阳光。映射进他的内心。礼堂的顶是由一道弧线构成。大理石铸造的墙面,贴在脸上圆滑冰冷。门口开了三道门,木制的窗棂和门,有镂空的花纹。漆成暗红的颜色。有些油漆开始剥落,露出里面的淡褐色木头。礼堂两旁种了白色的小菊花,在秋日的和熙中绽放得轰轰烈烈。这里是他眼中的天堂。他的妻子从中奔跑出来,向他而来。在他的怀中留下她的芬芳。
他欣喜地发现,她同样是一个优秀的妻子。将他们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时候他坐在桌前备课,她会替他冲好茶水。将削好的水果一口口放进他的嘴中。她不但会做饭,而且做得极好。简简单单的几样蔬菜被搭配得五花十色。香味匆忙地刺激着他的味觉,比任何的食物都要美好。苏白有时候站在公共厨房看她做菜,手中利索地将调味品递给她,惹得邻居的女人们羡慕不已。他们的生活清贫而甜蜜。
不久之后,这种甜蜜更加深切。莫久的身体开始孕育新的生命。
这是三个月后的一天。她将炒好的菜摆上桌子,刚坐下来就跑到厕所呕吐起来。他慌张地放下筷子去给妻子倒了一杯水。她用纸将嘴擦干净,看着蹲在门边的他,镇定地说,我大概怀孕了。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他呆呆地看了她半晌,甚至忘记将水递给她。随后像突然地醒悟,将她拥在怀中。久久,我要做爸爸了?
莫久轻轻地推开他,偏过脸去。苏白,现在我不想要孩子。
房间的空气瞬间凝固,他们都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他先明白过来,将水递过去。朝她笑笑。这没有关系。久久。我并不急于要孩子。
她将水杯捧在手中,低下头去。对不起。有水珠凝固在杯口,温热的雾气一阵阵扑到她的脸上。他揉揉她的头发。傻瓜。快点把水喝了。这个周末我陪你去医院。
妇产科的门前有一道长长的走廊,飘浮着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是她熟悉的,惧怕的。令她胆怯。她不由得缩了缩肩膀。他将手搁在她的肩上,稍稍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走廊两边为病人和家属设置的椅子零零散散坐了人。
他们径直走进科室,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护士从手中的一张检验单上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投了一个询问的眼神。那是例公行事的一眼,不包含任何情感。她看到太多出生死亡,对生命本身不存在尊重和信仰。这是许多个年代以来相同的悲哀,跟随时间一起遗留下来,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我想我是怀孕了。
女护士递给莫久一只一次性的小杯子。化验小便。厕所往左转。
从厕所出来,她拿着那个装着淡黄色的液体的塑料杯,感到微微的耻辱。这个动作似乎就发生在昨天,是她惨痛的青春的记忆。她为如今有着美丽表象的生活所付出的代价。等待化验结果的时间她看了看那些一样在等待的女人们。一些人带着幸福的初为人母的笑容,一些却木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这里停留过许多不同的人,美丽的丑陋的,年轻的衰老的,都重复着相同的表情。
莫久!一个护士大声地叫她的名字。苏白牵着她的手走过去,手心积了密密的汗水。她不敢松手,生怕一松开他就会离她而去,整个世界都抛弃她。他是她惟一的绳索。
阳性。打掉还是留下?
打掉。
跟我来。护士看了苏白一眼,朝莫久说道。
她松开他的手,跟着护士走进里面的房间,房间弥漫死亡血腥。无数的生命在开始发育的阶段就被残酷地杀死。这是一个人间地狱。摆着一张铁床,旁边的盆子里装了大半盆的暗红色血液。她想起小时侯住在医院附近,有一次,一个刚出生便死去的婴儿被丢弃在医院后面的土坡,小朋友们用树枝去捅。小小的婴孩紧闭着双眼和嘴巴。他还来不及看到人间第一缕光线,来不及呼吸第一口空气,来不及听到鸟儿歌唱,来不及长大。他被丢弃在□□裸的土地上,没有怜惜,没有陪伴。他的手指弯曲着,他的手不大,只需要一点点的爱,可是没有人给他。她走过去用手触摸他的脸庞,光滑冰冷,没有任何的生气。许多孩子害怕得哭起来。而她只觉得心疼,仅仅只有心疼。
躺到床上去。医生的话语像寒冬里的冰霜。她突然觉得自己在犯罪,仿佛听见冰冷器械再次伸入她身体中的声音,带着不能收敛的恐惧。她没有理睬那个脸上爬满皱纹的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兀自地跑出来。他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她。她看到了救命的稻草,死死抓住他的手,再也不肯松开。苏白……苏白,我们走……我不要打掉孩子……他是我的,我们的……他有意识,他请求我把他留下来,给他完整的生命。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苏白,我们走。好不好。
医生从房间走来。怎么了,怎么回事。
她回头看到他,本能地躲到苏白的背后。他用手轻轻拍打她的手背给她以安慰,像抚慰一个迷路的孩子。对不起医生,我们改变了主意。我们决定把孩子留下来。
怎么不决定好了再来,在这里耽搁我的时间。医生不无暴躁地说,转身走回房间。房门被砰地一声使劲关上,将他道歉的声音隔绝在门外。他回过头来揽住她的肩膀。久久,我们走吧。
小脚老太太知道儿媳妇怀孕的事情没有打招呼就匆匆忙忙地赶来。这天是星期三,两个人都不在家。余桂英一个人坐在楼梯口等待,脸色愈来愈沉。她不知她的儿媳妇为何不呆在家中。这不符合她心目中贤惠妻子的标准。
终于,苏白和莫久笑着一起走上楼。余桂英站起身拉。苏白先看到她。妈?
余桂英不理睬儿子,将脸偏向莫久。你怎么不在家,到哪里去了。
莫久惶惑地看着她。我……
我陪她去医院检查孩子的情况了。他想起答应母亲不再让她上班的事情。她微微侧过脸看他,没有说话。老人的脸色缓和下来,以后你要注意休息。我给你带来一些藏在家里很久的补品。
妈,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久久,快点开门让妈进去。妈,你等了半天了吧。
没什么,让你媳妇补补嘛。我等着抱孙子呢。再说了,久久也不好老做家务,我过来帮帮忙。她边说边走进房间,将包袋放在桌上。莫久将椅子搬过来,妈,你坐吧。我和小苏先去做饭。
哎,久久。那你这就不对了。男人怎么能够做饭呢。我和你一起去吧。
苏白按住起身的余桂英。妈,也让你尝尝儿子的手艺。哥呢,他现在怎么样。您先坐着,来。余桂英坐下去,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气,他还不是老样子。他说,妈,你可不能够这么说。等着吃饭吧,别跟着忙活,啊。说着转身拉着莫久的手出门。在去公共厨房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那条路从未像现在这样长,长得看不到尽头。一直延伸下去。久久。终于,他先开口。你能不能休一年的假期?我妈看来要在这里长住,直到等你坐完月子。
那我就有义务像囚犯一样在她的监视下生活?没有工作没有自由,每天看着一个老人的脸色,强颜欢笑?不,这不可能。我以为你足够了解我。何况我们房子经济并不宽裕,还需要再加上一个人口,房间连坐的位置也没有。所有隐私被窥看尽净。她挣脱开他的手。
久久。你得体谅我。
你也要体谅我。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放弃舞蹈,为什么还要给她那种空诺?如果让我过这样的日子,我宁可把孩子打掉。一辈子也不要孩子。
他抬起手,她像个孩子般一脸倔强地看着他。他的手终于没有落下去,僵持在那里。她从他身边跑开,鞋子在地上打出清脆的声响。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脚步声消失才慢腾腾挪回房间。
久久呢。余桂英惊讶地问。他看着她,突然醒悟。久久刚才跑出去了,我得去找她。妈,她如果回来,你一定要想办法留住。
跑?她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这么大的脾气。别去找,她肯定会回来的。哼,也是应该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吃两天苦……
苏白没听完她的话,大步走出房门。她拉住他的胳膊,你听见我说话没有?他烦躁地将手抽出来。妈,你别对她那么刻薄。他是你儿子的妻子,又不是丫鬟。一天找不到她,我一天不回来。她又看到了他儿子脸上消失多年的冷酷决绝的神情。她低估了那个女孩在他心底的分量。
一月的夜晚风很大,将他的头发向脑后吹去。连厚重的冬大衣也挡不住寒意。他想起她没有穿外套,更加焦急。一路奔跑着向四周张望,试图在人群中找到他熟悉无比的身影。有些店里放出周璇或是邓丽君的歌,交杂在一起,在灯火交织的黑暗中浮现出来。街上有偶尔行驶过去的电车,他急急地凑上去看,还没有看清楚,车便已经驶远。在他的视线里凝成一个点,然后像落在海水中的一滴水珠,消失在无边无尽的道路上。
他不知该去哪里寻找她。去了关门的礼堂,学校。常去的小公园。住家附近的街道。都没有出现她颀长瘦弱的身体。他进去所有沿途可见的旅馆寻问,甚至奔到了火车站。火车站里面有一个小小的诊所。他突然想起陪同她去的市医院。怀着深切的希望朝那个方向转身跑去。他仿佛听见她是如何呼唤他。当苏白找到莫久的时候,她果真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双手交叉捧着自己的肩膀,脸枕在手上睡着了。他脱下大衣盖在她身上,她的脸上有纵横交错的泪痕。他没有叫醒她,将她抱进怀中,然后站起来。她满脸委屈的神色,感觉到他的动作,缓缓睁开眼睛。苏白。
他低下头。久久,我找了你一晚上。
她露出满足的笑容。像得到糖的贪吃小孩。我坐在那里想,如果你找到我了,我就跟你回家,听你的话。如果到早上你都还没有找到我,我就把孩子打掉。再也不回去了,一辈子也不回去。
他把脸埋进她的头发。傻丫头。
我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伸出手抚摸他的头发。她听见他轻声地哭泣。我害怕从此就失去你,久久,我再也不允许你离开我。我从来没有,从来也没有,这样在乎一个人。你剥夺了我独自生存的权利,你这个残酷的姑娘。我如此如此地爱你。
房间终于还是新摆进一张床铺,是那种简单的钢丝床。两张床中间拉了一道帘布,晚上才拉拢,成为两个房间。莫久停薪留职整年的时间。她快乐地做了一个快要成为母亲的甜美女子。熟透的蜜桃总是充满了诱人汁水。她独自寂静地感觉和体会着身体中的胚胎悄无声息地成长绽放,逐渐形成完整独立的个体。不久就将从她的身体中分离出来。她买来许多毛线和棉布,替尚未出生的婴孩缝织衣服和尿布。清一色桃红,这样艳丽喜庆的颜色。
老太太是希望要个胖小子的,这种渴望毫无保留地表现在言语中。她爱她的丈夫她的小儿子,她想要这爱的血脉一直延续下去。
傍晚时分,苏白和莫久在公园散步。已经是四月初,荡漾着春日的暖意。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棉布上衣和长裤。脸盘丰满红润,同衣服上的粉红花朵相互照应。公园里有玩耍的孩子,围着几棵柳树奔跑。女孩子们将柳树下的空间当成家,这些柳树都很矮小,枝叶妖娆地向四周散去,垂到地上,繁密茂盛。几乎将那一小块地都遮掩住,像一座小小的房子。几个女孩共同拥有这样一个家,她们将零碎的石头砖块摆放成桌椅,用采集来的宽大树叶做饭碗,花朵是酒杯。留一个姑娘在家中做饭,其他的女孩就外出寻找食物。那些食物可以是泥土,被撕成碎片的树叶,花瓣,树上落下的果子。女孩们毫不厌倦地每天重复这样的游戏,是她们对未来独立生活的企盼。
她注意到有一个姑娘没有加入任何这样的家庭。而她的眼神分明是羡慕的,坐在石椅上巴巴地看着来回奔跑欢呼的孩子。扎着两个小小的辫子,天蓝的连衣裙,白色的布鞋。衣着干净,不像其他孩子一样沾满污垢。
她走到她身前蹲下。女孩向后缩了缩,显出害怕的样子。莫久朝她微笑,她的笑容像一阵春风,能够给任何人以内心的抚慰。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小宝。女孩看着她,怯怯地回答。
小宝为什么不和小朋友们一起玩呢。
女孩用余光追逐一个女孩的奔跑,生怕惊扰了别人的快乐的模样。妈妈说小宝有心脏病,不能到处乱跑,不然会一个人被丢弃到很远很远的世界去,再也看不到妈妈了。她像说给莫久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好象是对自己生有奔跑的欲望和想法的谴责和警告。满脸自责的神色。
莫久忽然恍惚起来,此情此景似乎在哪里见过。在她三岁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坐在花坛上看许多孩子玩耍,她想要加入他们。妈妈走过来抱住她,久久,不要乱跑,会摔跤的。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摔跤了就会流许多血,怎么也止不住。血流光了久久就会死掉的。
那什么是死掉了呢?
就是久久会一个人走到另一个世界,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那个世界到处都是黑洞洞的,有成群的蝙蝠来吸久久的血,地上全部是尸骨堆积起来的。还有吃人的妖怪,半夜里会将你捉走的老太太。非常非常的可怕。所以久久一定要听话。
她从母亲的表情中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此以后,就只巴巴地看其他孩子们游戏。而四岁到七岁的时间就像是跳跃了过去,怎样也回忆不起来。她重新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了,每天回家以后面对的都是酗酒的爸爸。从小她就经常流鼻血,总是流许多。有一次上语文课,她又开始流鼻血,于是习惯性地仰起头。咸腥的液体不断涌进喉咙,她只能费力地咽下去,一口一口。这一次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多,没有停止的意思。她感到脑袋越来越沉,沉得不能仰起来,重重地向后倒去。鼻子中的液体流出来,几近是汹涌而出。在昏迷前听到了老师和同学的一片混乱,一个男孩惊惧而大声地叫,她要死啦!她就快要死啦!
年幼的莫久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学校医务室洁白的床上,血已经止住,只是身上仍感到有些沉重。医务室的女老师微笑地递给她一杯红糖水,来,把它喝了。一边将她扶起来。在那个年代一杯红糖水不知有多难求,她惊喜地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糖水的甘甜久久地停留在嘴里。
后来,兼班主任的语文老师跟着她一起回了家。那是个简陋肮脏的小平房,座落在城市中极不起眼的位置。这令她感到羞愧。父亲朝她摆摆手,久久,你自己出去跟小朋友们玩,我和老师说几句话。莫久看了看老师,转身走出去,父亲在她身后掩上门。
她走在熟悉的巷子里,平日里热闹的小巷今天竟然连一个小朋友也没有。这才想起附近的钢铁厂放露天电影,周围邻居们早早搬了自己家的矮板凳去等待。她立刻感到沮丧,用脚踢路上的一颗小石子,自己竟然忘记了这件事情。前面的位置肯定已经被占满了,而后面连电影屏幕也看不清楚。但她马上决定和其他女孩合坐在一起,这让她重新兴奋起来,至少今天可以用台词和音乐打发这样日复一日无聊的夜晚。天空中会有飞舞的萤火虫,它们使她感觉到伤感,这伤感浮现在一个八岁孩子的面孔上,非常动人。电影里的悲欢离合总使她深陷其中,她以为她比谁都了解它们讲述的东西。
电影放到半场,莫久起身离开,站起的身影惹得后面孩子的一阵咒骂。她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紧紧盯着屏幕。所谓的屏幕,不过是很大的一面墙,用泥灰刷得粉白,白天可以看出那面墙粉刷得并不好,暗一块亮一块,像是没有干透。走到连声音都听不大清楚的地方时,女孩开始奔跑起来,心里想着回去肯定又要挨打了。她不敢跑得太快,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她还记得从前妈妈给予的警告。夜里做梦的时候常梦到一个人走在一片黑漆漆的道路上,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什么也看不见。她只能一直一直地向前走,直到害怕得哭起来。
终于跑到了家门口,门是半掩的模样。家里没有点灯。她在门口踌躇地站了一会儿,听到房里浓重的喘息和□□声,放在门上的手马上缩回来,堵住自己的嘴巴,飞快地跑到隔壁的瞎奶奶家。瞎奶奶已经非常老了,谁也不知道她的年龄和名字。她是巷子里的传奇人物。有的人说瞎奶奶曾经是城市里一个相当富裕的家庭的大小姐,后来家中的资产被她的父亲败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为了逃避债务,瞎奶奶躲到了这里,对门住着一个踏实勤劳的修鞋少年,在那个时候瞎奶奶并不瞎,还是个清秀的少女。少年爱上了少女,常常帮助少女做一些需要男性劳力做的事情。一来二去,少女索性托付了终生。
另一种说法是年轻无忧的大小姐到了情愫初开的年龄,看不上所有在身边周旋的公子哥们,偏偏爱上了日日在楼下吹长笛的少年。少年家中清贫,但是读书刻苦。自知高攀不上瞎奶奶,只有在她楼下吹笛子以解相思之苦。两个孩子互相欢喜,便决计要在一起。少女的父母当然是不同意的,少女不同劝从,自己从家中跑了出来,跟着少年走了。几个月后,少女的母亲究竟还是心疼女儿,背着丈夫在小巷买下一套房子作为嫁妆送给女儿。
俱是烂俗的情节,像这样的流言在民间不计其数。但是瞎奶奶是近在眼前的,活生生的,这就不一样了。她是一个到处充满传奇的时代留下的线索。莫久更喜欢第二种说法,它有着精美爱情作为包装,她只看到其中的罗曼蒂克气息。
关于瞎奶奶的瞎也有许多种说法。瞎奶奶既不承认也不辩解,她保持着一贯的恬静微笑。这使得她更加受到尊敬。但是孩子们是不大喜欢她的,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使他们感到害怕。莫久不一样,莫久喜欢她就像喜欢一部陈旧经典的电影。她的从容镇静使她由衷地钦佩。而瞎奶奶也是喜欢莫久的,喜欢这个善良而敏感的小姑娘。
是久久么。瞎奶奶站起身。
她靠在门口,没有说话。脸上糊着眼泪,瑟瑟发抖。
怎么了,久久。瞎奶奶摸索着走到门口,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莫久柔软的长发。她的手掌温厚柔软,没有坚硬的老茧。
她终于大声地哭出来。我在门口听见爸爸打老师,她不停地□□。以后老师就不会再爱我了。
瞎奶奶愣了愣,然后轻声地笑起来,把莫久搂进怀里。久久,你爸爸没有打老师。你也许要有个新妈妈了。
以后生活一如既往。当然有一些小小的改变。爸爸酗酒的次数逐渐减少,不再打她。有时候甚至会亲自下厨做饭。老师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吃完饭父亲就会把她支出去。她隐隐察觉到什么,但是父亲始终没有结婚。直到她上中学之后搬了家,老师就不再来,并且传出了老师结婚的消息。莫久在饭桌上告诉父亲这个消息,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嗯,我知道了,多吃点菜吧。
爸,为什么老师没有嫁给你。
他抬头看了他的姑娘一眼,然后埋头吃饭。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别在外面乱说话。老师和我只是朋友。她不再问,默默地将饭吞咽下去。
而这一年开始,奇迹般的,她竟然不再大量地流鼻血。嘴里长年蕴集的淡淡血腥味道消失。
也是这一年,她来了人生的第一次例假。早晨起来的时候,感觉到裤子上粘稠的湿润。床单上也染上红红的一小块。她沉默地换上新的内裤和床单。浸泡在冷水里的床单和内裤上的血液一丝丝浸润到水中,透明的水开始变成淡淡的粉红色。她坐在盆子旁边用肥皂使劲搓洗,红色几乎消失不见,只剩下略微的痕迹。这痕迹意味着她的成长,她单薄的少女身躯悄无声息地改变。她如此镇定地面对它。
久久,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呢。苏白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将她拉回现实。
男孩吧。
为什么。
莫久笑笑,踢开路上的一颗石子。女孩生存得始终比男人要艰难,她们在人们眼中总也有许多及不上男人。我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够幸福。更何况妈那么期盼得到孙子。我不能想象如果是个女孩,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他沉默了半晌。我倒希望是个姑娘,和你一样美丽。这样的话,即使某天你离开我了,她也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你。她笑。
久久,不要再装下去了。他扳过她的肩膀。自从上次你一个人跑出去,就不再像从前那样依赖我。你随时都做好了逃离的准备。
莫久的笑容僵硬在脸上,手臂生生停留在半空。她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面容平静下来,将他的手臂推开。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跟着我一起回家,爸爸让我出去玩,我就出去了。那天我回得比平时要晚,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我听见老师的□□,以为是爸爸打她,就像平日里打我一样。我很害怕,不敢回家,直到很晚。回去的时候老师已经走了。爸爸这一次竟然没有打我,甚至连责问都没有。后来老师就常常来。再后来,我小学毕业,搬了家,老师就不再来了。半年以后,她就结婚了。当时我很奇怪,她嫁的人,为什么不是我爸爸。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念书的时候就认识了爸爸,并且一直暗暗倾慕他,始终如一。爸爸和妈妈结婚的时候,她逃到了外地,等到以为自己再不会触景生情就回来在学校教书。偶然的机会跟着我回家,又见到了爸爸。妈妈已经死了,他当时情况非常糟糕,很消沉。她不能自已想要帮助他。为他奉献了女人生命中最珍贵的时光。
可是爸爸又不愿意娶她。他是个自私的男人,只爱妈妈和他自己,再也容不下其他。他需要一个女人的照顾,但又不愿意娶她。老师的痴情成为他利用的工具。那么长时间的等待终于使她感到疲倦,又有一个爱她的男人愿意接受她,她选择了被爱的生活。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我爱上一个男人,我喜欢仰起脸来看他。他是第一个会心疼我拥抱我的男人,他非常非常地爱我,和我爱他一样。他的眼泪会因为我而流,他比任何人都需要我。我们拥有彼此。苏白,我比我的老师和我的爸爸幸运。
他将她紧紧拥住,她睁着眼睛把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苏白,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我们能够一辈子在一起。谁也不离开谁。一辈子也不离开。
当然可以。久久。我们当然是可以的。
她用双手抱住他的肩头,无声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灿若星辰。
生产前剩下的几个月平静过去。夏天到来,燥热的天气使莫久沉入更多的回忆。有时她在凉席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苏白起身帮她用扇子扇风。她呼吸着扇过的夏夜空气,眼泪会无知觉地落下。在烈日的照射下能够听见窗外芭蕉焦枯的声音。已经是这个南方城市的八月了,火炉般灼烤着每个人的心。这样的一段时光,成为苏白日后最幸福的记忆,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暑假从七月份就开始,为了积蓄更多的钱,他开始到别人家从事家教的工作。同时接手四个学生。
每天苏白回家前会经过一段两旁种了梧桐的道路,梧桐树宽大的树叶遮挡住大量毒辣的阳光。这道路是结婚以后才开始走的,这是它陪他度过的第一个夏天,也是惟一一个。是他史料未及的。男人还在幸福的汁液中难以自拔。他经过这条路,就想起他向她求婚的那个夏天,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晃眼之间。她对他说过的话,仍停留在耳边。
更重要的是,路旁有一个拿着保温瓶卖冰棍的流动小贩。他每天在他面前停留一会儿,买上两支冰棍,然后迫不及待骑车往回家的路上飞奔。他知道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在家中等待着他。他的母亲和妻子,她们都需要他。
莫久喜欢咬下一小块冰,含在嘴里。牙齿将冰块分开,发出断裂的破碎声音,盲目而激烈。冰块在口腔的温度里渐渐融化。甘甜的汁水顺着喉咙一路滑下去。
苏南就出生在这年九月的中旬,比预产期早三天降临到世间,从母亲的子宫内探出身来。
十三日。他还在学校里,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匆匆地丢下手中一切赶至医院。孩子已经生出来,生产顺利非常,几乎没有费多大的力气。是个漂亮的女孩,出生时就有长长的柔软胎发。他亲了亲病床上妻子光洁的额头,她半闭的眼睛合起来,轻声地叹了口气。
傻丫头,叹什么气。护士小姐说这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婴。
她沉默。妈没有进来看我和孩子。
老太太的观念也太陈旧了,我去找她说。他愤怒地转身朝门走过去。她睁开眼睛拉住他的手,别去,她也是为你好。
她哪里是为我好,她就是自私。自以为是。
她扯了扯他的手。苏白,陪着我吧。他回转身在床边的木椅上坐下,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久久,你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他看着她重新闭上眼睛,他们的手指交叉相握着。她的手指冰凉潮湿,充满浓郁的海水气息,将他淹没,推翻,欲罢不能。海子说,我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就是他的大海,他的理想,无处不在。
苏白,给我讲个故事。
我?我不会讲故事。
随便什么故事。你的,你梦中的,你所听到的。
他犹豫了一下。好吧。嗯。这是个灰姑娘的故事。从前,一个男人温柔的妻子死掉了,她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后来,男人娶了另一个女人做妻子,女人也带来了两个女孩,她们都长得非常丑陋,内心嫉妒前妻留下的女孩天使般的面孔。男人长年在外面工作,三个恶毒的女人就把女孩当佣人使唤,每天只能睡在厨房的炉灰中。她们叫她灰姑娘。让她干尽所有又苦又累的工作。
王子成年了,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姑娘做王妃。他决定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请来城里所有的姑娘们参加,并从中选出心仪的女子。灰姑娘家中也接到了这样的请贴,后母的两个女儿欣喜若狂,马上开始准备衣服和头发的样式。她们都希望嫁进皇宫的那个人是自己,从此过上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生活……
他停顿下来。莫久睡着了,她已经极其乏累。他看着她熟睡的脸,嘴角浮现出微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才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替她盖好被子,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