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第72章 香消玉殒(1 / 1)
“难得来见夫人一回,以我如今的身份,要再回京一趟,也不是易事。”一名身着紫金色的衫袍的女子,身上的式样是显然的小家碧玉的雅致,她梳着平常人家的妇人发髻,其上的一支金步摇,隐隐闪烁着夕阳的光华。她逆着光,面朝着另一个放向,将手边的竹篮轻轻放在石桌之上,及其耐性地说道。“这是我从那个地方带来的特产小吃,虽然看似廉价,味道却是不差。”
“这些东西,我可吃不下——”那位依靠在斜阳之中的女子身影,仿佛带着一身不屑,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话。
“夫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如今已过数年时光,那些事事非非,也早该随风而逝,抛掷脑后了。”
“我跟自己过不去?!是啊,你们一个个,都等着看我的笑话,看我的下场,是否比你们更惨烈,更难看!”对方已然动了怒气,语气越是淋漓的不悦与难以忍受,一记又猛又热的巴掌朝年轻的妇人迎面袭来。指甲在她脸上括下了血痕,她却动也不动。
“夫人,你的性子也该改改了,若还是继续下去,于人于己,都是有害无益。”年轻妇人微微侧过脸来,那一双细长的眉眼,描画出无限风情,她眼波一闪,沉声道,神色之上依旧没有半分恼怒。
“哼,你说得倒是好听,如果不是你当年提前放弃,我的全盘计划,会输得一败涂地么?!”说话尖细讽刺的女子猛地站起身来,她一袭水红色宫袍,那身影愈发纤细清瘦,这几年来她的精神愈发不好,原本清秀的眉目之上,尽是深深褶皱。她的肌肤白皙,因为动怒而在那脸庞之上浮现微红的色晕,令她看来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不要你的假好心!”她冲动地一手挥去石桌上的竹篮,其中的蜜饯各色糕点,狼狈散落一地,她的袍袖刮倒了一旁的暖茶,她的神色激狂,任热茶溅洒开来细致的手背肌肤之上烫出红肿。
“夫人,这又是何必呢?”妇人见此状,彻底地弯下腰去,细心地捡起纸袋之中的蜜饯,将一块块沾上尘土的糕点,整齐地放入竹篮之内。
楚菁葶冷冷观望着这一幕场景,心底却是多出无尽的苍凉,她当然知道,齐巧儿此次回京之后,或许是最后一面了。
将手边最后一块糕点放入竹篮内,她又仿佛眼底的神色消减瞬间的惶然,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将竹篮轻轻靠在桌脚,重新拾起碎成几片的茶杯碎片,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夫人不好奇,巧儿这几年来,过的是何样的生活吗?”
楚菁葶猛地望入那一双娇媚细长眼眸之内,只是其中再无一分温柔天真,这样的齐巧儿是她不曾见过的,面容凝上千年寒霜,控诉的眼里满是悲恨。
她避开心中的千头万绪,冷笑一声,背转过身去,目光尽是凌厉锋芒。“我何必在乎你过着何等样的生活?就算再差,有我这般失去自由,成为笼中之鸟来的可怖么?”
闻到此处,齐巧儿从地面上起身,心已灰意已冷只剩满怀凄凉。一声轻叹从她的嘴里逸出,她回想起出宫之后的那一幕幕,仿佛是一把刀,将她的心,割开伤痕遍布。
第一幕,是她来到水云庵,见到早已斩断情丝与世俗烦恼的清瘦人影。
第二幕,是她回到齐家府邸,长跪在正厅之中爹娘的悲愤哭泣在耳畔萦绕,挥之不去。
第三幕,是她坐上艳红色轻轿,在深夜被抬往城外家财万贯,却生性粗鲁的绸庄宋府的后门,以第四房小妾的身份。
第四幕,是她在新婚之夜,看到的那个夫君,用如何的垂涎眼神肆无忌惮打量她的红缡之下的容颜,又是如何用力撕扯开她的最后防守。
第五幕,是她的眼底尽是泪光,却换不来他的温柔对待,他发觉她从未被人霸占过的欢愉和欣悦,在她的身上不断印上耻辱的烙印和撕裂的苦楚。
第六幕,是她倚靠在床头,遥望着窗外夕阳霞光,正妻在她的补药之中下了料,害得她失去了人生第一个惊喜。即使无法对夫君投注感情,她其实并不厌恶这个孩子的到来。
第七幕,是她无意间听到大夫与夫君的谈话,谈及她的未来,她失去了做娘亲的机会,再无生育的可能,她却只是无声地背转过身去,这一切,都只是宿命,除了接受,她别无他法。
……
其实,她过的也并不快乐呀。
她心中的君子,如今离她万分遥远,她伫立在山头之上,也只能看到那美丽的宫殿,伸手不及的千里迢迢,令她痛不欲生。
只要可以凝望着他,或许也比如今的水深火热来的痛快。
是她不知餍足吗?是她淡淡惦念着往昔的高贵身份而已吗?她无声问自己,只是被那些妻妾围攻,自己渐渐麻木,懒得回应,懒得争斗的时候,她的处境就愈发难堪无助。她的夫君又偏偏是个分不清是非之人,而她无法尽力朝着他微笑取悦,常常孤僻冷淡的缺陷,在三年之内最终沦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下场。
在那个地方,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在乎她是否愉悦,是否难过,没有人可以成为庇护她的绿荫,没有可以让她安静倚靠的肩膀,她在这三年内,积郁在心,这次难得有时间,回京省亲,才想到来行宫一回。
生命无常,一步走错,步步皆输。
“我早就看透你们姐妹俩了,齐德妃背叛了我,你呢!”楚菁葶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是径自陷入了沉思,她的怒气没来由地涌上心头,青葱玉指直直指向齐巧儿的鼻尖,冷声道。“没用的废物。”
“巧儿可从未背叛过夫人你呐……”其实她并不愿意谈及那段短暂的时光,如今的生活,像是被翻了天,覆了地,回忆不过令彼此更加悲怆罢了。她低低垂下眉眼,轻轻叹气,视线尽数落在裙摆处的蓝色花缎之上,
她背叛的,是她的亲姐姐。
从此,上天也开始了,对她的惩罚。
“证明给我看!”话声甫落,楚菁葶的眸子里,突地生出更多的炽焰,她清瘦苍白的脸蛋上写满嫌恶,水灿,眸子瞥来的全是无声职责。
“不是从未背叛过我么?那就帮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只要我一回到宫,还不叫那些在背后煽风点火的人吓到腿软!属于我的位置,我迟早都要夺过来……”楚菁葶脑海之中的思绪太过纷乱,脸色一冷,脱口而出的不甘心,在旁人眼底,不过是最无力的垂死挣扎。
面对着一个跟自己一样可悲的女人,齐巧儿轻声叹气,轻轻握住楚菁葶的双手。其实跟四年前相比,行宫之外,再无侍卫守护了。或许,那王朝之内,早已没人还记得,那个被幽禁在行宫的前皇后了罢。但一旦楚菁葶自己走出行宫,等同违背常理,无视圣上恩赐,罪行自是不轻。
也许,格杀勿论。楚家早已没有任何势力,一旦被皇帝抓住任何的把柄,无疑等同自投罗网。
“夫人,你会陷入危险的。”若是迈出行宫一步,那等同自寻死路,想必这也是这几年楚菁葶迟迟不敢冲动的缘由。若是她助她一臂之力,届时被牺牲的,也只能是自己吧。齐巧儿心底一片清明,这几年来,她是真的不再天真了。
她曾经出卖了自己的天真,奋力一搏,争夺着想要的专注凝视。
既然得不到,她活得宛如行尸走肉,又如何还在乎当年的不完满呢?
“我无所谓。”楚菁葶的眼波一闪,嘴角扬起显然的笑意,抵过原本的孱弱苍白。“只要可以东山再起,届时,我重新坐上皇后的位置,而你,你也可以做最最尊贵的贵妃娘娘,我万万不会亏待你此刻的忠心。”
“夫人,适可而止罢。”她微微摇摇头,静默着回望着眼前女子的眉眼。如今的她,根本就不配站在他的身边,即使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眼底也早已容不下她这个人了。
她的苦,就在她在瞬间想得太过透彻,而楚菁葶的苦,就在她直到如今,还无法想清楚。
“什么?你叫我适可而止?!”楚菁葶似乎不敢相信,这句话,是出自一向温顺的齐巧儿之口,她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绸衣之下包裹的娇小身子,竟然因为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而引发了一阵阵无法忽略的轻颤。她的眼底尽是痛苦愤怒,她的笑意沉浸在眼底,突地显出几分狰狞扭曲。
“善恶终有报。”彼此犯下的过错,还企盼时间可以化解吗?她从未期待,她身上的罪恶,可以换来清白。
姐姐早已遁入空门,远离这世俗喧嚣,她在心底默默念着“无忧”这一个字眼,那是姐姐的法号,她站在清扫院落的姐姐面前,一眼看到她心中的期望。
无忧,无虑,无痴,无贪,无情,无爱——无妨。
“你跟着齐德妃久了,也学起无欲无求的这一套来了?你既然没有任何野心和不甘,那就早些前往水云庵,陪她一道看透红尘,常伴青灯,烧香念佛的好!”楚菁葶决绝避开那双想揪住她衣袖的柔荑,给予她的仍然只是淡然的目光及无语。
“活得太长久,或许也不是值得艳羡之事。”齐巧儿无声靠近,站在石桌旁。眼神一暗,那其中的幽深颜色,是无法褪去的阴霾。
太久太久,前尘往事无法追及。
趁早解脱,至少过的不必压抑。
何必恋世,让她失去离开勇气。
楚菁葶不屑一顾,背转过身,再度坐入软榻之中,拿起绣图,佯装冷淡地捉住那一道银光,身旁的女子不再说话,她仿佛将她彻底遗忘,或许她觉得无趣,也早就离开了罢。这般想着,她绣好最后一朵红蔷薇,却又短暂分了心,一个怔忡针刺进她的食指,竖起的细针扎在她的指头上、扎进她的心头里,迟迟没有拔去,像是真的拔不去。
“这样活着,也好累呀……终究是不如人意呐……”
齐巧儿眼神划过一抹异样,她的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神色,眼皮微微垂下,仿佛陷入无底的疲惫。
楚菁葶并未听到那细如蚊呐的轻喃,只是在下一瞬,她猛然听到那痛苦尖利的呼喊声——楚菁葶直直回过头去,当看清如今引入眼底的到底是何等的场景之后,她惶然起身,那绣图无声落入泥土之中,她的绣鞋踩上那一朵红蔷薇,薄唇轻抿,却是迟迟无法喊出声音来。
齐巧儿没听过自己如此紊乱而快速的呼吸,像是肺叶缺了多少活命气息似的,大口大口吸着气。体内迅速涌进一大片一大片的寒意,仿佛瞬间就要将她带入无尽黑暗,她还来不及回忆之前的那些过往,冰冷便一寸寸爬上她的手腕,复而是纤细手臂,再而是那早已失去知觉的脖颈。
她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双眼不断开开合合,眼前的春花开得正好,染在她无神空白的眼瞳之内,她似乎在那一刻,听到花开花谢的声音,还有……她的心跳。
她趴在石桌之上,头颈轻轻倚靠在桌檐,那青白色的桌面上,从她白色的脖颈之上,缓缓淌出鲜艳的红色,绚烂极致……
那一朵朵红花,绽放在桌面之上,她的双手无力垂下,像是如鲠在喉,苦涩咽不下,吞不掉。
从那一只白嫩的柔荑之内,一片青瓷碎片无声落下,坠落地面,其上的星点血液,弥浸在楚菁葶的眼底,残留着淡淡的美丽。
她,居然用方才的茶杯碎片,要了自己的性命。
她,居然用最不易察觉的方式,狠心划下终结。
真是个——心狠的女人。
楚菁葶的眼神闪烁,伸手紧紧攥紧胸前的绸衣,她不敢大声呼吸,亲眼看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年轻妇人,视线始终凝注在她身后的花圃上。
长睫压下一片阴霾,却再也没有睁开一丝清明。
楚菁葶猛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她的双唇轻轻颤动着,逼自己转过身去,退了一步又一步,她猛地奔了出去。
清风浮起娇柔的美丽花瓣,吹起一地的落伤,那一具仿佛陷入沉睡的纤细身影之上的青丝微微舞动,血花凝结在她的脖颈与衣襟胸前,像是最独特的印记。
整个庭院,安静地像是一根针坠落,都能清晰地传入旁人耳中。
虽不是秋日,却是花谢之时。
……
月华已上,浓重的夜色却无法让他感到一丝寒意。
君默然无声地倚靠在椅背之上,眉峰挑起,薄唇淡淡抿扬。他早就下了命令,吩咐得力的手下,成功将君湛清带离边陲之地,虽然要他离开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但他只是不想赶尽杀绝。
往后,再也不会在百臣的口中,听到君湛清的存在。
就当作,他早就在当年的叛乱之中,失了性命。
解决了一件麻烦事,如今看到的字字句句,才是他花了整整一日,都不敢相信的。
他离开不过十日罢了,居然从术国使者的手中,递来庆典的邀请函。
那一场欢典,来自她的最后决定,她的下一步,便是完成明月公主的遗愿与天下百姓的企盼,在众人仰视和欢呼之中,坐上那最高无上的位置。
他的眼神一暗,微微闭上双眸,轻轻抚上头痛的来源,这该死的头痛还是久治不愈,如今远离了她,居然越是厉害恼人了。
她登基她登基……那一张信他甚至没有力气看完,余下的内容是出自白羽之口,那一句话成了回音,一次次震动他的耳膜。
他安然起身,脚步不知驱使着自己,要走向何处,最终停落在亭中,他眼神渐渐幽深下去。
他不知心底的滋味,到底是出自何等的情绪。
她走的最后一步,想必是有了不小的成就,纳兰璿送来的书信也提起,她体内的余毒虽然还未彻底清除,却是令人万分欣慰。
她恢复的极好,病容褪去,那一次呕出大量的瘀血,带来了奇迹,竟然令她九死一生,终于得救了。
既然如此,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了。
他淡淡一笑,亭中迎风而立的颀长身形,一袭白衣吹起衣袂,飘然恍如不属尘世般的出尘清逸。
遥望前方的未央宫,那是皇后的寝居,深瞳漾着迷离幽光,清浅而飘忽。
不再觉得,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