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卷第67章 如何取舍(1 / 1)
屋中的暖炉,柴火发出细小的声音,整个房间简朴之内,却不乏暖意。
在冬日的夜晚之中,这木屋之内的星点烛火,是黑暗之中唯一的亮点。
躺在床上的老人面若死灰,朝着一个方向,仿佛吐露一个字,即将用去他所剩不多的精力,他长长叹气,低低说道。“你我本是没有任何关联的两人,老天将你送到这个谷底,想必就是不忍心让这个秘密,埋入土下。出谷之后,就全部告诉他吧。”
对面的女子,盘膝而坐,动作娴熟地添加着柴火,就算一个人要走,也不该有半分落魄狼狈。
她将木柴烧得很旺,尽了人事,等待那烤架之上的水壶烧热,眼神一暗。她从未对自己的双亲尽过所谓的孝道,如今做得细致而用心。
她听到了他说的话,却是久久沉吟不语,她当然会告诉君默然勤王的存在,但真相或许只有彼此可知,却没有推翻的必要了。
她拉起了素色的裙裾,起身,视线落在那白色的布袋之上,眼神一暗。谷底的余粮不多,谷中的土地之上,那些偶尔才见的谷粮,或许是不知何时起,远飞的鸟儿从远处带来的种子生根发芽而成,幸运地养活了老人五十年。他放下身为皇族的骄傲与尊严,将这些种子照料的极好,每年存着余下的种子,等待来年收获。
谷底是一个世人都会遗忘的世界,那深厚的常年不散的云雾之下,并没有那般寸草不生,却也无法养出更加丰富的瓜果蔬菜。
依靠着简单稀少而可贵的米粮与河畔的野草,老人将虽然常常恶语相向,却是在不知不觉之中,用最珍贵的,救活了奄奄一息的她。
是她为他带来了麻烦,当年背骨断裂之后,她几乎是大半个废人,老人不单要料理那小小的田地,还要替她笨拙地接上断骨,照顾她的三餐起居。
他当时恨她的从天而降,厌恶她半死不活的存在,也是情有可原,无可厚非。
“只可惜,我的儿子认贼作母,把那个妖妇,当作了自己的生身母亲。”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落在她的耳畔,她专注地听着,却没有分心。
她垂着眉眼,将米粮洗干净,放入凹凸不平的铁锅之内,今日,她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的时候,就去河畔挖了新鲜大颗的野菜,仿佛上苍垂怜,她以难得的好运气,捕到两条不小的活鱼。宰杀之后,她放入锅内,当鱼汤的香气在整个房间蔓延,她的嘴角才微微扬起细小的弧度。
她细心地将鱼刺挑出,将满满当当的鱼肉,在清粥之内轻轻搅拌,翠色的野菜漂浮在水面,仿佛在其中,已然变成了世间最美味的佳肴。
这是她可以为他做得最大的努力了。
“呵呵。。。是鱼汤吧,好久没有品尝到这个味道了。。。”老人微微眯起双眸,那不远处白烟缭绕,仿佛氤氲着,将那个在心底魂牵梦绕的身影,再度勾起了他的怀念。他青梅竹马的妻子,是个性情温良的闺秀,愿意在深夜陪伴他,凡事都做得体贴尽心。
只可惜,阴阳相隔五十年,那漫长的过往,令他有些怀疑,那些是否不过是无法触及的前尘之事。
她喂他咽下精心准备的鱼汤喝野菜米粥,老人吃的极慢,她的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耐流露,仅仅喂食的时间,便花费了半个时辰之多的时间。
她最终放下手中的空碗,伫立在他的床沿,默默直视着他的眼眸,老人并不曾望入那一双重眸,毕竟她常常以面纱遮面,如今一看,才发觉这女子的光华与睿智,尽数藏在哪眼瞳之内。
拥有这等犀利眼神的,这世上又能有几人?
他的呼吸稍稍平静一些,并没有方才的寒意入体,也没有一分沉重的感觉,他的脸上没有一分笑意,倒也没有往日的严厉狰狞。
明月希噙着笑意看他,眼眸愈发清冽澈亮,仿佛是月光,着凉了他的心。
天知道,在这恶谷生活的五十年时间,他能看到天际的明月,是多么难得。云雾那般浓重,鲜少有几日,是可以见到月光飘洒,睹物思人。
他的心万分安谧,声音没有一分起伏,默默闭上双眸,吃饱穿暖,就可以走上黄泉。他的时候到了,就应该离去,不再谈任何遗憾。
“我就要死了。”
明月希紧紧抿唇,眼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她背转过身,重新倚靠在暖炉之旁,背脊贴着墙角,径自望着那柴火,陷入沉思。
“麻烦你了,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老人再无半点力气,那类似睡意的疲倦满满缠着他,他却明白,这一觉睡去,永远都不再醒来。他的面容之上,只剩下祥和的气息,他说话的声音,虽然破碎,却还是传入了对方的耳中。“埋在故土之下,或许才可以得到超脱。”
虽然他对女子的身份,不知一二,却不难推算出她与天子的关系,更明确的是,她可以信赖,可以寄予厚望。
她默默点头,虽然老人无法看到她的无声回应,她伸手,再添一些木柴,眼波不闪。
木屋之前,湖畔的空地之上,已然支起了整齐的柴草,已然僵硬的老人尸体安静地躺在其上,难得有几丝阳光,穿透过厚厚的云雾,照亮了老人的身影。
冬日依旧寒冷,明月希缓缓走出木屋,将老人贯穿的深色外袍,披上他的身子。
她不知心底,到底是何等的情绪作祟。想到,就心酸。
下一刻,她直直背转过身,执起浓烟滚滚的火把,面无表情地松开手。
在风中炽燃的火舌,逼近了那一个模糊的影子,灰色的烟雾升起,隔绝成一片厚重。她淡淡望着,眼底再无强烈的情绪,生离死别,早已命中注定。
她连夜离开居住三年的木屋,那一切她都抛掷脑后,不再回想,她背着背篓,承载老人的灵魂,穿过荆棘丛林,在深夜之中行走。
以为可以走到远方,却是花了她三日的时间,若不是老人将毕生的内力传授与她,她或许会老死在那个地方。
或许真的是老人在暗中帮助,在柳暗花明的时刻,她离悬崖边缘,越来越近。
手脚之上,尽是血流如柱的伤口,是否疼痛,她不知道。只是在重新站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她的心,百转千回。
而更令她难忘的是,她的目光,落在那悬崖边缘的釉色酒壶,她缓缓俯下身,拾起那酒壶,渐渐凑近她的口鼻。
那原本该是香醇的美酒吧,只是如今只剩下极其浅淡的气味,她放下身后的背篓,抱紧酒壶,坐在那悬崖边缘,稍稍移动,安静地躺下,凝望着那一片天空。
终于,将伤悲告别。
她抚过身下的土地,眼眸上染上了几分柔软,他已经来过,她不会猜错。
寒风穿透她的身子,却无法令她颤抖臣服,她的心中,暖意包覆,源源不断的希望和触动,在她的眼下大盛。
他忘了她,还是恨着她,她都无法置喙。
但,如果他还是在等着她,盼着她,她不该再无回应的。
这般想着,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白烟被清风吹散,她安然地闭上双眸,疲惫稍稍驱散,想苦笑却发现干裂的嘴唇经不起拉扯,渗出丝丝鲜血。
在心里,将那个名字,重复无数次。
她将自己从回忆之中抽离出来,身后的喧嚣,已然打破了她的宁静。
她知道是谁闯入了她与君的世界,即便君不要她勉强面对,她却还是回转过身去。
“鹰,好久不见。”
鹰眼底的愕然,是他最真实的反应,她不以为然,至少比起老人看她的第一眼,那等的厌恶要好太多。
“这些。。。”他愣在原地,薄唇稍稍颤动,最终吐出一句。“都是怎么来的?”
而她,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那伤痛,不值一提。她十分认真地打量起这个三年多不曾见面的男子,他失去了原本的狡黠,那源自过往的灰暗和亦正亦邪,也渐渐消失不见。他的眉峰微微蹙起,不是不悦,却是更加复杂的情绪。
他,怎么忘记唤她主子了?
她轻轻扬眉,成熟沧桑在他的脸上代替了原本的邪气,如今看来,他当真成了术国的可造之材。
“摔下悬崖,当然不可能安然无事,你说呢?”她没有将冻伤的缘由说出,浅淡一句,轻描淡写,鹰明白她不想谈及,他也不愿她再重复一遍痛苦经历。
他的眼底,突地被笑意染透,他在明月希的视线之中,再度变成了三年前的那个男子。他总是朝着她笑,无论如何,都为她忠诚,亦可以讨她欢心,她明白鹰不是个普通的属下而已。
他付出的,也不只是侍卫对待主子的忠诚热血而已。
他的意义,或许早已成为她的家人。
“是啊,回来就是万幸了。”他有些许紧张和无措,即使是挤出了笑意,也无法褪去那原本的惶然,他的声音很低,仿佛呐呐自语的迟疑。“我该做什么好呢?”
明月希见状,望向君默然的方向,轻笑出声,一切的一切,都为她改写。
“鹰,什么都不必做。”她走向他,让她更看清她脸庞上微乎其微的细小痕迹,只是在真正关心她的人而言,再小的伤痕,都会令他们手足无措。
“一切都结束了。”她朝着他微笑,视线落于那不远处的彩霞,在清风之中旋转飘舞的桃花粉嫩,最终滑落她的青丝,安安稳稳落在她纤弱的肩头。
“鹰,我脸上的伤,觉得可怖么?”她轻声问道,神色莫辨,鹰目光所及的不过是最轻的,也是最淡的伤痕,她遭受的痛楚,不愿再坦诚在任何人的面前。
鹰直觉摇头否认,令他惊愕的是,她所承受的,他看不到,也听不到,他无法参与那空白的三年时间。
她自然还是清绝美艳的女子,她的神采与光华,不会因为那细小的裂痕而黯然失色。她是世间难寻的清流,比任何女子都勇敢,都执着,都睿智。
“既然你不觉得可怖,那就去通知玲珑与姜武吧。”她神色平和地越过鹰的身子,走向君默然的方向,声音清冷无绪。
“什么?”鹰不无诧异,是因为自己的无故闯入,她才愿意面对所有人吗?她将自己藏匿在这深宫,但早朝却还是由纳兰璿做主主持,是打算与君默然长相厮守,不过问国事了么?
他害怕的是,她会说出令人无法拒绝的决定。
“我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希望看到他们的婚礼。”明月希看透他的心,挽唇一笑,他的怀疑不攻自破。
“那个傻丫头。。。居然为了我而拖延了三年,我过意不去,如今只能送上一份贺礼。”如果她永远都不回来,她莫非要毁掉自己的终生大事?
她想到此,眼神一闪,一想起玲珑的痛楚眼神,她的心就有稍许柔软。
“这几年,术国多亏了有你,鹰,我想我没有看错人。”她不等他的回应,这些时日的奏折,其实暗中都经由她的手批阅,再由纳兰璿公布在外。鹰不负大将军之名,就连周麟将军也提及,他是最合适的军机要臣的人选。
鹰目送着她离开,他径自徘徊在那曲折的长廊中,脸上添了几分怅然的神色。
他踏出拱形院门,脚步稍稍停留,准确地叫出那两个侍卫的名字,说道。“卫恺、张翔,守好了,不要再让不相干的人,踏入偏殿半步。”
他不想,再看到任何意外的发生。
如果此生,所做的,唯一的,只能是守护。
。。。
“君。”已然过了十几日的时间,她从他的手中接过温热的青瓷药碗,嘴角牵扯出一抹苦涩笑意。“这些药根本没用,你清楚的。”
“明日你就回去吧——”她的目光,轻柔地落在他的俊脸之上,继续说下去。“总不能放任暝国不管不问。”
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她不会不清楚。因为清楚彼此的责任,她才不会让自己无理取闹的霸占着他所有的时间和专注。
“先把药喝了。”他闻言,平静地回应,紧紧锁住她的身影,继续沉默。
她如今的容颜之上,已经恢复成最初模样,一如往昔的娇美。
她顺从地一饮而尽,眉头不皱一分,放下之后,他才伸出手,轻握她的指尖。
君默然一瞬也不瞬地凝望着她,墨黑的眼瞳中除了炽烈的光芒之外,更有着一抹深思。看着他那俊挺的身影,她忽然感到一阵郁闷,仿佛胸口突然被人压上了一块巨石,难受得令她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君默然缓缓地走进,柔柔的烛光映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笼罩在清亮的光晕之中。
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一颗心突然缺了一角,不知失落在何方。。。
他宽大的手掌将她纤巧的柔美整个握在其中,从他掌心远远传来的温热,瞬间缭乱了明月希的心湖。
在她的眉心轻轻一吻后,他将轻如羽毛的她打横抱起。望着她全然依赖于信任的姿态,君默然的黑眸闪烁这温柔的光芒,薄唇勾出一抹浅笑。
她的心一痛,没办法收紧挂在他的肩膀上的双手,她努力试着,双手却仍不听使唤,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说着,反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用声音拥抱他,抚慰他。
“明早就走,好么?不要因为我的缘故,忘记你的身份。”
君默然将锦被轻轻拉起,覆于她的身上,温热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芙颊,低声说道。“就算你真的想和我处处作对,也该等到你的力气恢复了吧。”
“其实,我厌恶自己此刻的虚弱,害怕成为一事无成的废人。”她苦苦一笑,她的情绪再微妙,他都可以捕捉的到。
“我都知道。”他躺在她的身旁空位,他的存在令她放心,她将所有的纷纷扰扰放下,好不容易等到倦极了,她才终于沉沉地睡去,因此并没有察觉一双眸子在她熟睡之际,一瞬也不瞬地凝望着她,知道天色将明。
他无法忘记明月希说过的话,若是连暝国的那一群太医都束手无策的话,她会选择最后的方法。
也是,最危险的方法。
他该阻止她,还是试着冒险一回?
他第一次,陷入两难,他总是可以分析出其中的利害,准确作出决定。
短暂还是永远,安宁还是痛苦,他该如何取舍?
如果当真选择后者,他可以忽略他即将再度受到痛苦吗?而冒险,给她带来的若不是解脱,而是终结,他会生不如死。
“小希,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一道轻轻叹息萦绕在屋内,漫漫长夜,他仿佛拿捏着手中的棋子,却迟迟无法对弈。
与命运搏一回,他看不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