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46，缘散尽（1 / 1）
张莎莎收回了手术的款项，林珞然第二天就给孙敏凤办理了出院。郑启华租的房子，已经在孙敏凤再度入院后，就被林珞然退掉了。出院后，没有地方住了，暂时在医院附近工人寄居的贫民区小棚内，附近施工建设日夜不停，工人的笑声，打杂女人不休的咒骂，让人无法有一刻的安眠。
米红刚刚和刘逸民闹僵，手里还有些余钱，房子也租了一小间独立的，弄了一身的伤，医院的工作也辞掉了，一个人住也寂寞，过了一阵子，林珞然母女去搬去了米红那里，三个人做伴。
再过一个月，逸民物资公司裁员，林珞然因为连日旷工，第一批‘光荣下岗’。合同里道貌岸然，无故裁员要赔偿三个月薪水，实际上一分也没多给，你能怎样么，去告？你能告得赢谁，你哪儿来的钱去上法庭，中用的律师都是给有钱人办事的，那些一辛苦就是一年两年的农民工打了多少年都打不赢的官司，讨不回的薪水，你能打得赢？乱棒砸向丧家犬，没了郑启华，你林珞然连条狗都不是，识相得很，灰溜溜卷铺盖走人。
去办理离职手续那天，姜浩很坚持要请她吃顿饭，她最终也没答应，姜浩很失望，立在公司门口，一直看她苍凉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因为裁员的事情，姜浩和刘逸民也大吵了一架，在姜浩看来，若是要抄员工鱿鱼，起码也应做到合同里应有的补偿，况且林珞然是他的助理，她有没有因为私事而影响了工作，他有资格表明自己的立场，本能地护着自己的下司，但是最终被否决。
小员工永远都是扭不过大老板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孙敏凤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到深夜，癌痛便折磨得她一次次在胡话中晕过去，再醒过来，再强力的镇定药片，吃下去也不顶用。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就在郑启华和卓万琳在欧洲甜蜜结婚的那一个一个日夜，林珞然和米红，这对可悲的‘难姐难妹’，紧紧地抱在一起，听着孙敏凤在小屋里，凄惨地哀嚎，叫一会儿，晕过去，疼醒了，又叫。
有时还会咒骂，不知道是真心的，还是痛得不理智了，比张莎莎骂得更难听，更戳人心口窝。林珞然听着那些叫声，有时候受不了，抓得米红的手腕都流血，米红的状态也不会比林珞然好到哪儿去，两个人的精神都快崩溃了，难受的时候，相互用烟头烫对方的手腕，咒骂对方是下贱的女人，烂货，罪有应得。伤口流血，时间久了化脓，终于好了，留下难看的疤痕。还好，疼的时候才能忘记了一些现实的不堪。
你可以一心一意地，只是觉得疼，如同在忍受地狱的炼火。
有一次孙敏凤痛得晕过去，林珞然突然抓着米红的手，呆呆地问：“米红，我们杀了她吧，我们杀了她好不好？”
米红不敢回答，林珞然自己念叨了一会儿，便作罢了。
孙敏凤没有来得及让林珞然下决心动手，没有给林珞然弑母的机会，就在郑启华回国前宴请亲朋前不久，就撒手人寰了。最后的一段日子，这个苦命的女人过得很痛苦，但是走得却还算体面，一觉睡过去，再也没醒来。等到林珞然和米红后知后觉去推她叫她，尸体都已经硬了，翻开被子，手腕上已经生出尸斑，身底下的床单，湿嗒嗒一片。
很简单的后事，火化的钱还是米红出的，她过年回老家了几天，带回了一点钱，老家的父母拖朋友走关系，又给她联系了一家郊区的小医院，米红帮林珞然处理了孙敏凤的后事后，始终没腾出手去医院报道，连今天来军医院办理相关的手续，也是趁着林珞然太累了睡着了，才敢出来。
为什么不敢离开林珞然，米红苦笑着看着郑启华，一字一顿地说：“她不想活了，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你明白么，郑少，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呢。”
孙敏凤的骨灰一拿到，林珞然便去试图用刀片去割腕，被米红拦了个正着，她还想要爬上阳台的窗户，也被米红拦腰抱住了，带她出去散步，她要冲向疾驰的卡车，米红对林珞然哭啊闹啊骂啊摇啊掐啊，可再怎么恶毒的言语，朋友死水一般的眼睛，也没有任何涟漪。
昔日，那曾经是一双多么生动漂亮的眸子，曾经有一副多么撩人妩媚的声音，可如今，那所有的灵魂所有的生气，都已经被抽去了，一层层，一环环，上天要杀死一个人，就先剐去她的尊严，剥去她的壳，一件件，拿走她所有在意的一切，亲情，友情，爱情，一样都不给她留下。
最后只剩下一具躯壳，还有什么用。林珞然此时剩下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去死！
活一天，就是痛苦的一天，还要拖累身边的人，唯有死才能解脱。
米红一刻也不敢离了她，连医院都不敢去报到，家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质问她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么不争气云云。时间长了，米红也被拖得疲惫了，垮了，快要撑不下去了。可是，她和林珞然一起，亲手送走了孙敏凤，亲眼目睹了那种生离死别，她再也不想亲手再将朋友也送走了。
但，米红也说过，再好的朋友，她也不可能陪她苦一辈子，她不想活了，难道她也要跟着她去死吗？不行的，她还想活下去呢，刘逸民不要她了，海关的男友也散了，那不代表她米红的人生就终结了，那只能说明，未来还有更好的男人在等着她去遇见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也不能天天在家守着一个活死人，不工作不赚钱陪她一起等死。所以，好不容易用一片安定，把林珞然哄睡着了，米红忙不迭地跑来军医院，办理相关的手续，还得担心着，林珞然千万别临时醒过来，千万别……她不想再回家看见一具渗水的尸体，那房子到处都是死味儿。工作了赚钱了一定要换一间。
郑启华听米红念叨到这里，才有如被一棒打醒，他‘镇定’地捏着米红的肩膀，米红听见自己的骨头被捏得咯楞咯楞响，几乎要裂了，郑启华在问她：“你出来多久了？”
“路上有点堵车，有半个多小时吧。”米红苦笑道：“还好我住得很近。”
“在哪儿？”郑启华终于松开了手，嘴角发抖：“你那房子在哪儿？”
米红怔怔地报了地址，再一回神儿，郑启华已经凭空消失了似的，不见了。她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低下头，挨着墙，朝户籍科走去，她还没办手续呢，她还要开始新工作新生活呢。郑少大概是去她家找林珞然了吧，那就好了，她可以不用着急忙慌的了。
……画面切回到引子那……
120一路呼啸，到了医院，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地，将林珞然抬上了急救车，推进急救室。郑启华被拦在外面，满头的大汗，脸上覆满了咸滋滋的液体，他从来都不会哭，成年之后，哭的次数为零，现在不确定，那是不是泪，他只觉得自己的喉咙酸痛得不行，鼻子也堵着。
过了一会儿，卓万琳也得到什么消息，赶了过来，看了看亮着灯的急救室，轻轻拉住郑启华的手：“启华，不会有事的。”
郑启华仓皇地回过头，看了卓万琳半天，他突然觉得不认识这个女人，这个他尚未出世的孩子的母亲，他竟然差点想不起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觉得彼此的手心都是湿漉漉的，卓万琳惯有的冷静，许久未见的职业味道，又一次流露了出来，两个人的心都凉冰冰的。
急诊室的灯灭了，郑启华的心一惊，卓万琳感觉自己的手被甩开了，她的心里同样地一惊，但是两个人都没说什么。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摸了摸额头的汗：“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那药片根本就是伪劣不合格的产品，不知道是那个黑心药店卖的，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为医药业感到痛心。”
郑启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视线看进了急诊室内，脚抬了抬，又收了回来：“她醒了吗？”
“还没，要送入观察室休息一下，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的，不要太担心了，郑先生……卓医生。”医生说到这里，意味深长了起来，对卓万琳礼貌地笑了笑，卓万琳笑得分外的勉强。
“我去把那排骨汤拿过来，刚好我没喝几口，等她醒了可以喝点。”卓万琳惨淡地笑了笑，扭头走开了。
郑启华看着卓万琳的背影，从未有过的怪异感觉涌了上来，他说过，结了婚，他就再也不会沾染不该沾染的东西，那么现在，他在做什么，又做到了卓万琳眼皮底下，他到底在做什么，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她在替他孕育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他这个做父亲的，到底在做什么混账事！
怎么会弄成这样。
护士推着车子，从急诊室里出来，林珞然戴着呼吸器，憔悴苍白得几乎如同一个塑料人偶，郑启华看着车子从自己面前经过，消失在观察室的方向，他的腿一阵软，向后踉跄了几步，坐到了墙壁上的椅子上。
他不能再玩火了，他不能……可是林珞然，可是她是林珞然……他始终放不下的孽债，逃不掉的梦魇，第一个乘客，险些走火的游戏，一碰就痛的疮疤。
……
卓万琳提着乌鸡汤的饭盒下来，走到他旁边，坐下，两个人就那么并肩坐着，时间咔哒咔哒地过去，他们谁都不说话，那是属于他们之间的默契，从儿时家家酒成亲游戏的青梅竹马，到成年后的般配恋人，如今是一对人人称羡的夫妻，那种默契，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给得起。
像是过去了一整个千年那么长，身边来往的人越来越少了，医生都下班了，先时还有人和卓万琳打招呼，渐渐，连人影都没有了，卓万琳突然说话：“启华，天黑了。”
“哦。”郑启华如梦方醒地抬起头，看向走廊一侧的窗户，黑洞洞的料峭的春夜。
“汤都凉了，要不要我拿去值班室热一热？”卓万琳问。
“哦，热，热。”郑启华站起来：“你去热热，我去观察室看看。”
“好的。”
两个人分头走开，郑启华推开了观察室的门，小护士在玻璃窗后歪着头打瞌睡，观察室里歪歪扭扭地躺坐着几个挂水的病患，一张床上，吊瓶空落落地垂着，针管垂在地上，压力下溢出的药水在地上堆了一小滩。
郑启华推醒了那个小护士，皱着眉头看着她：“那个病人呢？”
“咦？”小护士偷打瞌睡被人发现，一脸的慌张，看了看那张空荡荡的床：“那个病人呢？”她反而木怔怔地反问郑启华。
“我在问你。”
“我，我不知道啊。”小护士害怕起来，摇着手里的手机：“我算好了她们换药水的时间，才敢小睡一下的，您看，还有几分钟才要换呢，我也不过才睡了一小下而已，怎么没有了？”小跑到那床边，捡起针头，唏嘘着说：“还有回血呢，病人自己拔的吗，哪里有这么狠的人，自己拔自己的针，也不怕把血管拔裂了，果然是一个自杀来的，太恐怖了！”
郑启华没心情听那小护士说废话了，扭头冲出观察室，顺着灯光惨淡的医院走廊，一路跑到外面，刚好又有120闪着红灯开回来，医生护士出来接应，病人被一路喊叫着推入急救室，郑启华在人群中四处张望，高大的身子不时被人撞得一个趔趄。
没有，到处都没有她的影子，这个狠心的女人，竟然自己拔掉针头，跑走了，她在躲着谁？她想躲的人，她连看一眼的机会都不肯给对方。
他再也找不到她了，他再也找不到她了，再也……
有几滴水掉到郑启华的脚边，天没下雨，水是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去的。
卓万琳走到郑启华身后：“启华，我们回家吗？”
“回家，回家……”郑启华回过头看卓万琳，他的眼泪不可控制地滚下来：“我们回家，万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