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二一、最后的朝拜(1 / 1)
二一、最后的朝拜
有时候你会觉得,突然获得了自由。盛世而空旷。全然的释放。
希望带着失望连同绝望一起离开了她。
蓝子棋曾经觉得张凝然覆盖在她身上的期望那般沉重,让她痛苦甚至无法呼吸。
但现在,所有的压力都消失了。一分一毫都没有存留。
速度过于快。
她便像天边的一只氢气球,晃晃悠悠腾空而起,无法触碰大地。
她的灵魂顷刻间失重了。
越飘越远。
张凝然被拉去火化的时候,她坐在医院的排椅上,一滴眼泪也没有。
忽然仰起脸,“妈,你去哪?”
凌辉一震,蹲下来,握住她手。
蓝子棋抽出手,淡淡问他,“他们要把我妈送去哪?”
凌辉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忽而哽咽一声,又顿住,垂下头,陷入沉默。
不过两个小时,张凝然就化作骨灰,蓝子棋从凌辉手里接过来盒子。抱的紧紧的。
她说,“凌辉,让我静一会儿。”
他退了出去。
立在门口站了很久。
心里也空旷一片。觉得不真实,而至于疼痛变得麻木。终于也丧失了一切感觉。只剩混沌。
蓝敬铭打来电话,只问子棋可在。
凌辉推开门,只看到一室雪白。
握着电话的手有些发紧,“不见了。”
蓝敬铭顿了一下,似有些失望,但声音依旧冷硬,“找到她。”
语气听来,充满责备而略略刺耳,“有些事情是天注定的,人力无法违背。若是她自己要放弃,也不必勉强。”
凌辉觉得沉重而烦乱,压制了声音,“我一定会找到她。”
“尽力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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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子棋开着越野车一路狂奔。
内心平静,神色寂然,看不出颜色,也看不出内容。
长途跋涉两天两夜,回去了北方依山临海的小镇。
没有任何信物,只除了张凝然那封遗书,寻到了万柳街的张家,抱着骨灰就跪在庭院。
有年长的叔伯匆匆赶出来迎接。
她清着声音应道,“我是张凝然的女儿张小齐。我妈过世了,忧心自己变成孤魂野鬼,嘱咐我一定把她送回祖林。”
她是预备在这里长跪的。
叔伯喟然叹一声,跟着跪下来,滚落一行浊泪。
那一刻,张小齐仰头盯着他的泪。她以前从不知道“浊泪”这个词是怎么来的,眼泪清亮透明,怎会浑浊。
现在才明白,原来是沧桑世事,令眼泪辉映了凡尘沉重,流泪之人无心流之,却将前尘旧事均付与一滴细瘦的水里,承载太多,怎能不浊。
张凝然二十多年漂泊他乡,客死异地,终究也无法获得一个令人安慰的结局。
有些人似乎注定要背负沉重的命运。
北方民间葬礼,浓重的仪式感和敬畏。
小齐披麻戴孝,随白色队伍走在北方冬季冷硬的土地上。
当地风俗,整个小镇的人都来观礼,张姓最多,往上推算,大约源自同一血脉。
白帐漫天,哭声一片,哭声里亦夹杂着看热闹孩子纯真无知的笑。
小齐镇定而冷淡,眼泪亦很多。
想起当年丢了鞋子匆匆追在妈妈身后,那时候那个悲伤的女人正承受着失去双亲的苦痛,无暇回头看她一眼。
整个小镇都在忧伤痛哭。
有时候也想,分别多年,为何整个家族的人都似她一般悲痛。
然而也很快明白过来,太重的仪式感,令人心生敬畏,许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阴暗凄凉的旧伤,找到理由当众哭泣,便任由眼泪肆意。
扎了纸马、纸轿,在深夜空旷的平原大陆焚烧,叔伯命她用长杆敲打木凳。
小齐狠狠的锤下来,对着暗夜星空为灵魂指路,“妈,西方大路!妈!西方大路!”整个灵魂都抽紧,愈喊愈凄惶,最后只剩孩子一样的哭吼,“妈!妈!妈……”
被众人安慰,忽然晕倒在地,被抬回去。半路上挣扎着醒来,忽而发觉再次遗落了鞋子。
她推开众人,夺过遗像。
清冷着双眼,光脚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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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阎允豪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也许似他料定的一样,总有一天这个骄傲清高的男孩,会明白权势的真正力量而不得不低头。
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法则。不是仅仅靠着傲气和骨气就可以改变。
鸡蛋无法打败石头。
全世界的鸡蛋联合起来,照样无法打败石头。至多,让石头脏了一点。
虽然很多年后,阎允豪深爱过的蓝子棋女士曾对他说,也许可以尝试另一种更为渺小柔软的方式,滴水石穿。
他笑,那需要漫长的时间。
万物造化的确需要时间雕琢。
阎仕爵坐在办公椅上,静静后倚,微笑着看他,“有事找我?”
阎允豪的眼神终于还是顺从而不甘的望过来,“求你帮我找个人。”
“蓝子茸还是蓝子棋?”
阎允豪嗫嚅了一下,看着阎仕爵唇角的淡然,终于涩涩开口,“蓝子棋。”
静静对视,很久之后,他微微点一下头,“所以你愿意从此甘心成为真正的阎家人了?”
阎允豪缓慢的点一下头,似乎这个动作异常刺痛,“反正,这不是爸爸和大哥一直希望的吗?”
阎仕爵起身。脚步沉静缓慢,踱来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一下,两下,“看来你长大了,已经懂得牺牲和妥协。”一只手扳着他肩膀,轻轻旋转,然后微微推出去。
阎允豪顺从这份力量,转身,顿一下脚步,然后走去门口,退了出去。
阎仕爵看着那扇轻轻闭合的门,脸色平静。
然后他拿起电话,按下一个键,“追踪一下蝶色越野76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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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飞机降落在东经119.46、北纬35.42度。
蓝子棋的坐骑停在这里。料峭的悬崖边缘,长满驳杂细瘦的树,冬季北方的海咆哮在深渊之底。
阎允豪从飞机上跳下来,巨大的风把头发吹的凌乱古怪。
他拧着眉头,在心底发出一声嘶吼。
她会从这里跳下去吗。
果然衷爱着坠落。
他已经摒弃了自己全部的爱情。女人的爱太轻浮,不值得信任;他自己的爱,竟始终被别人操纵。他的信仰被亵渎,所以决定不再相信。
大约无论茸儿或是蓝子棋,都只是女人为上位而借助种种手段牵住他心神。敢于如此的玩弄阎允豪!
而他则从无觉察。
想来只觉得可恨可怖可恶。
然而此刻的烦乱和心痛依旧狠狠冲击着他。
一拳砸在她的越野车上,车子的警报拉响,在寂静的风声涛声里悲鸣。他没有发狂,只是想要殴打这辆该死的车。
于是拳打脚踢,直到渐渐冷静。
阎允豪性格霸道而骄傲,但骨子里始终有一份清冷。所以常常发疯,也常常疯了一半就冷静下来。
凌辉半跪在崖边,忽然问道,“如果茸儿和子棋,同时从这里跳下去,你会先拉住谁?”
“我为什么要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阎允豪冷着一双眼,“反正,我们都不会成为殉情的情种。我们这个阶层,没有这种伟大的境界。所以那个问题根本没有存在的可能。”风吹干了他淡漠的眼泪,“那时候我最先考虑的也许是,伸出手后会不会被拉下去无辜丧命,既然这样,究竟还要不要伸手。”
凌辉起身,面对翘棱的崖底,“既然你这么说,我想我可以告诉你,子棋没有跳下去,她大概被唐夫人带走了。”
阎允豪低头,顺着凌辉的视线看过去。四周干枯倒伏的茅草下面,新生的稚嫩草芽,被踩碎,犹自挑着支离幼弱的叶。然而几近崖边,却是一片完整无损的新绿,并不似被人践踏。
他讶异的抬头看凌辉,“是不想跳,还是来不及跳?”
凌辉眼神哀默,“如果我们赶不及,就只能眼看悲剧发生。”
“蓝家到底有什么秘密。”阎允豪生冷的问。
他们开始往直升机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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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愿意帮忙。但需要时间。”阎仕爵说。
“是吧,”阎允豪坐在会客区,“这有点考验能力。”
阎仕爵悠然站起来,白衬衫下喷薄的肌肉,他环臂,倚靠在办公桌上,“你亲自去了?”
阎允豪愣一下,随即冷冷收起架高的长腿,把沾满泥土的鞋子放在茶几之下。
“有时候,我也很好奇,毕竟我也曾年轻过,但……”他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因为你高高在上很久了,国王。”
阎仕爵笑起来,“蓝家的女人……你难道不恨她们吗?竟然这样玩弄允豪少爷?”
“我当然要找到她,找到她才能讨回她欠我的。不然我只有得不偿失。”
阎仕爵笑,转身回去办公桌,坐定,双手交握,面色沉寂,似是在考虑。
“你到底帮不帮?”阎允豪终于还是有些沉不住气。
电话突然响起来。
阎仕爵抬起一只手,舒展而有力,阻止他说下去。然后按下免提键。
“Boss,人找到了。”电话里传来一个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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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要这么做?”张医生问。他已经准备走进手术室。
唐舞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眼泪一直不停。真想剖开自己的双眼,看看这些眼泪究竟从哪里来。
她一路跟踪了蓝子棋。直到她站立在悬崖边缘。
在蓝子棋跳下去前,一棍子打在头颅。
蓝子棋是要自杀的。
张凝然死了,蓝子棋也要随她而去。反正都是要死。
而自己身为母亲,只想为女儿争取一个活下来的机会。蓝子棋是要死的,跳进海里,只会让尸体水肿。
她要留下蓝子棋的肾脏,给茸儿。
蓝子棋本意是要死的,所以她不算犯罪。她只是从一个死人身上拿一些东西来救女儿而已。
这些混乱的想法最终还是说服了她,让那一棍足够用力,足够狠绝。那一刻心里也明晰的蹦出脑死亡这个词。
就好像一切罪孽都有一个值得申辩的原因。
“反正她也是要死的!”唐舞衣对他说,“你不是说她毫无求生的意志吗!”声音尖刻,含着哽咽。
“舞衣,你会永生不得安宁。”医生说。
“住嘴!”她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眼神慌乱,眼泪崩落,“只要茸儿能活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男人沉默,尔后点头,走进手术室。
那盏红色的灯亮起来,唐舞衣全身都开始颤抖,她双手交握在腹前,无法克制的苍白。眼泪毫无根据的落下来。来不及擦拭。
三分钟后,几个男人一拥而入,她空泛的眼泪已经看不清,只在模糊中颤抖着。
有人在质问她,有人则冲进手术室。
“她是蓝子鹿,是你女儿。张凝然当年离开的时候,偷换了孩子。这是她的遗书,还有你们的……DNA检测报告。”阎允豪扬扬手里几张白纸。
“不可能。”她凄厉沙哑的声音,眼神迷离,抬手,似要攀附住什么,然而身边一片空洞,什么也没有。于是唯有顺着空气,滑落,跌坐。
不知道心里充斥了什么。连哀伤也不敢有。
如果所有的真相都可以在这种场合里揭晓,那么世界上的悲剧一定要比目前多很多。
“如果”只是人类自己发明的词汇,未经上帝同意就开始使用。这是人类的愚昧。
有很多事情,只是来不及。
因为时间无多,而人类自己,也总是生存在风口浪尖上。
有时候,最无法承受的后果,反而最轻易来临。
他们只能在这一刻相撞,这并非谁人所愿。
但是阎允豪并不想替这位母亲寻找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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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的蓝子棋让人难以靠近。
整夜整夜的睁着惊恐的双眼,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盯着所有人,害怕任何物体向她移动。
她拒绝睡在病床上,非要拖着脑袋上的绷带睡在床底。常常一边睡一边在梦中嚎啕。
任何人都让她害怕到极点,转身就钻去角落,把一只手塞进嘴里,直到鲜血披沥,似乎是要阻止自己发出声音。
她光着脚缩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迷蒙着眼泪,也迷蒙着神魂。
心理医生和外科医生同时对此束手无策。
“我只能说,她正在发泄内心的恐惧。我也只能说,她太不幸了,超越我见过最变态的病人。”默克说,“重要的是,她不信任任何人。你们怎么培育出的这只绝世美丽的小怪物?”
阎允豪只能给出一拳,作为回答。
事实上,默克说的没错。
等到阎允豪得知蓝子棋的种种,也无法完全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悲惨的生命。
她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在把她逼成一个怪物。
连阎仕爵也在听闻之后,讶异的说不出话。
没有人有任何办法。
除非她愿意自己正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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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子棋的命运走到今天,似乎已经无路可走。
即使很多年后,她自己回想起这段惨淡的历史,也皱着眉头微微一笑,“迷失是一种另类的幸福。”她说。
而在某一天,蓝子棋忽然咬住站在病房外的阎仕爵,也终于成为她迷失历史里的转折点。
虽然有些神志不清,也仅仅出于打针后的恐惧,她偶然挣脱了医生,偶然撞上了站在病房门口教训弟弟的阎仕爵。
那时候,他只是一扬手,作为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但蓝子棋或许误以为是攻击,一口逮住。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事实上,没有人预料到她的危险性。连默克也一直以为这只美丽的小怪物仅仅有兴趣自虐而已。
阎仕爵则只是皱着眉头,看着突然紧紧咬住他手掌的小女孩,她眼神里的恐惧无助,她满脸混乱的泪水,和她嘴角暧昧鲜红的血,让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对待。
也许他应该捏住她的脖子,把她提起来然后丢出去。
但竟然有些不忍。
多少还是引发了一点同情,伸出了一只手,但只停留在她的脖颈,静静的,没有其他动作来对付这只下口狠绝的小怪兽。直到医生把一管镇定剂注射到她身体里。
她软下去。并且离开他。
阎仕爵眼神忽闪,擎着流血不止疼痛难忍的手掌,袖口的一粒扣子消失不见。他略带困惑的看向惊愕不已的阎允豪。
“要不要打狂犬疫苗?”阎仕爵淡漠而认真的问。
稍晚回去办公室,看着自己包扎成粽子一样的左手,兀自发呆。
手机忽然响起,嘴角一撇,接起,“蓝老您好。”
蓝敬铭只在电话里道歉,只说听闻他被小孙女子棋咬伤,深感抱歉,请他原谅云云。
阎仕爵丢开手机,笑着对阎允豪说,“不知道这老狐狸又要玩什么花招。”
“也许终于明确了目标。”阎允豪淡淡说。
阎仕爵一笑,表情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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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咬了阎仕爵一口之后,蓝子棋竟渐渐开始复原。
默克则兴冲冲而无限温柔的想要勾引她说一句话。蓝子棋已经两个月未曾张口,他有点担忧,她是否丧失了语言功能。
小怪物有时安静的让人感觉不到气息。每次他靠近,她都又惊慌又麻木。
睡着的时候比较可爱。
一双东方古典神采的狭长凤眼,空洞无神的时候也别有风采。清淡如水的小脸,即使浮肿也如涉水芙蓉。
蓝家的男女,似乎个个秉承东方神韵,似国粹一般,在中西交杂日益世界化的中国,从外貌到气质都独树一帜的保留了无法复制的经典。
“你们蓝家有没有考虑申遗啊?”默克玩笑道。
并未期待她回答,反正每周两次每次一小时的谈话时间里,常常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这一次蓝子棋却忽然偏头,问道,“我的书童哪去了?”
默克瞬间以为她真的腾云驾雾回归了古老历史中某页。
痴呆了三秒钟后立即转为惊喜无比,打电话给阎允豪,“小怪物开口说话了,说她有个书童,不是你小子吧?”
阎允豪却在电话那边,寂静了。
默克很久之后只听到手机的忙音。他无端觉得,阎允豪一定无比希望他打的是座机,这样便有机会狠狠把听筒摔下去。
这只能证明,书童另有其人。
事实上,默克并不格外诧异,因为有时候连他也发觉,这只美丽的小怪物安静的时候也常常让他走神。
女人身上的魔力,有时候男人只能感应,而非理解。
他撇撇英俊的嘴角,阎允豪已经出现在面前。
一个穿着白衬衣黑色西装、身材颀长的男人渐渐从阎允豪身侧站出来,有礼的对着默克一颔首,就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默克有些惊艳,“小怪物的书童?情、人、吧……”
阎允豪冷着面色,“谁准你叫她小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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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子棋并非完全认得他。有时候也神思恍惚。
她不喜欢发出声音,始终静静的。
偶尔发现,也是在伤害自己。她似乎格外恐惧,仿佛时刻有什么东西要来伤害她,看上去孤独无助。却又不想被任何人发觉,于是总能寻到方式虐待自己。
凌辉日日夜夜的陪伴终究有一些作用。
默克听闻她的全部故事,也讶异着半天没说出话来,“全世界的爱也填不满她心里的黑洞。”
她的母亲唐舞衣女士,下手够重的。
不过默克决定不要放过多的兴趣在这只小怪物的传奇或传说里,关于命运这回事,最好还是用幽默一点的态度看待,否则,生存毫无意义。蓝子棋这种生命,更加还是死了算了。
蓝子棋自身看上去似乎也没有多大欲望。
她从前活在张凝然的世界里,张凝然是她精神上的寄托,也支配她几乎所有的意志和意识。
现在她精神上的支柱消失了。
当然会瞬间坍塌。
凌辉内心却渐渐欣喜,当她渐渐张嘴接受他用汤勺送过来的食物。只是常常咬住勺子不放,不信任的看着他,他便用全部的耐心和所有的微笑来等待。
头发剃光了,并且戴了一顶圆的针织帽,遮住头颅上歪歪扭扭的疤痕。一张小脸由于打针而变得有些浮肿,看上去像从未长大的孩子。
凌辉心里有无限怜爱,也常常觉得这是他人生里最为幸福的时刻。
因为没有谁曾有机会,这么贴近她,成为她唯一的依赖。
当她咬住自己满是伤口的手臂,凌辉愿意以自己的手为交换。
蓝子棋发狠一般咬下来,他疼得浑身冒汗,却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她认得他,但她也许恨他,从前把恨掩藏起来,现在却肆意发泄,无声无息。
他只有抱住她,轻抚她的后背,直到她愿意松口。
凌辉只是希望,这个背负沉重命运的孩子,肆意发泄之后,能够消散了心中积压的痛苦。她还年轻,还有机会重组生活。
即使没有谁来爱她,也可以自己爱自己。
张凝然的挫折教育也许失败,但她希望子棋成为那样的人,有能力爱自己,有能力承受困苦和失败,有一天,也有能力调笑一下生活。
他在心里用了“生活”这个词,而非张凝然邮件中的“命运”。
那是因为,生活是个比较平民的词汇,炊烟袅袅的平凡里还透露着希望。而命运,听上去,就过于沉重。
他私心的希望,蓝子棋从此拥有自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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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对待婴儿一般。
某一天,婴儿渐渐从床底钻出来,改而枕着他的手臂入睡。他觉得内心异常苦涩而欣慰。他终于重新获得了她的信任。
之后的日子,比较辛苦,因为每晚哄她入睡成为凌辉新的难题。
她总是很安静,因此也很难知道她究竟睡着没有。他陪在她身边,总是稍一离开,她就睁开双眼,惊恐的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某一次他偶尔回头才发现。
终于不敢轻易离开。
默克对蓝子棋的称呼也终于改为,“满嘴鲜血的暴力小孩”。
最后他兴味的问凌辉,“你有恋 童癖吗?不过,”他笑笑,“蓝子棋的确让男人想入非非,你也一样,凌辉。”
他建议凌辉重建蓝子棋支离破碎的童年。
“这是个漫长的工程。”他笑道,“我建议你从每天的枕边故事开始,讲一些童话,买一些玩具,陪她游戏。当然如果你没空的话,我倒是愿意效劳,你知道,孩子的依赖心和爱总是在这种时候产生。”
凌辉讶异,“你真的是心理医生?”
“不然允豪请我来干嘛?”
这位目光幽冷的冰山美男转身而去,“你以后离子棋远一点。”
默克怀疑自己刚刚那番话有猥亵的嫌疑,就原汁原味的重复给阎允豪。结果也并没有得到同情,允豪少爷请他择日滚回美国。
默克无比郁卒,“你们中国人很奇怪。”
阎允豪回答说,“我们从五千年前就这样,不可能为了你这根香蕉的奇怪品位就改变。”
终于两个人还是干了一架。
最终不过一个更郁卒,另一个更气愤而已。
“嘿,兄弟,不是你抢不过凌辉,是蓝子棋一开始就没让任何人入围。我承认她很迷人,但她内心的力量过于繁盛,要得到这样的女人实在很自虐。”默克一边擦着唇角的血,一边期期艾艾的大叫,“这是作为一个心理医生给你的警告。”
阎允豪出奇的冷静,忽而淡淡笑道,“你不知道中国男人的骨子里都有点自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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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默克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
蓝子棋的人生有她自己的选择。
当然,并非所有错过的缺失都有机会补救。单程票的人生旅途,没有毫无二致的风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丢失了就是丢失了。不能回头。
你可以变得更勇敢更坚强,但无法寻回过往的遗憾。
张凝然说,你只能一路走下去。
某一日默克把童话书放在蓝子棋面前时,她忽然静静而异常诡异的笑起来,笑容里竟满是天真,她说,“亲爱的默克,我已经不看童话了。”
蓝子棋的这一场迷失持续了四个半月。
而在她终于康复之前,她的姐姐蓝子茸住进了医院,凌辉终究被蓝老召回。
那一日,蓝子棋异常清醒而冷静,笑的沉静温暖,“好好照顾我的姐姐,既然这是你们的命运。”
凌辉点头,转身离开,没有多余的话。
迷失期间,她依赖他,甚至一刻也无法离开他身边。
现在,这般清雅平淡的送他走,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然而凌辉心里却觉得,他和蓝子棋之间,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曾需要语言。
接他走的车刚驶出医院大门,接她回家的车也开了进来。
黄任之跟在蓝敬铭身后,亦步亦趋。
蓝子棋站在窗口看见他们,优雅寂静的走下台阶,神情平静满是温柔,身上那件条纹病号装,仿佛也霎那变成晚礼服。
她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浅浅暖笑,“您亲自来了。”
蓝敬铭点点头,“我想,我的小孙女也许休息够了。”
她伸出手,黄任之接过,搀她走下台阶。
“谢谢。”她说。两颊淡淡绯红,惹人迷醉。
只不过眼神里忽闪的神采,越发清澈,让人觉得一眼就看清了她的全部,却又不知道究竟看到了什么。
“也许我应该先去看看姐姐。”蓝子棋说。
“董事会结束后,让任之送你去。”
“您已经决定做出选择?”
蓝敬铭拄着拐杖,看了她一眼,“是物竞天择。”
短暂的沉默之后,又呵呵笑起来,“子棋,有一天你会发现,暴露比遮掩更有力量。”他伸出了一只手,“欢迎加入蓝氏。”
“谢谢。”她握住了那只遒劲有力的手。
“我想我得先请人教你跳舞。”
“好吧,”她笑了笑,“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