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风劲香残(1 / 1)
“李鼎天已经同意了那份协议,文件已经送到您桌上,请三少抽空过目。”左锐一边汇报一边紧紧跟在三少身后走到寒香馆门前。
三少忽然定住脚步,仰头望向二楼一扇窗子沉默半晌,最后终于缓缓开口道:“知道了。”说完之后便大步迈进厅内,声音中却透出浓浓的倦意。三少朝身后摆摆手,左锐马上识相地停在门外,蹙眉看着他独自走进书房。
翻开桌上的协议,李鼎天的印章鲜红得刺目。同意这份协议,就意味着要将东北大片的矿石宝藏拱手让予三少,也间接地默许他在自己的地盘上建厂发展重工业,为自己潜在的敌人制造武器而不予阻挠或拦截。真想不到,他竟会舍得做出这样大的牺牲,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女人。
揉了揉发疼的额角,三少重重跌坐在椅子里。虽然已做了处理,背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之所以能够在今日回到寒香馆,是因为他已向林老爷子妥协,更态度良好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他一向自诩为尊严重于生命之人,绝想不到自己会向人低头,即便是自己的父亲。可是,马斌隔着门板传来的一句话就是这样轻易地把一切顾虑打碎。
“何烨把绵竹带走了。”
匆匆赶回来就是希望能够把人留住,可惜他还是迟了一步。
筹谋许久的计划已经初步成功,献出绵竹更是锦上添花之举,但他此刻却一点都不觉得兴奋。总有一些捉不住的悲伤紧紧缠绕着他的心,就像那个女人柔如泥水的一滩青丝,正一点一点拢紧,让他窒息得濒临死亡。
傍晚时分忽然刮起了狂风,挟着一张张印有和服美人的画报在风中呼啸而过,从寒香馆的窗外一直飘荡到慕云居的二楼阳台上,其中一张静静地落在了绵竹脚边不远的地方。俯身拾起一看,这张贴满大街小巷的画报上面的美人之一是艺妓喜春,而另一人竟是幽兰阁的菲菲,下面写着她们在月乃家的演出时间。见此,绵竹不由拢紧了衣领,隐隐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竹儿,站在这儿吹风很容易着凉,快进来吧。”低沉的男声忽然响起,绵竹先是一愣,不过马上便回过神来。她已经离开寒香馆了,这里的人不再唤她紫瞳,而叫她竹儿。
“快去吃饭吧,迟些菜就冷了。”他温柔地牵起绵竹的手,一瞥到她手中的画报,脸上的笑容马上冷了下来,“哼,那群东瀛莽夫,只会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绵竹的手不易觉察地抖了一抖,不过被掩藏得很好,并未被他发觉。可是,她心中却因李鼎天的一句话而起了滔天波澜。
菲菲同日本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
因为心存疑惑,绵竹第二日午后便派人找来何烨,希望他能够帮自己同菲菲取得联系。
“小绵竹,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了。对这九衢城里的风月女子,恐怕没人比我更熟悉了。”何烨摆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懒懒地靠坐在绵竹身侧,摆弄着她垂在肩头的秀发。
绵竹一掌打下他的手,冷冷道:“这么放肆,你不要命了么?”
“他又不在,剩下的这些人有什么好怕?”说罢更得寸进尺,竟把绵竹揽入怀中,作势要吻她。绵竹心中一凛,心中暗忖这慕云居里是否都是何烨的人,或是他已经将自己的势力渗透到了李鼎天周围。就在她犹疑之际,何烨已经深深地吻了下来。这个吻像是一种掠夺,令绵竹措手不及,只能被动地承受他强势的占有。
当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时,何烨已有些难以自持,白玉般的脸上渲染着一片□□的潮红。他舔了舔嘴角,像是在慢慢回味绵竹的味道,眼中更是射出异样的光彩。他一手勾起绵竹的下巴端到离自己的唇很近的地方,感受着彼此间呼出的气息纠缠在一处,终于满意地笑道:“想要我帮你,就要看你有没有足够的诚意。”
绵竹的眼睛笑了,娇艳的红唇发出了更动人的邀请。
何烨却硬是压下陡然窜起的火苗,认输似的软了口气道:“小绵竹,你赢了。”
绵竹眼中笑意更甚,因为她越来越知道该如何运用女人的武器去征服男人。
月乃家是九衢城最大的一家东洋妓院,位于日租界内,除了为洋人服务外,也对部分中国嫖客开放。
待恭顺的侍女为她拉开格子推拉门扇,绵竹第一次走进了纯粹日式风格的房间。轻轻踩在金檀木铺陈而成的地板上面,一抬头便看得见木构架的天花板,然后是纯白色的窗纸以及木质灯具,整个房间的线条简洁清晰,充满着清雅纯朴的自然气息,丝毫没有一丝充斥在其他妓院中的俗艳装饰。屋中唯一的另类便是正前方墙面上挂着的一件和服装饰,纯白的底色上点缀着点点殷红,色彩浓烈而单纯,仿佛一片片被风吹落的染血樱花瓣飘洒到了衣服上面。
鸨母随后而至,说着流利的汉语,殷勤地招待着他们二人。
“把南造成子叫来吧。”何烨呷了口茶后对那鸨母吩咐道。那人马上退出门去,片刻之后便把人带了过来。
见到来人,绵竹忍不住失声叫道:“菲菲……”可那垂首的女子丝毫没有反应,只是安静地立在一侧。
何烨拍了拍绵竹的手背,低声说:“有什么话尽快问,我在外面等着。”说完便起身和那鸨母一同出去,屋内只留下绵竹和成子。
绵竹马上跑到成子身旁牢牢攥住她冰冷的手,关切地说:“我知道你是菲菲,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变成南造成子,是不是有人逼迫你?”
面对绵竹的追问,成子终于不再沉默。她抬起脸,轻轻挣开绵竹的手,一字字缓缓道:“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我只不过是重新做回了自己。”
“什么?”绵竹不由诧异不已,“你是说,你本来就是南造成子,一个日本人?”
成子点点头,轻声道:“菲菲只不过是我的一个代号,就像我曾在上京用过的宁韵这个名字一样,毫无意义。我远渡重洋来到中国,为的是完成天皇交予的神圣使命。”
绵竹沉思片刻后冷冷道:“原来你是日本人派来的间谍。”
“绵竹,我同你说过,在我心中你是特别的,因为我们俩很相似。”成子小步走到绵竹面前握起她的手诚恳地说道,“所以希望今后我们仍是朋友,而非敌人。”
绵竹毫不犹豫地甩开她的手,绷着脸答道:“很抱歉,我同你有着最本质的区别,根本毫无相似可言。从今往后我们也不可能继续做朋友,因为我们是命定的敌人。”说完一把推开门疾步走了出去,丝毫不顾身后之人的苦苦挽留。
“出了什么事?”何烨追上绵竹问道,“她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憋闷,出来透透气。”离开月乃家后绵竹便放慢了脚步,在空荡的街头散起步来,“在里面呆久了,会有种被禁锢的错觉。”
“或许是因为空间太狭小了吧,而且里面都是原木装饰,确实有些死板生硬。”何烨背着手走在绵竹身侧感慨道,“可是区区弹丸之地,也只能做出那样的房子了。”说完便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没有继续追问绵竹方才谈话的内容。
看着路过的墙上一张张刺目的画报,绵竹不由暗暗攥紧了拳头。日本人既然处心积虑做出了种种布置,在华势力也日趋壮大,对这即将到嘴的肥肉定然志在必得。而国内那些贪婪自私的军阀、官僚、买办和资本家们竟丝毫未觉察自己的国家正处于危急存亡之际,只顾着为各自利益争得头破血流,真是可笑至极,又可悲至极。她虽然已有所觉悟,却也无可奈何。
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轿车,何烨忍不住开口道:“咱们已经出来好一会儿了,我还是送你回慕云居吧,在街上晃荡并不安全。”
“在日本人的地盘有何危险可言?”绵竹冷哼一声,“所有的事端都是他们捣的鬼。”
“你憎恨日本人吗?”何烨忽然面无表情地问道。
听到这话,绵竹竟笑了起来,说道:“你这是怎么了,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凡是有良知的中国人,怎么会对那些侵略者产生好感?我只盼望中华能够早日强大起来,把这些强盗统统赶出国门,让任何国家都不敢轻视咱们!”
何烨也笑了,颔首道:“你说的不错,我也是这样认为。”他似乎不愿再继续纠缠于这个沉重的话题,便伸手把不远处的一家日本料理店指给绵竹看,“现在正是吃饭时间,我听说这家店的料理味道不错,咱们进去尝尝吧!”
正巧绵竹也觉得累了,便表示赞同。于是二人一同进了蒙泽堂。
绵竹刚坐下不久便好奇地打量起屋内的摆设,无意间瞥见邻桌背对着她独坐的男子一身西装与何烨所穿款式竟然相同,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就在她要移开目光的刹那,那个男子忽然转过脸,朝着绵竹二人的方向粲然一笑。见到这张脸,绵竹惊得一怔,久久徘徊在无与伦比的震撼之中。
那人似是并为觉察绵竹炽热的注视,只是随手拈起纸巾轻轻擦过唇角的笑意,然后便起身径直向他们走来。他肤色白净,衬得五官愈发鲜明动人,即便隔了一段距离,仍能辨得真切。两道眉短而直,眉梢如出鞘的刀锋,同那浓密的睫毛一样微微翘起;双眼如嵌在大理石上的墨色宝石,晶莹,刚强,迸射出凌厉的光芒。如果说眼光之间的交流是一场战争,那么兵不血刃,他便已令对手乖乖缴械投降。
不出片刻他便已来到二人面前,含笑说道:“绵竹小姐,我是伊藤,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说完又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何烨,笑容愈发灿烂,“何副官,好久不见,您果然风采依旧。”
“你倒是变了许多。”何烨隔了半晌才冒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却找不出丝毫破绽泄露他的真实情绪。
伊藤不置可否,只是愉快地轻笑起来。虽无人邀请,他倒也不拘束,随意拣了绵竹身边的位置便坐了下来。
此时绵竹总算是回过神来,开始仔细留意起何烨与伊藤之间怪异的气氛。对于来人的身份虽仍存有疑问,但她此刻更感兴趣的莫过于此二人之间的关系。
伊藤爽朗地笑道:“今日我与二位既有缘相会于此,这一餐便当作是我的一点心意,望二位勿要推辞。”说完便招呼侍者开始点餐,举止间自有一种高贵而不可侵犯的气质,只能令人仰止而不可及。
“恭敬不如从命。”绵竹淡淡地笑道。欣赏着伊藤用流利的日语吩咐侍者上菜,绵竹对于他身份的猜测又多了一层肯定,于是忍不住插嘴道:“您的汉语说得真好。”
“每到一处新的地方我首先要下功夫学习的便是语言,因为只有学会与人沟通交流才能更好地适应新的环境。”
绵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点完餐后,伊藤忽然转过脸对上绵竹探究的眼神,忍不住抿嘴笑道:“早就听闻绵竹小姐是九衢城的第一美女,今日一见,果真名副其实。”说完便抿了一口茶,端着茶杯的小指微微翘起,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他的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见矫揉造作,看似同云青一样是位至诚君子,可绵竹心中却升起莫名的厌恶,厌恶这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更厌恶他话语间潜藏极深的讽刺与奚落。
绵竹缓缓呼出憋在心中的一口气,娇声说道:“伊藤先生谬赞了。这九衢城中确有绝代佳人,却轮不到绵竹,而是另有其人。”
“哦?不知绵竹小姐所指何人?”伊藤放下手中茶杯挑眉问道,“我实在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妙人能令您甘拜下风。”
绵竹垂眸盯着面前的茶杯中渐渐舒展的茶叶,缓缓说道:“想必您一定听说过她的芳名,在九衢可是无人不知。”静中有动,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梅兰。”轻轻吐出这两个字,绵竹原本平静的心湖便起了波澜。这样的躁动来得那么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只能像一叶渺小的扁舟随着心潮的起伏而摇摆不定。不过她马上便平复心神,斜眼看向身旁的伊藤。
如果不仔细观察,没人会觉察到伊藤的身子猛地一震,但绵竹却瞧见了,因为她一直在候着这一幕的发生。
虽然心内震动不小,伊藤面上并不动声色。他稳稳地举起茶杯送到嘴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绵竹小姐为何这样看重梅兰小姐?据我所知,她不过是身份尊崇,其他方面似乎并不出众。”
“这几年来您大概并不生活在九衢,所以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绵竹抿嘴笑道,“城中无人不知,除去林老爷传下来的产业外,林家三少这几年自己创下的产业也是数不胜数,而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什么?”伊藤紧紧盯着绵竹的眼睛,眼光锐利无比。
“它们的名号里面都有一个兰字,这其中的含义自然再清楚不过。”绵竹笑眯着眼,从伊藤的眼中清楚地看到了他的震惊,“林三少可谓阅女无数,却能如此钟情于梅兰小姐,即便伊人远嫁他乡依旧痴心不悔,你说她算不算得上是九衢城第一等的佳人?”
伊藤的脸色终于不再平淡,一片乌云飘过他的脸颊,投下晦暗的阴影笼在眉间。就连何烨此时也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安静地坐在座位里,像是戴着一副面具,辨不清他心中真实的想法,只是眼中偶尔闪现的精光透露出些许不安分的心思。
各怀心事的几个人都保持着缄默,屋内忽然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忽远忽近的飘渺歌声透过薄薄的窗纸传了进来。大约是流浪的东洋艺人正在街头吟唱着异国的曲调,里面充斥着听不懂的悲伤。
“绵竹,我可是闻出了一坛子的醋味啊!”何烨率先打破略显尴尬的气氛,笑嘻嘻地指了指已端上来的满满一桌菜,“美味当前,我还不想被醋熏晕。”
绵竹马上顺着何烨的台阶下来,嘟起嘴娇嗔道:“谁吃醋啦?你胡说!”
被这样一搅,伊藤已恢复常态,含笑说道:“恰逢人日,二位一定要品尝一下这里的七菜粥。”又为他们各盛了一碗,“七草虽源于中国,但传入日本后做法稍有改变,也别具风味。”
绵竹微笑着聆听他对各种料理的讲解,不时送入口中几道他推荐的菜色,似是听得入迷,只是一直未动面前那碗七菜粥。
虽然七菜粥是以七种蔬菜加入白粥煮成,但绵竹的碗中多是葱,又不知是巧合或是其他,何烨的碗中多是韭菜。虽然表面不动声色,绵竹心中却存了许多疑惑。生在南方的她怎会不知这七菜粥,又怎会不知葱代表着聪明,而韭菜代表天长地久。或许伊藤是借此来讽刺自己不够聪明,但何烨碗中的天长地久难道只是他无意为之?
餐后二人便起身告辞,车子早就等在蒙泽堂门前。伊藤送至门外,还盛情邀请他们改日一同到玉景花园赏梅。坐进车后绵竹马上松了口气,无精打采地仰靠在椅背上。
“累了吗?”何烨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笑道,“累了就靠在这儿休息一下,免得等会儿督军瞧见了以为我虐待他的宝贝。”
绵竹只哼了一声,并没动作。何烨见状,马上大手一伸把人揽入怀中,一边制住她的挣扎一边嬉笑道:“你这丫头真是不识好歹。想靠我这肩膀的女人多得很,我却只留给你一人,还不快快感激涕零?”
“你要是真的心肠好,就去安慰伊藤呀!”绵竹没好气地说。
听到这话,何烨身子马上僵了一下,也不过是刹那。他慢慢收紧环住绵竹的手臂,一根手指在她的颈项间徐徐移动,特别在咽喉处不断巡回,像是在精心地描绘着一幅图画。可是只要他手上一用力,绵竹那脆弱的脖子恐怕就会被折断。因此,虽然冰凉的手指一触碰到□□在外的肌肤便瞬间激起一阵战栗,绵竹却不敢抗拒。
“你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在微笑着,却隐隐露出锋利的犬牙。
“没什么意思,随口说说罢了。”绵竹坦然对上他眯成细长一线的眼睛,一只手已悄悄爬上他的脊背来回抚摸,“难不成我说中了,你是真想去同人家大男人玩暧昧?”说完便把冰冷的脸贴上他绷紧的胸膛,娇躯更像是一团棉絮般缠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柔软,一如她奉上的火热的唇。何烨果然像是一头野兽觅到猎物般尽情占有她口中的甜美,毫不怜惜。要让他这样一个纵情于欲望的男人动情,并非难事,可唇齿间的亲密只会令她越来越冷静,更清楚地感受到心灵上的隔阂。他们或许会是战友,但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更不用说是情人。
下车之前,何烨抓住绵竹的手,轻笑道:“快补妆,我还不想被督军的怒火烧死。”
绵竹不屑地撇撇嘴,取出一方手帕擦拭干净嘴角被□□过的口红,然后便挺着翘臀钻出车外去,看也不看身后的何烨一眼。
走进客厅时,李鼎天正同身旁一人低声交谈。见到绵竹进门,李鼎天马上大步走上前来,宠溺地揽过她的肩,柔声问道:“今日去哪儿玩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同何烨一起去吃日本料理了。”绵竹娇笑着答道,一边回过脸朝着壁炉旁的人影瞄去,那脸上跳跃着火苗般温暖笑容的人竟是云青。
李鼎天将她带到云青面前,笑着说:“你们已经见过一次了,他是云青。”
“我记得云公子。”绵竹偏着头笑道。
云青微微颔首,只浅笑不语。
“竹儿,我有件事要同你说。”李鼎天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把她的小手包在掌间,“这边的事情已办的差不多,我要先回泷鑫去,暂时不能将你带在身边,所以你要先留在九衢,再过些时日我就会派人接你过去。”说完便错开了眼光而不敢与她对视。即便权势滔天,李鼎天对家中的悍妻妒妇也是无可奈何。
绵竹并不觉得难过,反而体贴地温言劝道:“没关系,我都懂的。”
“还是我的竹儿懂事。”李鼎天欣慰地笑道,“我打算把云青留下来照顾你。他心思细腻敏捷,有他在这里我最是放心。”
绵竹有一瞬间的错愕,不过马上化作含蓄一笑。
“我还有一句话要交代,”李鼎天忽然换上严肃的面孔沉声道,“何烨这小子虽然有本事,可是性子飘忽不定,你最好不要同他接触过多,免得招惹是非,知道吗?”
“他不随您一同回泷鑫吗?”绵竹疑惑道。
“我把他留下另有安排,这点你无须多问,只要牢记我方才的话即可。”
“我记住了,您放心。”绵竹乖巧地答道。李鼎天满意地点点头便离开了客厅,云青则紧随其后,不过在回首时不经意对上了绵竹那双笑眼。
第二日一早李鼎天便出发,府邸周围的警卫布置全部撤走,屋内的杂役也少了许多,于是这慕云居也变得空荡荡的冷清,但绵竹的心情却变得雀跃,因为云青搬了进来。不过,她只把这份欣喜藏在心里慢慢体会,像是小时候偷吃糖块一样,让甜蜜的滋味在口中慢慢化开,似乎就能让幸福的感觉变得绵长。
但是,也有人并不喜欢云青搬进慕云居。
比如何烨,因为云青尽心的护驾,他再没有机会亲近佳人。
又比如,林家三少。
听着左锐的汇报,三少的脸上虽是云淡风轻,甚至连眼中也是平静无波,可衣袖里藏起的攥紧的拳头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愤怒。良久之后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似是字字带血:“他又要同我抢……”
马斌看着眼前满面阴霾的三少,先前压在心头的怨愤早就烟消云散。失去绵竹对三少的冲击并不小,可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三少,绵竹不过是梅兰的替代品。没了她,您还可以再找一个,何必如此执着?”左锐暗自捏紧拳头说了这句话,见到三少面上一怔,似是有所触动,他马上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您当以大业为重,这些儿女情长还是不要——”话未说完,三少的拳头已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然后鲜血一滴一滴地溅在做工精良的西装上,像是没关紧的水龙头在漏水。
马斌错愕地盯着面无表情的三少,甚至无法强迫自己相信面前发生的这一幕。片刻之后,惊诧慢慢沉淀为了悟,仿佛视线能穿透层层阻隔看到在三少体内流淌的冰冷的血液。
“记住,梅兰就是梅兰,没人能够代替。”三少拽住左锐的衣领把人抵在墙上冷冷说道,在心中又补了一句:绵竹也是一样。
左锐觉得自己的呼吸已有些困难,鼻血更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令他感到头晕目眩。此刻他并不觉得愤怒或是悲伤,反而愉快地嘿嘿笑了起来。方才那一拳像是一把冰刃猛地□□心头,最初的时候会有锐利的疼痛令人痛不欲生,但伤口渐渐被冻得麻木,最后就再感受不到疼痛,也再没有温度。他忽然望向窗外,吃力地蠕动着嘴唇轻声说道:“瞧,天都哭了。”
“听,天都哭了……”自己的泪流干了,空洞的双目再看不到周遭纷繁的世界,于是只能用耳朵听,这便是妈妈生命中走过的最后时刻。
雨滴敲击着窗子,发出的轻快节奏俨然已是沉重的哀乐。一瞬间,地暗天昏。
像是被崩塌的天空压得喘不过气,三少无力地松开了钳制左锐的手,任由他跌坐在地,自己则弓起身子蹲在地上,紧紧抱住几乎要爆裂的头。
他心中总是藏着许多事,即便在少年时代也常常胡思乱想,或许因为他的心生来便是敏感而固执的吧。正因为如此,从法国归来的那一天,他只看了一眼母亲浮肿而无神的眼睛,便知道家里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会让女人哭泣的原因或许很多,但他很清楚,会令母亲这个卓尔不凡的女人伤心至此,只可能是丈夫的背叛,心灵上的背叛。
那些陈年旧事被埋藏得很深,可还是被他稚嫩的双手挖了出来。
许多年前,林老爷有过一个侍妾云氏,便是二少的生母。老仆人们只敢偷偷地告诉他,那个女人是狐媚子,见过她笑的人一个个都被勾了魂去,林老爷是这样,还有一个顶有来头的男人也是这样。后来,云氏又诞下一女,却被林夫人揭发了她与那个男人的□□。林老爷一怒之下把女婴丢出家门,更把云氏软禁起来。那是一个黑漆漆的屋子,有浴室厕所,但门窗都被木板钉死,只在门下面开了一个小洞传递饭食和杂物。本就体弱的云氏没过多久便病倒了。林老爷终究还是舍不得,日夜守在床前,却换来了令他悔恨终生的结局。云氏在弥留之际告诉他,是林夫人陷害自己,她从未背叛,孩子是他的骨肉,说完之后便撒手人寰。林老爷悲痛欲绝,便把所有的悔恨与心痛都发泄在林夫人身上,把她关进那间黑房子,更把她的儿子送到国外去不许相见。所有云氏受过的苦,他要她也尝遍。
三少蹲在地上扳起手指,口中喃喃道:“一,二,三……”掐指一算,他在国外呆了十二年,妈妈便受了这些年的苦,所以在重逢的时候会那样用力地把他紧紧抱入怀中,恨不能揉进身体。这样的拥抱,倾注了十二年的思念与等待,令沉重与绝望透过肌肤的每一个毛孔渗入心灵的最深处。
他早就疯狂得无药可救,为了报仇的执念,不惜与父亲反目,与兄长陌路,更让所有心中的仇人都见识到了他狠毒的手段。
即便做了这么多,却仍是无法挽回妈妈被伤透的心。女人的苦难往往来自于心爱的男人,爱得越深,伤得越深。这是妈妈告诉他的,用自己的行动。
“好想再走一次那条铺满落叶的街道,再与他相遇一次……再陪他回家,沦陷的家园……”那双淡淡棕色的眼眸只焕发了瞬间的光芒,然后,天就黑了。疲倦的旅者终将长眠于异国的漫漫长夜之中,再走不出自己编织的这场醉人的梦幻,怀着永不后悔的美丽心情。
一幕雨帘变得近在咫尺,令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就同妈妈离去那天一样,他又忍不住在心中叹息。妈妈,为何我总会为女人伤心?为何我会变得这样懦弱?
妈妈微笑着捧起自己被泪水沾湿的脸颊,轻轻说道:“宝贝,爱,是最美妙的弱点。它带给你的伤害,只会令你更加坚强,更加勇敢。”
他不断用这句话舔舐心头的创口,慢慢接受亲人逝去的事实,渐渐习惯梅兰离去的生活。现在他要再一次用这句话为自己的心疗伤。
“您累了,该休息一下。”马斌扶起他,双手用力攥紧颤抖不止的肩膀,给他支撑下去的力量。三少点了点头,握住马斌的手紧了紧,然后便自己站了起来,把脊背挺得笔直。
走到门口时三少还是止住了脚步,轻声说了句:“对不起。”说完便推门离去。
左锐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最终还是无奈地失败了。
驻足于寒香馆大门前,三少仰起脸,让淅淅沥沥的小雨浇灭仅存的一点激情的火花。
正趴在窗沿盯着外面发呆的绵竹忽然伸出手,想要捧住这些从天而降的雨滴,看着它们在手中越聚越多,最后溢出掌心,只留下冻得通红的小手徒劳地一次又一次挽留这不属于凡尘的精灵。
“小心着凉。”身后响起云青温柔的声音,随后肩上便被披了一件外套,上面还留着属于他的暖暖的味道。绵竹回过身时他已站到她的身旁,与她并肩欣赏起街头流淌着的各色雨伞。这时,一个浓艳女子匆匆走过,手中那把花伞随着曼妙的身姿摇曳不定。绵竹指着她笑道:“那个女人的发式很别致,我喜欢。”
云青闻言侧过脸,目光定定地落在绵竹的脸上,却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滴答的雨声如同秒针转动时发出的响动,渐渐湮灭在消逝的光阴之中。
“其实,你可以美得更有味道。”云青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天上的浮云,雨过天晴的时候就散了,再找不到曾经来过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