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疏桐孤影(1 / 1)
元宵佳节,皓月高悬。虽然如今时局动荡不安,城中百姓兴致不减,依然成群结队穿梭于大街小巷,燃灯放焰,喜猜灯谜,熙来攘往,热闹非常。
绵竹一早便让慕云居的一众仆役都回家团圆,于是众人陆陆续续离开,留下一串串短促而愉快的笑声回荡在屋子的每个角落,如同绵竹指下的琴键被按下时发出的声音,每个音符都悦耳动听,连在一起却奏响了一曲哀歌,独独唱给留下来的人听。最后的听众就只有她和云青,因为他们没有家回。虽然有人曾经告诉她,这里永远是她的家,但她从不相信,因为她知道,幸福都是借来的。
“虽然只剩下我们俩,这元宵节也不能马马虎虎过了。”云青走到钢琴前轻轻拍了拍绵竹单薄的肩膀柔声说道。
绵竹睁开眼,等到蒙在眼前的一片雾气逐渐消退才抬起头对着他微笑了一下,说:“我来做汤圆吧,过节总是要吃的。”
“太好了,绵竹你可真是心灵手巧呀。吃完之后咱们再出去赏花灯!”云青含笑道,“我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猜灯谜了,答对的总会有奖励。”
“是么,看来你有一个快乐的童年。”绵竹勾起嘴角说道,“我就没你那么幸运,过节的时候一直都要在厨房里忙上忙下的没个空闲。”
“幸运?”云青脸上现出苦涩的笑,“如果短暂的幸福只是漫长痛苦的陪衬,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屋子里忽然变得异常安静,静得能够听到光阴流逝的声音,滴答滴答,犹如情人间的耳语,说出的却是最伤人心的绝情。
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两张同样迷惘而悲伤的脸庞被窗外璀璨的烟火照亮,像是按下快门的一瞬透过镜头望去,片刻的美好令时间也停下了匆匆的脚步,永远定格在这个沉醉的瞬间。良久,才从云青口中发出一声喟叹,仿佛寺院中被敲响的钟声,沉重而悠远,似是诉说着自身无尽的庄严与凝重。听到这声叹息,绵竹终于疲倦地垂下眼帘,指尖在黑白格子之间缓缓移动。
“我去厨房看看有哪些材料可以用。”绵竹低声说着,见一旁的云青仍旧面无表情,便不再说话,只一个人默默地走下楼去。刚进厨房没多久云青竟也跟了过来。
“怎么样?有东西吃吗?”云青看着绵竹到处乱翻,不由蹙眉问道。
绵竹两手一摊,无可奈何道:“清洁溜溜。”
云青听了倒也不急,反而笑道:“如此甚好。”
“怎么个好法?”绵竹不解道。
“咱们可以自己上街去采购喜欢吃的东西啊。”云青说完便拉起绵竹的手往门外走。
“这个时候没有店家会开门的!”绵竹想要挣开云青的手,却是徒劳无功。
云青笑得更加开怀,攥着绵竹的手也愈发紧了:“跟我走吧,肯定买得到。”
绵竹不满地哼了一声,也只能随着云青朝着屋外拥挤的人群走去。
街道两旁排列着许多小店子,平日里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可今天却都关门大吉,因为大多数人都回家过节了。逛了好久,他们终于敲开了一家店子,确切地说是只敲开了半扇窗子。一抹小胡子从里面探了出来,满身酒气,还没好气地嚷了几句,意思是赶他们走。云青并不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递到小胡子面前。
绵竹悄悄扯了扯云青的衣角低声道:“贵了些。”
还未等云青发话,小胡子已抢着说道:“上等的水磨粉,货真价实,绝对值这个价!”
看着小胡子店长两眼泛光地盯着钞票看个没完,又看了看云青一脸的志得意满,绵竹只得妥协,不过仍严格监督小胡子称斤两,不时说一声“少了少了”,还摆出一副要讨价还价的架势出来。
一番大扫荡过后,云青抱着满满两大袋战利品笑呵呵地跟在气鼓鼓的绵竹身后,两个人一路上几乎没说一句话。前面不远处便是慕云居,云青终于先开了口:“绵竹,快看看,该买的东西是不是都买全了?千万别差了哪一样,要不然等会儿吃到的汤团就不正宗了。”
“东西都全啦,大少爷——”绵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连头都懒得转。
云青马上绕到绵竹身前,讨好地说:“绵竹小姐,怎么嘟着嘴呀?是哪个臭小子惹你生气了?我帮你教训他!”
“都是那个不知生活疾苦、花钱大手大脚的云大少爷!看到想要的东西也不问价钱直接掏出一把钱就买,还恨不得把人家的店子搬空,也不管自己用不用得完,只顾自己买得开心,这纯粹是可耻的浪费!是不知道普通人家生活得有多么辛苦!”绵竹越说越气,似乎想把刚才没能用在讨价还价的精力全都发泄出来。
云青一边聆听教诲一边瘪着嘴耷拉下脑袋,满脸委屈样,还可怜兮兮地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不也是斤斤计较的小气丫头嘛。”
绵竹一听这话又来了精神,训话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地涌了出来,让云青对自己的失言后悔不迭。即便被人训斥也不能翻脸,还要不停陪着笑脸,云青头一次觉得同女人一起买东西实在是一种折磨。
路旁的梧桐树处忽然刮来一阵劲风,挟着几滴冰冷的水珠挂在了他的眼角摇摇欲坠。云青仰脸看向夜空,并没有即将下雨的征兆。
“男子汉大丈夫,没事流什么眼泪?”绵竹回过身看着云青眼角的水痕笑了起来。
“不知从哪儿滴下来的水,碰巧落在这里。”云青指着自己的脸无奈地耸了耸肩,刚想把水滴抹掉,不料绵竹忽然走近,已先他一步伸手把那几滴水珠擦净,收回手时还不忘挤眼调侃起来:“这附近除了几棵树还有什么会滴下水来?放心,我不会因为这就瞧不起你的,不用掖着藏着!”
云青并没反驳,也没有对绵竹突然的亲昵感到惊奇,只是微笑着继续前行。绵竹则放慢脚步跟在他的身后,踩着影子亦步亦趋。
又一阵寒风袭来,卷起满地落叶,也卷起了云青风衣的一角。就在侧过脸伸手整理衣服的刹那,他瞥到了路旁的一排梧桐,还有它们洒下的一行疏影。云青猛地顿住脚步,脸上笑意凝滞,抱在怀里的袋子从手中掉了出去也浑然不觉,只是如失了魂魄一般茫然四顾,似乎想从一片灯影树荫中找寻一个失落已久的影子。
绵竹险些撞到他的身上,不由疑惑道:“怎么啦?”
云青并没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环视着四周,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先是惊疑,继而狂喜,之后又迷惘了一阵子,最后只剩下未加掩饰的失落与感伤。
他又一次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旁若无人。
见到云青这样失魂落魄的一面,绵竹突然有种心痛的感觉,仿佛被他踩在脚下的不止是自己孤单的影子,更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悄然滋生的情愫被无情践踏。究竟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身后有着怎样的遭遇?她很想走进他的世界,可惜,他并不给她那扇门的钥匙。
忘记了时光是如何流逝,只知周围的人潮来了又走,换了一批又一批,终于在一切再次趋于平静时,云青渐渐恢复了意识,开始俯身捡拾散落一地的食物。绵竹默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眼泪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写满全身的心酸与悲哀,还有肩头背负的沉重。
在回眸的刹那,云青不期然对上了绵竹的泪眼。洗尽铅华,伊人就在不远处亭亭而立,一股情潮排山倒海般袭来,令心头的悸动久久不止。
众里寻它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的是不是他此刻的心情?
未及细想,云青已下意识地笑着向绵竹伸出了手。
“来,我们回家吧。”
绵竹依言轻轻把手放入他的手中。双手交握的刹那,心头忽觉针刺般的疼痛,绵竹忍不住扫视四周,想从一团一团的树影中找出令她不安的理由,可惜除了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的枝桠和忽明忽暗的灯火如乱舞的妖魔一般为喧嚣的夜晚增添了些许诡异的气氛之外,她看不出丝毫端倪。
“起风了,咱们还是快点赶回去吧!”云青拉起绵竹快步朝着慕云居走去。离开的时候,绵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几棵形状怪异的梧桐。从远处看,那些黑影像是几具千年前的干尸正摇摆着身子向她招手,只不知这个动作的含义是离去时的告别,还是对死亡的召唤。
回到慕云居后,绵竹发现客厅内的灯竟然是亮的。
“走的时候明明所有的灯都是关着的,我还特别确认过一遍的。”绵竹在客厅转了几圈,窗子关得紧紧的,门上也没有被撬过的痕迹。
“凡事总有例外。虽然你觉得自己做得万无一失,但可能真的百密一疏,忘记关掉这里的灯也毫不奇怪。”云青说着牵起绵竹的小手,“你不必大惊小怪,还是快点去厨房开工吧,否则咱们要吃到汤圆估计得等到明天了。”
绵竹依旧眉头不展,却还是进了厨房忙碌起来。因为心不在焉,她有些手忙脚乱,过了半晌,厨房里已乱成一团。绵竹不由有些急躁,几步便跑到坐在厨房门口悠然自得的云青身前,撅着嘴抱怨道:“别在看书了,快过来帮忙吧,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君子远庖厨。”云青的视线仍停留在书面上,嘴角却不易觉察地翘起,“很抱歉,这是古训,我无能为力。”
绵竹正想发作,云青忽然在此时抬起脸,一双明亮的眸子完成了月牙儿,声音更是动听得如同唱片中经久不衰的旋律:“我相信你一个人办得到的,竹儿。”
有那么一瞬间,在他灼热的目光下,绵竹脑中是一片空白的,随后不久便是一个又一个幸福的泡泡冒了出来,把小小的心房塞得满满的。
回到一堆杂物前时,她的脑子还是晕晕的,却不得不再次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少顷,那种忐忑的心情重又占据了她的心,不安的感觉也越聚越多。那几棵梧桐树的影子一直在她脑中盘旋,似乎于隐约之间又多出了一道奇怪的影子……
胡思乱想了片刻,等绵竹回过神时,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开来,锅盖嘶嘶作响,像是随时会被蒸汽冲开。顾不得拍掉手上沾满的糯米粉,绵竹马上下意识地伸手去掀盖子,却在慌忙之中险些被热气烫伤手,幸好云青的动作更快,已抢先一步拦下了她。
“烫伤了吗?”云青捧着绵竹的手蹙眉问道,“下次一定不要再这样粗心了。”绵竹点头不语。发觉她的异样,云青马上扶着她坐到门口的椅子上,“怎么这样魂不守舍?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扶你回房休息一下?”
“没什么,只是方才被风吹了一下,头有些疼,坐着休息一下就好。”绵竹轻轻揉捏着额角,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云青马上取来一件外套披在她的身上,一边嘱咐道:“就坐在这里小憩一会儿吧,等汤圆做好了我再叫醒你。”
“那些馅还没做好呢,要再加点料。”绵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云青按回到椅子上。
“我来做,你休息。”他命令道。
绵竹闻言不由挑眉问道:“你会做汤圆?”
云青边卷袖子边笑道:“别小看人呀,我也是独立生活过的,绝非饭来张口的败家子,这点小事岂会难倒我?”
“那就说说看,你从哪儿来?过去又是怎样的人?”这是绵竹长存于心的疑问。
每次提到过去,云青的脸上总会浮现出莫名的忧郁,此刻也不例外。见到这幅表情,绵竹的一颗热心也变得冷了。或许他的心已经满了,再容不下多余的人,她的所有试探和努力全都付诸东流。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云青回到绵竹身前,双手扶在她的肩上,目光毫不犹豫地对上她的,“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一切,但不是现在。”
“嗯。”绵竹轻声应道。从他的眼中她看到了坚定与执着,所以她愿意等待,不论多久。
过了元宵节,一切事情又都恢复正常,慕云居也不再是他们的二人世界。
绵竹每日在屋子里只是津津有味地阅读书房里的藏书,有时甚至废寝忘食,如同一位与世隔绝的隐者。书看得越多,她越能感受到自己的无知。
在她的眼中,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当是晚餐过后,和云青捧着书各占书房一隅,一杯咖啡一壶香茗,各看各的书,却总有灵犀相通目光交错的时候。偶尔他们会互相交流彼此的读书心得,有时更会因对一件事件的看法不同而争论不休,最后的结局往往是云青被绵竹的强词夺理弄得头痛不已,只能举旗投降。他们两个也经常对弈,胜负各半。倒不是绵竹的棋艺多么高超,而是云青常举棋不定,在决断之时总缺少足够的魄力。
快乐的时光总是匆匆,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大地回暖,万物复苏的季节。绵竹又一次趴在窗前看着云青离去的背影,犹如一只被困笼中的小鸟。她竟开始怀念起严酷的寒冬,因为那时云青停留在慕云居的时间很多。即便被冷漠无情的荒凉包围,两个人还是可以相拥着躲在壁炉前,嗅着满室飘荡的温馨的暖香,让跳跃的火苗烘暖灿烂的笑颜。可是,春天一来,他也变得忙碌起来,每天早出晚归,不辞辛劳地为他的主人谋划着天下,留给她的温暖便不再是他的全部。
李鼎天每周必至的信函也是绵竹痛苦的源头之一。她以为,忘却是对伤痛最好的治愈之法,可那一封封关怀备至的信,连同那块被搁置在抽屉角落里的玉佩却一次次残酷地提醒着她,生活的苦难仍在继续,刻骨的仇恨也远不是这样轻易就会被人遗忘。身不由己,只因她一出生便成了局内之人,兜兜转转,还是走不出这座迷宫。
云青是个心思细密的男人,所以他很快便觉察出绵竹的变化,她的笑容变少了,发呆的时间却变长了。一次坐车路过玛丽路时看到放学归家的一张张朝气蓬勃的笑靥,云青这才发觉,如果抹掉过去不谈,绵竹也应该同她们一样享受无忧无虑的瑰色年华,不论如何老成持重,在年纪上她终究只是个小女孩罢了。过去,是他太过粗心,没有考虑太多她的感受,幸好现在为时不晚。
放下李鼎天的信,绵竹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已消耗殆尽。楼下大门打开的声音在此时传来,是云青回来了,她赶忙把信藏起来。
“笃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是几声敲门声,在绵竹的允许下房门被轻轻推开。
“今天过得如何?”云青从门口探进头,一脸笑意盎然,却止步在门外不进来。
“还好。”不咸不淡的一句,几乎成了绵竹这些日子的口头禅。
云青笑得像个大男孩,从身后拿出一件包裹对着绵竹摇了摇,说:“有礼物要送给你!”
“礼物?”绵竹闻言马上起身朝云青走去,双手接过包裹抱在怀里,含笑道:“谢谢。”
“快拆开看看!”云青迫不及待地催促着绵竹。她微笑着拆开包裹,里面竟是天蓝色的素雅衣裙。
“这是?!”绵竹将衣裙展开,这道熟悉的风景不知曾在她脑海中浮现过多少次。
云青看着绵竹一脸惊喜的可爱模样,心情更加愉快:“喜欢吗?”绵竹马上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消息要送给你!”云青脸上笑意更深,“从明天开始,你就是淑德女校的新学员了!这就是你的校服!”
听到这话,绵竹惊诧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把那套衣裙紧紧捧在怀中。
随着时代的发展以及女子教育的进步,舞女或□□改名换姓进入女校接受教育并不鲜见。她们羡慕那些家世清白的女学生,更渴望接受新式教育提升自身修养。一心向学本是好事,然而一旦她们的身份被揭穿,求学之路往往只能以失败告终。守旧人士认为若放任这些身份卑贱的女子入学,大家闺秀与之便没了分别,而有新思想的人则认为只要在校品行端正,学习认真,即便是□□也有接受教育的权利。这个话题曾一度成为学界争论的焦点,更在几大报刊上开展激烈论战,绵竹过去也曾就此与云青交流过彼此的想法。那时,绵竹还是固执地保持着旧有观点不肯妥协,甚至有些轻贱自己的意味,反而云青却是站在了那些可怜女子一方,还总是把孔夫子的那句“有教无类”挂在嘴边,想不到他竟真的办到了。
这一夜没有她预想的彻夜无眠,反而是一夜无梦,一直酣睡到到窗外传来早起的鸟儿欢畅的鸣叫时才醒来,而她爬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穿衣镜前换上一身新装。
不多时,云青已叩响她的房门。
绵竹轻轻摇了摇垂在胸前的两条长辫子,看着水绿色的蝴蝶发结映衬着天蓝色的衣衫翩翩起舞,忽然找到了一夕之间蜕变成蝶的感觉。此刻镜中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已擦掉了厚厚的脂粉,换上了朴素的衣裙,看起来竟美好得如同虚幻。
她从镜中偷偷瞟了眼身后沉默的云青,又看了看自己,这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在镜中几乎交叠在一起,变得前所未有的亲密无间,令她久久舍不得移开视线。似乎只有洗脱尽一身的凡尘俗念,她才配站在他的身边。
晨曦将金丝边眼镜之后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睛染成了温暖的颜色,同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气质结合得天衣无缝,仿佛他就是那冲破黑夜束缚的曙光之神,于无尽光明之中向着人间缓步走来,走过哪里,便在那里播撒下温暖人心的关怀。
“这身衣服很适合你。”云青由衷赞叹道。眼前一身学生装的绵竹清纯得像是一池清泉,不掺丝毫杂质,从晶莹的双眸里似乎就能看到她的心底去;又如一阵清风,虽柔柔地拂过面颊,却把青春的气息吹进你的心坎。
“谢谢。”绵竹抿嘴微笑道。
“赶快去吃早餐吧,否则就要迟到了。”云青收回惊艳的目光,看了看挂钟说道。
绵竹点了点头,拿起沙发上的书包轻轻跟在云青后面出了房门。
坐在车中时,绵竹仍怀有一丝不可置信,担心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美梦一场,在路的尽头出现的只会是幽兰阁的奢靡排场。直到车子稳稳地停在淑德女校大门前,她悬着的一颗心才真正落了下来。
“我已同他们打过招呼,你不必担心。”云青微笑道,“以后要勤奋读书,不可偷懒呀。”
“嗯,我一定会努力的。”透过车窗仰望门前那块端正的校牌,绵竹抱着书包的手不觉紧了紧,试着掩饰自己的不安与紧张。钻出车外时她又回过头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已记不得这是她第几次对云青说这两个字,可是现在只有它们能够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正是云青告诉她,即便是女子也有读书学习的权利,因为不论身份贵贱,求学的机会对每个人而言都应是平等的;是他一直为自己入学之事四处奔走,不遗余力地帮她争取进入这所贵族教会女校读书的机会,甚至为她伪造了一份清白的身份证明;也是他为她开启了通往崭新生活的大门,让她不再只有一副美丽的躯壳,更有了插上翅膀的思想,可以飞向更广阔的天空。他曾开玩笑地说,做这些,只为让她美得更有味道,但她并不相信这样的答案。
目送着绵竹离去,云青终于心满意足地合上眼,把头轻轻靠在座椅背上,脑中再次盘旋起熟悉的动人旋律,如同日升日落般陪伴了他一年又一年:
虽然不再相聚,
最初的承诺仍未忘怀,
追逐天边的倒影,
只为你而改变。
如果你看得到,
就让放飞的风筝告诉我,
如果你听得到,
就让杜鹃的歌声告诉我,
如果你感受得到,就握紧我的手,
告诉我,
情难绝,
意难忘。
他究竟是活在过去还是现在,又是履行了对谁许下的承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些伤痛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遗忘。
走在校园中的绵竹耳畔也响起了这首熟悉的歌,把她吓了一跳,因为这是嫣红的成名曲意难忘,当初学歌时她不知听嫣红唱过多少遍。
嫣红确实曾红遍九衢,但她毕竟只是一个歌妓。虽然时下许多年轻女性争相效仿□□的穿着打扮,穿着新颖时髦的服装,或是佩戴夸张离奇的珠宝首饰,以此来吸引异性的关注,但在校园之内对于服饰打扮是有着严格规定的,绝不允许学生着□□装入校,更不用说公然哼唱这些在卫道士口中所谓的淫词艳曲了。正因如此,这随意的浅唱便激起了绵竹的好奇心。拨开树丛探头看去,只见一个石凳上背对着她端坐着一个身形纤弱的女学生,留着过耳短发,一双小脚正应和着音乐的节拍上下摆动。绵竹蹑手蹑脚地走近这个女生想看个真切,却还是被发现了。女孩忽然转过头,瞪圆的眼睛显得灵气十足,白嫩的脸颊上泛起一片红晕。只听她娇嗔道:“你是谁?居然敢偷听!”
绵竹看着眼前这个玉兔似的可爱女孩,嗅着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芳草味,微笑道:“你好,我叫李绵竹。”这是云青嘱咐她的,因为他动用了李鼎天的势力才为她争取到这个机会。
“你是新来的?”见绵竹点头,她马上撇了撇嘴,“怪不得你这么不懂规矩。”
“规矩?”绵竹好奇地问道,“请问这儿的规矩是什么?”
女孩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凌人模样说道:“这规矩我只说一遍,你一定要听清楚了记扎实了!”一边说一边跳上她方才坐过的石凳,一手叉腰,一手指向远处一具雕塑,“从那边的雕塑一直延伸到这边凉亭的路旁所有东西都是我的,包括这片草坪以及草坪上的所有东西,任何人不许随意践踏侵犯,更不许擅闯我的私人领地!”
“难不成这学校是你家开的?”绵竹不以为意道。
“没错,这学校就是我们家的!我是董显尊,董润棠是我爹!”女孩跳下石凳走到绵竹身前,虽然个子不高,却有十足的爆发力,嗓门更是大得吓人,“知道了还不快走!小心我把你赶出学校!”
绵竹揉了揉被震疼的耳朵,摇着头微笑着走开了。走远之后再回首,那女孩娇小的身影已消失不见。一想到女孩方才火爆的模样,她不禁在心中轻笑起来,显尊显尊,看来,董先生是把这个独生女儿当作儿子来教养了。
绵竹很快便找到了校长室,并在乐和嬷嬷的带领下对整个校园进行了参观。校园由一条横贯东西的龙墙分为南北两园。北园有一幢四层楼的红瓦房,作为校舍自建校以来一直使用到现在;西侧是为纪念首任校长而建的海淑德纪念堂,内设一个装修讲究的礼堂,逢每周礼拜或教会节日的宗教活动便借此处举行;楼前是一片大草坪和操场,武术及体操等室外课程便是在此进行;东侧是葛堂,便是现任校长葛莱恩博士集资建造的一座欧洲古典式建筑风格的图书馆。南园有一荷花池、教师之家和健身房,供高级教职员居住使用。
入校学习的女子非富即贵,课程较之其他女校也有所不同。除却修身、国文、算术、历史、地理、美术、生理等基本课程外,学校还十分重视外文、音乐舞蹈、礼仪家政的教学和学生的课外活动,因此深受中上层阶级家庭的喜爱。
久久伫立在草坪正中,绵竹深深合上双眼,感受着红瓦绿荫之间传来的朗朗读书声紧紧围绕着自己,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在脑海中想象自己正拥抱着一团清风缓缓升起,俯瞰大好江河尽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