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花两色(1 / 1)
生逢乱世,武夫当国。
李鼎天,字君明,奉恩人,泷系军阀首领。
李氏乃北方望族,到李鼎天父亲李元这辈更是荣耀至极,官至一品。不过国家改制,这些旧时风光也就随之烟消云散,李鼎天能有今日成就,多半还是自身努力的结果。他自小便聪明过人,少年时考入著名的军事学校学习,以全校第一的成绩毕业后进入北军江聚成军作幕僚,甚得江的器重。在戊申战争期间,他随江聚成赴前线作战,军功卓著,战后升任知府并加盐运使用权衔,后又因镇压起义有功,在新政府中出任直隶都督兼民政厅长。他既擅于在战场上指挥作战,更在家族熏陶下早早学会了权术钻营,故而深受大总统的赏识,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十年前他出任泷鑫都督,同年晋升陆军上将,后经国会选举,任命李鼎天为副总统,同时他不愿失去已有地盘,故在泷鑫就职,仍兼泷鑫督军。直到新政府被瓦解,天下混战之际,他才凭借训练有素的李家军而打下半壁江山。
天下群雄割据,除了泷系外,还有东南的向系以及西北的泰系军阀,而其中以泰系军阀实力最弱。此次李鼎天来九衢,正是为与向系军阀首领九衢督军梅锟秘密会晤。商谈若能达成一致,南北军阀瓜分西北便指日可待。
绵竹懒懒地半倚在沙发上,任晨曦铺洒在她的身上,为那动人的曲线描绘出金色的轮廓。呆在寒香馆的时候她从不化妆,只是偶尔修修眉,修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
此刻她眉头稍蹙,正盯着手头李鼎天的详备资料发呆。自从三少交代了这个新的任务,她每天必须关注起这些枯燥无味的时事政治,特别是关于李鼎天的消息更要格外留意。三少所做的事情越来越令人匪夷所思。他不过是一个商人,为什么要涉足政治,而且还会了解到如此机密事宜?他又有何资本能□□一脚?
“一大早就这么懒洋洋的,像什么样子!”左锐的大喇叭准时响起,只见这根大黑柱从楼上蹦了下来,正笑嘻嘻地看着绵竹。
“总比某些太阳照屁股了还赖在床上的要强一些。”绵竹娇笑道。
“三少他们呢?”左锐一屁股坐在绵竹身旁,沙发顿时向里陷深了许多。
绵竹稍稍向旁边挪了挪,放下手中的材料,含笑道:“三少和马斌早就出门了,不知去哪里办事。怎么没让你跟着?”说完又转了转眼珠子,窃笑起来,“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左锐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我昨晚……忙得太晚了,睡到现在都没精神。三少他们去办正事,我可不能去丢人。”
绵竹忍不住轻笑起来。作为三少最贴身的两个助手,马斌和左锐是住在寒香馆的。虽然三少和马斌是很节制的人,可左锐却安分不下来。
“准备得怎么样了?”左锐扫了眼绵竹身旁的资料问道,“今晚的夜宴,你可不能丢了三少的脸。”
“我当然知道。”绵竹缓缓起身,仪态万方地走到楼梯旁,又旋身对着左锐粲然一笑,“哦,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衬衣领子上还有口红印呢,大忙人。”
从下午开始,绵竹便静静地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她喜欢在充裕的时间里有条不紊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因为慢工出细活。
不知何时,门口多了一道身影。
“我的紫瞳小姐,没人比你更美。”三少倚在门边微笑道。他已经站在那里等了一段时间,却并不着急催促,甚至于十分享受这样一段时光,因为欣赏绵竹化妆实在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此刻在他眼中,绵竹就是一个造诣高深的画家,骄傲地握着手中的画笔,只需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轻轻描绘,便能为这张精美绝伦的脸庞增添一份细腻的动人,更为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赋予了新的生命。
最后,对着镜子仔细瞧了瞧,绵竹才满意地抿嘴一笑,接着便起身朝着门口的三少走去。因为是背对着镜子,她看不到自己落在其中的孤单背影,但这一幕却没有逃过三少的眼睛,令他翘起的嘴角霎时僵硬起来。
这样的寂寞太过熟悉。
一直以来,他便是因着心底的一个执念而在命运的逆流中苦苦挣扎,却渐渐分不清究竟谁才是他的救命稻草。
感受到绵竹挽上自己的手臂,三少这才收回心神,面上又恢复了平素风流不羁的浅笑。
向外走的两个人都没发觉身后的镜中映出的两个孤单背影。无论多么接近彼此,他们的影子注定无法重叠。
车子停在督军府门前,绵竹抬脚下车,只觉一阵目眩。眼前是一派前所未见的灯火辉煌,楼前的广场上停了无数辆名车,而房子四周都安排了士兵把守,滴水不漏。看到这些,绵竹不禁疑惑。摆出这样的排场来迎接李督军大驾,岂不是要闹得九衢城人尽皆知,哪里还是什么秘密?
“走吧。”三少对着身旁怔怔出神的绵竹柔声说道。
绵竹抬眸看了看他,又想了想,便甜甜地回了一个微笑,挽起三少的胳膊,向大门走去。越是紧张,越是自卑,她的脊背便挺得越直。
门里的世界,更是奢靡到极致。步入这堂皇富丽的大厅,只见所有的墙上和巨大的架子上都闪耀着画面的鲜明色彩和画框的金光。高高的顶棚上吊着金色的精巧的巨大宫灯,四射的璀璨光芒如照亮黑夜的星河一般划过眼前,照射在发出闪光的大理石地面上,天与地在此变得浑然一体,共同编织起一室金灿灿的网,网络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带给他们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只觉周遭的一切都炫丽得不真实,仿佛只是一个易碎的梦。
九衢城的所有达官贵人如此齐聚一堂,这还是绵竹见过的第一次。但即便是周旋在这样一群人中龙凤之间,绵竹仍觉得游刃有余。在最初的时候,她会静静地用眼睛观察,默默地用心去思考。现在城中排的上的人物的资料全都装在绵竹的脑中,甚至于他们的私密生活也不例外。跟不同的人打交道,聊不同的话题,唯一不变的一项原则便是投其所好。
在这样的环境里面,三少也敛起平日里所有的骄矜与另类,变身为举止得体、文质彬彬又讨人喜欢的有为青年。在众人眼中,他风度翩翩,言谈举止之间,无处不高贵,无处不优雅。所有的人都在欣赏着,赞叹着他的演出,那些神情仿佛在说,瞧,这才是从骨子里流淌着贵族血液的人。
绵竹不经意间瞥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一道目光,来自于一双迷离的美目,里面的幽光闪烁不定。绵竹记得这双眼睛的主人,那是一个可与自己相媲美的女人,书玉街的头牌□□——云乐。今日的云乐倒不似在笼月楼中见到的那般浓妆艳抹,反而这淡淡的妆容更能衬出她姿容秀美,气质清丽。
此时云乐正挽着一个高官的手臂,巧笑倩兮,顾盼生姿。不难想到,云乐会暗助三少,是因为他们之间关系匪浅。或许,她也同绵竹一样不过是三少手中的一枚棋子。可是,这样骄傲而出色的女人,同风流的林三少之间又有怎样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呢?
众人相谈甚欢之际,音乐疾缓不同地响起,一时间酣歌妙舞,香风弥漫。只见一群珠光宝气的艳装妇人簇拥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女,在温柔的光线中缓步入场。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注在这个女子身上。
她那一头漆黑的长发烫成了时下最流行的波浪,用金色发带束在脑后,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荡,多了一丝俏皮的味道;浓密的睫毛往上翻卷,下面那黑玉般的瞳子中忽闪着灵动的光彩,时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的笑意;嫩黄色的绸子裙袍紧紧包裹着她丰满的胸脯,更骄傲地露出了修长的颈项和雪白的肩膀,在金色的灯光下泛着青春的光泽。乍一看去,她就像是一个精致的洋娃娃。只是这个女子虽然可爱动人,却称不上美极,与绵竹或是云乐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绵竹并没有看向这个女子,而是偷偷看向身旁的三少。他的反应十分耐人寻味,因为绵竹从未在三少的脸上看到过这样丰富的表情,紧张,激动,惊喜,甚至有淡淡的哀伤,像是一张被各种色彩搅乱的画布,再找不到最初的轮廓。
林三少一旦有了感情,他便不再是无懈可击的神话。
只见那女子体态婀娜,穿梭于人群之中,下巴轻扬,骄傲而自信。一双柳叶弯弯眉下的水瞳并不斜视,而是毫不犹豫地朝着三少走来。刚走到三少身前,她便迫不及待地拉起他的手,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亲昵地说道:“三哥,你看桂儿是不是长高了很多!”声音甜甜的,像沾了蜜一样。
三少的目中此刻已褪去所有的情绪,只剩下满满的宠溺。他轻轻地牵起她的手,温柔地笑道:“桂儿妹妹确实长大了,变得更漂亮。方才我差点就认不出来这翩然而至的美人竟然是那个曾经用我的袖子抹眼泪的小淘气。”
少女嘟起小嘴,不满地摇了摇三少的手,露出一脸稚气,愈发显得娇嫩可人。她佯怒道:“你要是再说桂儿小时候的糗事,桂儿就再也不理你啦!”说完又偷偷笑了起来。
这时,人群终于从方才的呆愣中恢复,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提议,让我们大家为美丽的梅桂小姐举杯,祝贺她从海外学成回国!”没想到竟是一呼百应,众人一起举杯,对着三少身旁的明艳少女微笑。
“十分感谢各位百忙之中抽空大驾光临,今夜请大家务必尽欢。”少女笑盈盈地说道,声音清脆悦耳,唇边梨涡隐现,明媚动人。话音刚落,她便将从侍者手中取过的酒一饮而尽。
舞会重新开始,三少理所应当地同这位小姐跳了一曲华尔兹。伴着流畅而华丽的旋律,二人翩翩起舞。所有的人自觉地为他们让出位置,偌大的大厅中霎时只剩下这一对金童玉女在舞池中旋转。
绵竹看着他们而舍不得移开目光。这样一对童话般的存在,太过夺目,几乎灼伤了她的眼。这世上之事确有不公,有些人生而拥有了一切,有些人却是烂泥般的贱种。这种身份上的悬殊差异,不是用锦衣玉食可以轻易遮掩的,而在于流淌在体内的血液是否也同眼前这对璧人一样纯正而高贵。虽然心内冷笑不止,面上却摆出楚楚动人的情态,绵竹觉得自己真是天生的演员,甚至爱极了这种表里不一的演出。让人看不透、摸不清,才能将自己好好地保护起来而不受伤害。
虽然感慨命运不公,绵竹却并不羡慕或是嫉妒,因为在她看来,继承而来的身份地位甚至于财富,都像是水晶制成的艺术品,虽然拥有奢侈的美好,但却易碎得可怜。世间的一切,唯有用自己的双手争取而来才最可靠,即便在向上攀登的过程中饱尝苦楚,她也决不放弃,不论摔下去几次,跌得有多惨,她坚信自己能够爬起来,而且要比上一次爬得更高。
如今,她已经卑微得不能再卑微。
片刻的失神过后,绵竹又恢复了常态。通过人群之中的议论纷纷,她弄清了来人身份。这个同三少亲密无比的洋娃娃叫作梅桂,便是向系军阀首领、九衢督军梅锟的掌上明珠,刚刚从海外学成归国。今日的接风宴便是以她的名义举办的。
确定了这一点,绵竹觉得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自古以来,官商勾结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林家与梅家素来交好,这对金童玉女自小便在法国相识,可谓青梅竹马。梅督军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两年前已经嫁人,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宝贝疙瘩,自然是要精心挑选一位乘龙快婿悉心栽培,日后方可接掌帅印。
绵竹抿了抿嘴,不易觉察地笑了。她当然没有忽略掉旁人投向她的复杂眼神,有幸灾乐祸,有鄙夷不屑,当然也有垂涎欲滴。这几个月来,她荣宠至极,到了今日,麻雀凤凰一见高下,胜负已分,她舞女紫瞳已然成了三少眼中的明日黄花,寒香馆再不是她住得起的地方。
绵竹端起面前放着的一只雕琢精美的水晶杯,杯身反映出璀璨的华灯的无数闪光,就像晴空中挂出的七彩虹霓。她的两片唇轻轻贴在光滑的杯身上,细细品味唇畔传来的细腻触感,不觉将手指收紧,好将这杯子握得更紧,就如同她手中握住的,是自己锦绣的未来。即便只是一场梦,她也要牢牢抓紧,绝不让得来不易的机会擦身而过。
正在此时,一双锃亮的皮鞋突然悄无声息地走入绵竹的视线。她并未抬头,只是收敛目光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身体却不易觉察地调整为最佳姿态,吊足来人的胃口。无论他是谁,她都要全力以赴。
“这位美丽的小姐为何独自伫立窗旁?不知能否赏脸跳上一曲。”来人的声音听起来年轻而富有磁性,略微有些沙哑,仿佛是在你的心坎上轻轻摩擦着,没由来的觉得舒服。
他不是李鼎天,绵竹不由松了口气,整理好凌乱的思绪,然后抬起头,看向来人。
他看起来也很年轻,应该和三少差不多年纪,皮肤白净光滑,散发着年轻人才有的红润光泽;他的头发只有寸长,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以及两道浓密的剑眉,搭配上修长而健美的身材,乍一看去,带给人的总体感觉是这是一具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躯体,仿佛蓄势待发的豹,充满着强劲的力量,但那双深邃的眼瞳,太深沉,仿佛经历过沧海桑田,透出睿智的光芒,不像是一个年轻人该有的,令他看起来更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不过只看了他几眼,绵竹就已觉得背后冷汗淋漓,不由得暗自惊心。他微笑着,眼睛微微眯起,射出的玩味眼神好像能掏空你的心思,仿佛所有的算计在他面前都变成了不值一提的小把戏。即便是这样一只修炼成精的狐狸,在看到绵竹抬起的脸庞时,眼中还是一闪而过刹那的惊艳。
他修长的玉指在晶莹的酒杯上轻轻划过,怜惜地来回抚摸着,动作极慢,好像抚摸着的不是物,而是心爱之人的红唇。
绵竹微笑着说道:“很抱歉,我今晚没有心情跳舞,还请您去找别位佳丽吧。”
“我想紫瞳小姐不要急着拒绝。”他还在微笑,“我还未自我介绍。鄙人姓何名烨,字华轩,是李鼎天督军的副官。”
听到最后一句,绵竹大惊,忍不住又看向这个自称是李督军副官的年轻男子,道:“李督军?莫非您是李鼎天督军的副官?”
“难道紫瞳小姐不相信在下的话么?”他又向绵竹身旁凑了凑,几乎快贴在她的身上。不着痕迹地将她困在窗台与自己之间,稍一倾身,便在绵竹耳旁低声说道:“您是同三少一起来的吧。”他口中吐出的热气尤在耳畔,人却已站直了身子,脸上仍挂着莫测高深的微笑,“听说他可是个了不得的男人,尤其在某些方面更是出众,不知是真是假。”
“哦?”绵竹轻轻舔了一下光滑的酒杯,眸光变得有些朦胧,“您指的是哪方面呢?”她觉得何烨话中有话,否则何必见她是同三少同行之人便如此轻易地自报家门,毕竟李督军来九衢是个秘密。
何烨含笑道:“紫瞳小姐冰雪聪明,自然明白在下的意思。听闻三少将您宠到了天上,我原本还觉得不可思议,可现在我要改变过去的想法。像您这样精致的尤物摆在男人面前,哪个不会缴械投降呢?我只能说,三少真是艳福不浅。”
绵竹幽幽叹息一声,眼波不知流向何处,只呢喃道:“有些事情,耳听为虚。”
“我从不怀疑美丽女人的话,所以总是受骗。”何烨颇有深意地看了舞场中的三少含笑说道,“不过我总是义无反顾地犯同样的错误。”
“看来何副官是位十分怜香惜玉的绅士。”绵竹突然觉得好笑,偏着头看向何烨,“何副官既然这样出色,相信在更多的时候应该是您骗走女人的心吧。”
何烨眼中笑意更深,嘴弯成很美的弧度,道:“紫瞳小姐过誉了,华轩实在惭愧。”
绵竹终于忍不住掩唇轻笑起来。
何烨抬手拢去额前的碎发,动作优雅而潇洒。他举杯对绵竹微微一笑,道:“请容许我为您的美丽而敬您一杯。说实话,您的美好真是一种罪过,令我神魂颠倒,情难自禁。”
绵竹笑得愈发愉快起来,忍不住调笑道:“何副官这样懂得讨女孩子的欢心,当真是军队中的战士么?依我看,倒像是个风流公子哥呢。”
“苍天可鉴,我方才所说句句都是实话。”何烨悠然答道,索性将身子舒适地靠在绵竹身边的栏杆上。
绵竹以余光悄悄打量起身旁这个自称是李督军副官的男人,突然忍不住开口道:“何副官生得这般细皮嫩肉,比咱们姑娘家也不遑多让呢,真叫人好生羡慕!”
何烨咯咯笑了几声,侧过身看向绵竹,道:“紫瞳小姐果然快人快语。不瞒您说,其实在军校的时候我就经常以生病为由逃避操练,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懒。毕业后幸得李督军赏识,不嫌弃我既懒散又不守纪律,更委以重任,我真是感激不尽呢。”
“何副官您过谦了。”绵竹垂眸笑道,“依我看,您这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说罢抬头看去,正对上何烨投来的灼灼目光。
同何副官攀谈久了绵竹之后才发觉,他很健谈,也很风趣,并且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浓厚兴趣,甚至几次有意无意地与她发生肌肤接触。对于这些小动作她并不特别排斥,但他那锐利的眼神却令绵竹感到莫名地恐惧,仿佛隐藏在这双眼背后的是一匹狼的灵魂。
整场舞会,三少都忙着应付娇滴滴的梅桂小姐,马斌和左锐也都忙着周旋于各种关系之中,于是这护花的重任便落到了作为新面孔出现的何烨肩上。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园里。
“作为李督军的副官,您不是应当伴随其左右吗?为何会公然出现在此处?难道不怕别人认出您吗?”绵竹靠在一棵树上浅笑道,这是她此刻最想知道的事情。
何烨一只手支在树干上,几乎将绵竹搂在怀里。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又低下头对着绵竹笑道:“今夜月色如此迷人,咱们大可聊些别的。提这些事情未免太煞风景了吧。”
绵竹嬉笑着避过他俯下的头,跳到空旷之地,眯眼笑道:“何副官,咱们先把正经事解决再想其他也不迟。”
何烨耸肩说道:“理由就是,没有人认识我,我只是他的影子副官。”
“影子?”绵竹略有些疑惑。
“不错,就是影子,既贴身,又神秘。”何烨信步走到绵竹身前,牵起她的手吻了下去,“怎么样,是不是对我越来越有兴趣了?”
“的确,”绵竹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身回眸一笑,“既然影子都来了,那么本尊一定也在附近喽。”
何烨不置可否。
绵竹点了点头,娇笑道:“那么,您这位影子骑士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呢?”
“美丽的女人,”何烨俯身牵起绵竹的玉手,落下灼热的一吻,“是我狩猎的目标之一。”
“那您觉得我够资格么?”绵竹柔媚一笑,秋波流转,令人移不开视线。
“没有比您更有资格的人了。”何烨的话别有深意,但此刻绵竹却猜不透。
晚宴接近尾声的时候,何烨将绵竹送回到大厅,之后便提前离去,留下绵竹站在方才二人交谈的角落,细细回味何烨的每一句话,有许多处琢磨不透,不过她可以确定的是,何烨没有几句话是真的。特别是他对待三少和自己的态度,更加令人费解。
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的是,绵竹在舞会结束后仍随三少一同回寒香馆。
梅桂小姐看向绵竹的眼神很不友善,因为走出官邸的时候绵竹十分亲昵地挽起了三少的胳膊,还不断地在他耳边低语轻笑,那副神态,十足一个争风吃醋的小女人,因为在舞会上备受冷落而想在最后扳回一局。不过,三少并没有推开她,笑容依旧,更不忘同每一位客人道别。绵竹抿嘴微笑着冷眼旁观,心想既然三少已给梅小姐下了猛药,就只等着她使出浑身解数留住他的心了。
三少一钻进车便松开了握住绵竹的手,绷着脸一言不发,似乎有满腹心事。
绵竹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既然李督军并不参加今晚的宴会,你为何要我精心打扮呢?”
“为了何烨。”三少语气冷淡,“今晚辛苦你了,表现得不错。”
“三少过奖了。”绵竹的脸隐没在阴影中,不过从声音便能听出她在笑。
为何笑?是苦笑,是自嘲,又或许是确实觉得好笑,她实在想不清楚。三少今晚对于梅桂所表现出的态度,可以说是若即若离,但他的眼睛不会说谎,那里面有这个女人的影子。
第二日一早,三少还没吃早饭便一个人匆匆出门,没有带上马斌和左锐。用过早餐,马斌还是照常到九帮本部去处理事情,左锐则到商会坐镇。这三人各忙各的,杨嫂则到集市上买菜。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下绵竹一人,异常熟悉的感觉突然袭来,令她感觉好像回到了同嫣红一起生活的日子。那真是一段值得怀念的美好时光,过去并不觉得有多珍贵,但现在看来,能得到一份感情的回报是多么的不易。
每次想到嫣红,她都会心痛,然后一次次提醒自己,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中,她绝不能泄气,更不会低头。
左锐回来得很早,看着绵竹一盘一盘端上来的葱油核桃鱼卷、莲香脱骨鸡、冬笋虾卷、宝酿龙爪、芙蓉菜心、百鸟朝凤和鲜果明珠羹,他的口水都要流到桌子上了。虽然左锐自认为不像其他凡夫俗子那般垂涎美食,但他有的也只不过是少得可怜的自制力。
绵竹很陶醉地猛嗅了一下,然后对着左锐娇笑道:“左大哥,这是绵竹特别花了一个下午为您精心烹制的,请品尝吧!”
左锐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好绵竹,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才能赏我这些好东西?”
绵竹坐在左锐对面,咯咯笑了几声,也不掩饰,眨着大眼睛纯真无暇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想知道三少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您也知道,以色侍人终究不能长久……”
左锐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随后脸上堆满了笑容,道:“好绵竹,昨晚你也看到了,三少对梅桂那小妮子很有兴趣。他就喜欢那个样子的,眼睛是那样圆的,鼻子是那样小巧的,身段是那样玲珑的,这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见到绵竹泫然欲泣的神情,左锐马上又拍了拍胸脯,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不过你不必担心,以后我一定会在三少面前为你多美言几句的!做不成大老婆做小也不差嘛,咱们三少这人品相貌,绝不会委屈了你!”他碎碎嘴念叨了半天,尽是些无聊的话,烦得绵竹恨不得用饭勺把他敲晕。
“呦,今儿个是什么大日子,绵竹居然做了这么一桌子好菜却不叫上我,只便宜了左锐这小子!”马斌的声音传来,绵竹回首,便看到刚刚走进餐厅的马斌,突然计上心头,不由笑道:“今天的确是个大日子,马大哥回来得正好。”说完便起身走到马斌身旁,“因为今天是我和两位哥哥结拜为义兄妹的好日子。”
此话一出,惹得马斌轻蹙俊眉,疑惑不解,连正在海吃的左锐也愣了神,筷子顿在半空,嘴巴里的虾卷也忘了吞下。
“其实,绵竹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件事,”绵竹接着说道,“两位哥哥对绵竹一直像亲妹子一样好,绵竹心下甚为感激,而且绵竹从小便受尽欺辱,一直渴望能有哥哥来保护我,因此便希望能与两位哥哥结为异姓兄妹。有了两位哥哥照拂,绵竹在九衢城便再不会受人欺负,以后小妹待两位也会像待亲哥哥那样,为两位哥哥排忧解难。只不知两位哥哥是否嫌弃小妹出身卑贱,不愿屈尊迁就?”
左锐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一声,答道:“我还从未有过妹妹,也不怎么知道如何照顾人,总是笨手笨脚的,大老粗一个。如果绵竹你不嫌弃,你这个妹妹我便认下了,以后若有人得罪你,跟哥哥我说一声,一定为你出头!”
“谢谢哥哥!”绵竹甜甜地叫了一声,叫得左锐笑得更加开怀,乐不可支道:“以后倒不劳烦妹妹替我打理日常起居,只是妹妹这手好菜可是不要荒废了才好!”
绵竹又笑着转身看向一声不吭的马斌。
“大哥?”见马斌愣在那儿,绵竹便轻唤了一声。
“哦,”马斌终于有了反应,想了想才点头同意。
“好!”绵竹拍手笑道,“从今以后,斌爷就是绵竹的大哥,左爷是二哥!”
“为什么我是二哥他却是大哥?不公平!论实力,我绝对是老大!”左锐不服道。
马斌很不屑地瞅了瞅左锐,搁下一句话:“不服气就出去比划比划。”只此一句,就把左锐所有怨气都踹进了肚子里。
“大哥,快过来坐!”绵竹甜甜地叫了一声,接着挽起马斌的胳膊,把他带到餐桌前,让他坐下一同吃饭。马斌最开始还有些拘束,到后来也能同他们一起说笑。
这两位“传说中”的九衢城里的大人物,终于和绵竹这个异乡孤女有了密切的联系。在此之前,她怎么敢奢望他们会对她另眼相待?即使过了这么多日日夜夜,绵竹仍念念不忘初到九衢时马斌扔给她的那张钞票,还有左锐的那顿冷嘲热讽,甚至于她被幽兰阁的保安们捉起来时他们的冷漠与无情,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只是昨天发生的事。不得不说,过去的种种羞愤与耻辱在如今看来都变成了她成长的动力,为此,绵竹学会了心存感激,不论是对不公平的生活,还是曾经伤害过她的人。
“对了,三少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左锐吃到一半时突然抬头问道。
马斌顿了一下筷子,含笑答道:“他今晚同梅桂小姐一起用餐,让我们不必等他开饭。”
“哈哈,看来他还真是被那小丫头给缠住了!”左锐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谁又知道他自己是不是乐在其中呢。”马斌笑得别有深意,“他能这样也好,我们以后就不必担心了。”
绵竹又给左锐盛了满满一碗饭,状似无意地问道:“我听人说,这位梅桂小姐还有位姐妹,却不知叫做什么名字。”
“梅兰,梅兰竹菊的梅兰,她是梅桂的姐姐。”左锐说完又夹了一鸡肉塞进嘴里,“她人很好,厨艺也很棒呢!”
“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为何从没见过?”绵竹追问道。
“她在两年前就嫁到日本去了,你自然见不到。”这次换马斌答话。
“日本!她怎么嫁得这么远!梅督军竟舍得!”绵竹很是惊讶。
“那梅老头有什么舍不得!嫁那么远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巩固彼此的合作关系喽。向系军阀向来是日本人支持的,梅老头就是这么没有骨气,只能靠卖女儿来换取支持。”左锐忿忿道。
“左锐!”马斌的声音中含着警告的意味,“提醒过你多少次,不要随便乱说话,特别是在三少面前。捅了娄子我可不会帮你收拾!”
左锐哼了一声,之后便埋头吃饭,不再开口说话。
绵竹表面平静,心思却是百转千回。单单从三少的表情和举动她便已猜测出他中意的并非梅桂,而是一个与她大有关系的人,再算一下年纪,大约只可能是姐妹了。只是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够这样精准地判断三少的心思,这份直觉究竟从何而来。如果她早一点知道原因,很多事情便会不同,人生也会少一些遗憾而多一些温馨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