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六十八章 一拢青竹(1 / 1)
纵然见惯了生死之事,可毋青竹还是怕了。第一次怕了。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死。或者是因为不想在孟昶面前示弱,她就那样安静的坐在那里,一脸肃然的,其实,她的掌心一直在冒冷汗。到最后,她终于倒下去了。孟昶紧紧的抱着她,呢喃着:“别怕,朕在这里。”
文钰的死,给宫中诸人造成了极大的恐慌,天姝阁外挂着的那一面人皮大鼓,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只有毋青竹除外,她早就料到文钰有这么一天了,文钰并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女人,这一点她早就看透了。若果真是一个甘于过清净日子的人,又怎么会进宫?
将近年关,适逢毋夫人生辰,因不是大寿,也没大操大办,不过是一家亲戚小聚。毋青竹得到太后特许后,午间方回了毋府。岂料华雨浓居然也在座。原来,华雨浓新近结识了毋父。深得毋父的赏识,本是家中小聚,也将他请来了。
用过午膳后,二人免不了一番长谈。华雨浓虽是寻常百姓,然而对天下之势却了如指掌。位高权重的枢密使一职缺空,孟昶竟让王昭远补缺,事无大小,一以委之。国库金帛财物,任其所取,从不过问。这王昭远惠黠阴柔,自小就侍候孟昶,两人一起长大,孟昶与其亲狎也是人之常情。
后晋为契丹灭之后,趁后汉刘知远立足未稳,孟昶也曾想趁机染指中原。但终于所将非人,大败而归,不能成事。周世宗柴荣在位时,由于孟昶上书不逊,周军伐蜀,蜀军大败,丢掉秦、成、阶、凤四块土地。情急之下,孟昶忙与南唐、东汉等周边小国联合,以谋抵御。此时地处中原的后晋、后汉、后周交替迭兴之际,各家都注力中原,无暇顾及川蜀,孟昶的外部压力减轻,据险一方,正好关起门来做皇帝,他年青时一直压抑的“打球走马”、“好房中术”的坏习惯一下子释放出来,逐渐奢侈放纵,连尿盆都嵌满珍珠宝玉作装饰,豪侈至极。
孟昶从小未经患难,长于温柔富贵之乡,又少年即位,人生道路是很平顺的。但不同于前蜀后主王衍的荒淫误国,孟昶曾孜孜求治,努力把蜀国治理好。整顿吏治、惩治贪污的措施他都认真实行过。他设置匦函,以了解民情生态;他手订《官箴》,深刻影响了中国的官员管理制度。后蜀还刻儒家经典于石壁上,可说是蜀学之盛冠天下。
此时后蜀已成为天下最富裕最发达的地方。后蜀究竟有多富呢?说起来有点骇人听闻。众所周知,晋代王恺、石崇都是当时富可敌国的人,他们之间斗富的故事在历史上非常有名。然而,李昊读了《王恺、石崇传》,竟笑得前俯后仰,连连说:“这些人不过是穷俭乞儿,居然以此为富,可笑!可笑!”
如果认为只是后蜀皇室达官很富有民间未必如此,那也不对。《资治通鉴》说,唐太宗贞观年间,“斗米不过三四钱”。而后蜀广政年间,“斗米三钱”,比贞观之治的米价还便宜。
此时的蜀中已经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民丰物阜了。城里的人们从小在安乐窝中长大,连水稻小麦都分不清,还以为竹笋和芋头都是长在林木之上的。农村的情况也毫不逊色,弦官歌吹处处可闻,酒席游宴昼夜相接。蜀中城乡一片安乐盛景,比起连年征战黎民苦不堪言的中原,真是天上人间之别。
然而,后蜀偏安一隅,富裕却不强大是这类小国的通病。凭借天险,这里能在乱世中别开乾坤,但当中原一统之时,蜀中丰衣美食所养之士,是无力抵抗的。事实证明,华雨浓的判断是正确的,十多年后,后蜀的国运果然如此。
其实毋青竹又何尝不知?她甚至觉得蜀国的国运是在纸醉金迷琪花瑶草的花间词韵里暗中偷换的。然而后宫不得干预朝政,每每旁敲侧击的劝解孟昶,终究没起到一点儿作用,他是听不进去的。
:“高墙大院里的日子不好过吧?”华雨浓忽然抛过来这样一句话。不等毋青竹作答,华雨浓又道:“离开那里,你才能活下去!”毋青竹道:“我若不离开皇宫,我就要死吗?”华雨浓道:“从文钰身上你还看不出来吗?孟昶对背叛他的人,是不会客气的。”毋青竹道:“你也太小瞧人了,我是那等不知本分的人吗?”嘴上虽是这样说,可心里还是有很大的触动。文钰的死给宫里的女人们敲了一个警钟,从某一方面来说这警钟就是为毋青竹敲响的,然而她已经不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子了,她懂得克制自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知道自己的命是和毋家上上下下一干人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她有什么不测,毋家的人也完了,尽管孟昶是很重视父亲的,可她知道现在的孟昶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的气量变得狭窄了。尽管有时候她假设自己没有进宫,那又会是什么样子?一定会比现在幸福吗?假设她效仿红拂女携李靖夜奔的话,又会有怎样的际遇?
她知道种种的假设都不成立,可是有时候还是会这样想。想完了,她还是会做回一个端端正正的皇后。现在的她脸上几乎没什么笑容,犹如一尊木偶。母亲看了,有时候会悄悄的叹息,青瑜则会逗她开心。难道深深的宫墙已经把我变成一个怨妇了吗?她时常这样问自己。
同时,总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这就是你的宿命!她该臣服于宿命的安排吗?不,她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又能如何呢?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被矛盾与痛苦撕扯着,险些就体无完肤了。华雨浓是个冷酷的人,他总是把自己剖析得分毫不差,她真的很不喜欢。或许是因为骨子里的那股劲儿,她已经不能随便让人洞穿自己的心事了,这于她来说,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
以他的神通广大,又岂能不知她和孟昶之间的不自在?前些日子里,毋青竹将梵正引荐给太后,那梵正得以在内廷自由出入,那人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很懂得察言观色,和宫娥的私交不错,想必传了不少的流言到华雨浓的耳边。
有时候,她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曾今被称之为:“华姐姐”的人,怎么越来越陌生了?应该是从他恢复男儿身之后。正如他所言,没有他暗中相助,恐怕他真的很难在宫里呆下去。
梅妃、淑妃二人的身子每况愈下,毋青竹原该阻止她们服食绿柳山庄的养颜汤的,可她没有。因为她的阻止只会让梅妃和淑妃更快的毙命。
绿柳山庄的养颜汤里大约是加了类似于五石散之类的东西,人一旦沾上后,便欲罢不能。那些汤里像有无数个魔鬼,一点一点吞噬着食用者的生命。到最后,她们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更要命的是,一旦食用过一次,就再也脱离不了,必得三五日吃上一碗才可,一旦断掉,不出半月便会全身不适,直至死亡。这些都是华雨浓亲口说的,毋青竹一点儿也不怀疑,因为她还是知道华雨浓什么时候说的是实话,什么时候说的是谎话。
也许他真的只是为了我好,毋青竹就只能这样想。梅妃和淑妃若去了,她会照顾好她们的孩子,就像照顾现在的元喆一样。她的贤德美名会因此而锦上添花。
不觉中,他们已经聊了很久。约摸酉时的光景,崔氏进来传话:“皇上来了,说是来接娘娘的。”毋青竹很是吃惊,要知道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只第一次归宁之时,毋青竹曾以皇后的标准回过毋府。之后每次都是便衣出行,从不敢张扬。自打进宫后,孟昶便没到过毋府。见毋青竹走神了,崔氏道:“娘娘还是先出去吧。”毋青竹点了点头,一面又向方才华雨浓坐的位置看了一眼,华雨浓已经走了。
倒是崔氏有闲心,向毋青竹道:“方才远远的见华公子在这里,只一眨眼怎么就不见了?”毋青竹道:“必是你眼花了,哪有什么华公子?就我一个人。”
崔氏笑道:“想必是了,说起这位华公子,真是好个品貌,听说尚未娶亲……”毋青竹道:“看嫂嫂的意思,是要为华公子寻一门亲事吗?”崔氏道:“他那么个模样,一般的姑娘怎能配得上?比咱们女子还生得俊俏。说句娘娘不爱听的话,华公子若是扮成女孩儿,比娘娘还美呢。”毋青竹笑道:“很是,很是。”崔氏道:“听说娘娘和华公子有些交情,我有一事,想请娘娘向他说说,若好便罢了,若是不好,从今以后也不必提起。”未等崔氏说出口,毋青竹已料准了。
只听崔氏道:“我娘家有一个堂妹人品俱佳,和这位华公子可说是一对璧人……”毋青竹已明白了,因笑道:“可是弄巧姑娘?”崔氏道:“正是。”崔氏乃李唐望族,如今虽说没落了,到底还有几分根基在。崔氏那位名唤弄巧的堂妹,毋青竹原是相熟的。模样儿、人品倒是很好,比毋青竹年长两岁,其胞妹纤云早已为人母,她却待字闺中,前些年,上门求亲的人家也可说是踏破了门槛,都被她一一婉拒。就连孟昶也要纳她为妃,她竟不愿意,不知她是如何拒绝的,孟昶并没有怒气,反倒说崔家的这位弄巧姑娘非一般人,后来便再也没有提起。如今上了年纪,求亲的人没有了,崔氏之伯父伯母未免心急,也不拘什么人,只要是个本分人即可。弄巧倒时常说:“世间的女子皆是在家从父,嫁后从夫,我偏不信这个理。若不然,我终生不嫁。”谁也不知她何故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姐妹们时常相劝,总是无济于事,久而久之,也就不劝了。就连皇帝都入不了她法眼,可上哪里找个她满意的人?
崔氏是个心细的人,岂会不知弄巧的秉性?
毋青竹便说:“你家的弄巧姑娘,未必愿意。”崔氏道:“她也只是嘴硬,心里还不知是怎么想的。她生性孤僻,多半的姐妹她是懒得理的,谁知竟与青瑜极好,今儿听青瑜说,弄巧对华公子似乎有意……”毋青竹道:“弄巧和华公子相识吗?”崔氏道:“听说上月里,弄巧在报国寺上香,回来的路上偶然和华公子相识的,听青瑜说,今日弄巧见了华公子,脸上竟有羞赧之色……”崔氏还要说什么,却见青瑜来了。
青瑜向崔氏道:“母亲找你呢,姐姐这儿,我来侍候吧。”崔氏看了毋青竹一眼,似有话要说,毋青竹向她道:“你且去吧,你说的事情我记下了。”
这里毋青竹问青瑜:“你这小鬼头,支开嫂子,到底要说什么?”青瑜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姐姐。武阳有信了……”毋青竹忙问:“如今她在何处?”青瑜道:“她,她……她离开大理后,原是想回来的,谁知竟病了一场。在雪峰庵住了些时日,病好之后,就在哪里出家了……”
毋青竹道:“此话当真?”青瑜道:“我家相公亲眼所见,还能有错?”毋青竹道:“看来,她的心真是伤透了,不然也不会剪掉头发做姑子去。欧阳靖怎么不劝劝武阳?”青瑜道:“别说是劝了,武阳就不承认她是武阳,是铁了心的……”
毋青竹道:“雪峰庵在利州,算算也不是很远,你得了空就去瞧瞧她,好好的劝劝她。不可将此事告知他人,堂堂的一个公主和人私奔,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终不是什么好事,说出去会败坏了武阳的名声。”
这时,已有毋家的一个老仆人进来催促了,毋青竹这才更衣,出去接孟昶的驾。
皇帝亲临,这对毋家来说,是莫大的荣耀。孟昶的车马还未到,早有毋家上下人等并众宾客大门外候着,黑压压的站了一街。
孟昶破天荒的在毋家用了晚膳方回。毋青竹亲自侍候他沐浴更衣,呈现出一种久违的融洽气氛。
毋青竹见他的行为举止大不似往日,因向他道:“皇上今儿是怎么了?”孟昶佯装不解,反问道:“你说朕这是怎么了?不是要给你这个皇后足够的面子吗?”一听话头又不对了,毋青竹便识趣的不再说了,只转身吩咐南薰殿外的宫女们,把孟昶换下的衣物拿去浣衣房。
孟昶又不高兴了,他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怎么越来越小心翼翼了?百般的谨慎,这样的毋青竹,他很不喜欢。
原来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相互厌倦了。纵然二人都有重修旧好的愿望,做起来,还是太难了。
后来,他们的距离越来越遥远。甚至连对话都少了。毋青竹以为是韩弢的出现动摇了她的意志,每每思及于此,她都愧疚不已。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个不正经的女人。
那天夜里,他们的融洽在入睡前结束了。孟昶亲手替毋青竹卸下头上的发钗后,便打开首饰匣子,那匣子里躺着一对金镶紫瑛坠子,那坠子本身没什么特别的,细看之下,那小小的紫瑛坠子上雕刻了一拢竹子!
孟昶清楚的记得,有一次韩王手上拿的就是这样一对坠子,当时他正拿细针在上面雕花,孟昶还笑他:“好闺阁之事!”有个小太监说:“这是王爷要送给心上人的。”这对耳坠子如何在她这里?难道?韩王的心上人就是毋青竹?
毋青竹见了那对耳坠子,反倒不明所以,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有了这一样一对坠子,今早出宫的时候,这匣子里并没有的。正纳罕间,孟昶已举着那对耳坠子向毋青竹咆哮了:“说!这是怎么回事?”毋青竹道:“皇上为这么个东西也要置气吗?何况我从未见过这坠子。瞧这样子也不是市面上买得到的。我也没那个闲心自己做……”孟昶道:“这东西在市面上,当然,买不到了……”
毋青竹实在是不明白他又是为哪般?不免有些怒气,少不得强自忍着。不咸不淡的说:“先不说这对耳坠子是不是我的,不过是一个寻常物件罢了,也值当皇上生气的?”孟昶最见不得她在自己面前充愣。原来她的心里装着的始终是别人,先前那块玉佩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了,今日又见了这对耳坠子,孟昶越发认定毋青竹与韩王之间的情分。他总是找理由说服自己,毋青竹的心里并没有别人的,可是,这耳坠子让他不再抱任何幻想,百般讨好她又有什么用呢?她几时领过情?他倒要看他如何解释?
终是气不过,指着毋青竹道:“你的胆子越发大了,一点儿也不把我这个皇上放在眼里。”
知道缘故后,毋青竹又惊又骇。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别人如何得知?显然,当年韩王还没来得及把这耳坠子送到自己手上,她就被一张圣旨定了命。是谁把它们放到首饰盒子里的?是韩王?不是他,一定不是的,他不会害我的!解释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她索性什么也不解释,索性赌气道:“皇上既不信我,不如就把我打进冷宫,关上一辈子。再不然,废除了我这个皇后的头衔,罚我去做苦力。再不然,治我个不忠不洁之罪,拉出去乱棍打死吧……”
孟昶顿足道:“了不得了,你别当朕不敢,平日里,你仗着有母后给你撑腰,眼里除了你自己,可还有谁?你就不能向淑妃学学?”
:“皇上既然觉着淑妃好,那么就请到紫竹院去歇着吧,省得在我这里又见着什么碍眼的物件。”
在孟昶看来,毋青竹真的疯了,居然敢句句顶撞他!他也疯了,居然连鞋也顾不上穿,赤着脚,穿着衾衣就走了,身后的小太监抱着衣物,直嚷:“皇上,您到底穿上鞋了再走啊,仔细冻着了。”
地上冰凉,他也不觉得,一溜儿的跑到紫竹院去了。此时,淑妃已然睡了。见孟昶赤脚,不免大惊,连忙命珍珠拢火炉。早有一个眼尖的小太监捧了一盆热水来替孟昶洗脚。
淑妃一面拿过衣裳来替孟昶披上,一面又痛斥跟来的小太监:“你是怎么侍候的,这腊月天里赤脚露体的在风里走,病了可还了得?”
孟昶向那小太监吼道:“传朕的口谕,着上书房拟旨,朕要废了皇后。”
淑妃不知何故,只说:“皇后贤德,人尽皆知,皇上您……”
:“住嘴!”孟昶大喝一声,又向那小太监吼道:“还不快去?”
不知是谁,早跑到永福宫去禀报了太后。不多时,太后便命人传话给孟昶:“皇后岂是说废就废的?这样的话,以后断断不可再说。”
孟昶听了越发恼了,“谁替她求情也没用,朕今日偏要废了她!”
不多时,祥、瑞二位公公都来了,说是:“兹事体大,请皇上三思,况时辰也不早了,还是先歇下,明儿再说吧。”
孟昶哪里肯听?“给朕拿纸、笔来!”
淑妃道:“皇上无缘无故就要废后,只怕众口难平。”
孟昶道:“朕要废后,还用管什么众口难平?”
此时,有人来回:“花蕊夫人来了,问淑妃娘娘睡下了没有?要进来叙叙话。”
孟昶道:“这时候,她来做什么?必是来为皇后说情的。她和皇后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淑妃道:“皇上刚从庄宜宫过来,她哪里知道什么?不过是来和我说说话罢了。皇上若不愿见她,叫她回去便是了。”
孟昶摆手道:“不必,叫她进来。”
不多时,花蕊夫人进来了,淑妃见她头上的斗笠上还挂着雪珠,便说:“外头又下雪了射么?白天放晴了,这会儿又下了,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花蕊夫人道:“因近日妹妹偶感风寒,白天吃了药,睡了好几个时辰,夜里又无法入睡。冒昧打扰姐姐了。”淑妃接过花蕊夫人脱下的斗篷,一面又拿眼瞟了里屋一眼,悄声说:“皇上在里面呢。”花蕊夫人道:“哟,妹妹来得不是时候了。”
淑妃道:“你来得正是时候,皇上和皇后娘娘呕气呢,正好你来了,赶紧劝劝去吧。”
花蕊夫人嫣然一笑道:“姐姐这话说的可不对了,你我又不是正紧的主子,哪里管得了皇上和娘娘的事儿呢?”淑妃讨了个没趣,脸上有些不自在。花蕊夫人是何等聪慧的人?只从淑妃的只言片语中,便知道废后之事已不了了之。牡丹院毗邻紫竹院,孟昶那暴雷般的吼声,早传到了花蕊夫人耳里。
皇后素习温婉端良,从未和任何人红过脸,怎么会惹得皇上大发雷霆,以至于还有了废后一说,这宫里的人,她是越来越不明白了?怎么每个人都像是戴了七十二张面具在过日子?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果然不假,连她自己也是不自觉的被同化了。她对皇后果然像亲姐妹一样吗?不,并不完全是,起初,她不明白,有了皇帝的宠爱,自己又是贵妃,在后宫,已经是一人之下,数人之上 。可别人还是有意无意的刁难她。孟昶对她也是时好时坏的,有时候整天黏在一起,有时候又数日不见她。后来她明白了,除了皇后以外,她们都只是妾!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们是一样的人,并不分什么高低贵贱的,她们都只是妾!姿色衰败的女子,都有一颗嫉妒的心,她们变得刁钻了,那些年轻受宠的女子便成了她们攻击的对象。
同样的身份,贤妃、柳妃为什么可以过得那样自在?梅妃、淑妃有着高贵的出身,自不必说。就连蔷薇、赵馨儿都比自己过得滋润,原因很简单,在别人眼里,她们都是皇后的人。她费慧清有什么?没有显赫的家族背景,亦没有人提点,她所拥有的不过是一具被人称之为“人间绝色”的皮囊罢了。要在后宫长久的生存下去,仅有这个是不行的。
皇后是她唯一的靠山,歌姬出身,便注定了她这辈子不可能做皇后,贵妃的头衔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她也有年老色衰的一天,那时候没了君王的恩泽,她还要靠什么生存下去?她只能依靠皇后,所以她是绝对不能让这座靠山倒下去的。
略一思忖,花蕊夫人道:“既皇上在此,我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淑妃笑道:“皇上知道你来了,该尽了礼数回去才是。”
花蕊夫人于是进了内室向孟昶问安后方回了牡丹院。其实她不必来紫竹院,如果毋青竹失去了皇后之位,于淑妃又有什么好处呢?相信淑妃也会不遗余力的劝阻。
这边,毋青竹正询问宝禅:“今日谁进过内室?”宝禅道:“今日五皇子的奶娘病了,奴婢代她照料了半日,这会儿才回来。娘娘可是丢了什么贵重的物件?”夏荷插嘴道:“今儿王尚仪和赵奉仪来过,只吃了一盏茶就走了。想来是跟来的宫女们眼见了好东西,顺手拿走了也未可知。”毋青竹略一点头,称:“知道了,你们出去,这事儿别四处传去,只你们知道也就罢了,省得王尚仪和赵奉仪脸上挂不住。”
会是谁?是赵馨儿?韩王在宫里的时候,她还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小丫头,她也未必有如此心计,蔷薇自幼身在宫中,知道此事也不足为奇。她包藏祸心,毋青竹早就知道,只是从不对她设防,否则也不会让她在身边这么多年了,毋青竹总是以为自己能拿捏得住蔷薇,今天的事情说明,毋青竹再一次失误了。就连蔷薇也驾驭不了,以后要怎样在宫里呆下去?或者,应该听从华雨浓的劝告,离开后宫。外面的风景更美,不是吗?这牢笼般的后宫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
毋青竹并不是一个痴迷于权力的人,何况这个皇后行使权利的范围是有限的。以往她偶尔也会有远离后宫的想法,但又一次一次的说服自己,不可以!理由很多,比如,她走了,毋家会被殃及。然而这些构不成她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少时,孟昶要废后的消息也传到了毋青竹耳边,她笑了笑:“若果真要废了我,倒好了,从今以后可以过些安生日子了。”宝禅道:“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去请示太后?”毋青竹道:“谁也不许踏出庄宜宫半步,我自有主意。”不多时,又有人来说,淑妃娘娘劝了一回,皇上气消了不少,此时已在紫竹院睡下。
夏荷打赏了那来报信之人,复又进内室,她们的对话,毋青竹已经听到了,因向夏荷与宝禅道:“你们来的日子浅,于人情世故上倒是很懂得,很好。我方才见你拿了两片金叶子,也太大方了些,便宜了那小太监,他是紫竹院的人,你还怕他没钱使?”夏荷道:“奴婢知道了。”宝禅向夏荷道:“你也是,这些事应该向娘娘请示的。”毋青竹道:“若这样的小事也要请示,我每天可有一会儿得闲吗?凡事,要掂量着办,你拿一片金叶子打发别人倒也罢了,唯独紫竹院的人,不必太大方,须不知,他们个个都是有钱的主儿,听说他们那里管事的太监,在宫外不仅置了良田豪宅,还养了几房姬妾,皆是美貌的妙龄女子,他一个太监,能享用得了吗?白白的耽误了那些女孩子。仅从这一点,就可知他们在底下做了些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夏荷秉性单纯,哪里知道这些?听毋青竹如此说,只一个劲儿的称:“奴婢知道了。”
淑妃派人来通风报信的目的,毋青竹是知道的,她是想让毋青竹欠她一个人情,可毋青竹就偏偏不领这个情。
次日清晨,毋青竹去了太后寝宫,说是要迁出庄宜宫,去芷兰别馆居住。太后闻言,笑说:“也好,近日总听人说皇上和你不睦,兴许小别几日,又和从前一样好了。”太后那笑容里有几许愧疚的味道。一想年关将至,又改口说:“眼下已是腊二十了,还是不去得好,二十六又是你妹妹的生辰,你一走,她也没趣。”
毋青竹道:“那是先前,如今,她出了阁,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姐姐?”太后道:“若你执意要去,住两日就回来,年下有许多事还得你来主持。”
孟昶听说毋青竹搬去别馆居住,只说:“朕倒想看看,她能在那里住多久?
在众人眼里,又成了朕的过失了。”
这回毋青竹离宫,谁也没占着半点儿好处。
妃嫔进御之事,是内廷的一件要务,如同皇帝在外廷上朝一样重要。孟昶每日所见,皆是娇艳女郎,由衷的感到做天子的滋味,就如同每天食用的御膳,面前摆着无数的美味佳肴,绝对不可能一次吃完,只能看着眼前的几道菜,后面的也只能挑着尝一点。
今夜是谁侍寝?这寒冷的冬夜里,甚至有上千个女子在寂寞的深夜里盘算着,叹息着。
赵馨儿①以丹注面, 自不在应召之列,淑妃昨日受了些凉气,按规矩也是不能侍寝的。花蕊夫人,因为皇后的关系,也在孟昶跟前弄小性儿。孟昶也懒怠去俯就她。
偶然登楼四望,见了无轩内有一美人,便问左右之人:“此女样貌如何?”众人皆一致赞其美仪。孟昶走下楼,向美人走去,二人宿于藏书楼。该女汪氏因此怀孕。
两月后,太后查问,恰有守楼者在楼外的墙上记下了当时的时间和事件,两相核对,汪氏这个胎儿也就得到了承认。后花蕊夫人责怪孟昶办事随心所欲。嘲笑道:“只怕有一天,到处都会刻满彤史。”
一般来说,文书房宦官负责记录皇帝每晚所召幸宫嫔的名字,女官彤史则负责记录后妃被临幸的寝所,宦官与女官各自根据皇帝和后妃宫娥的形迹,分别记录。有时候,记录者也能捕捉踪影,守楼之人本不负责此职,事关重大,也得及时记录。
毋青竹移居别馆后,孟昶连番下旨,命她回宫,她总是以身体不适,需静养为由,拒绝回宫。元朔那日,孟昶亲自来接,仍执意留下。
时至惊蛰之期,因五皇子身患疳积,恐众人照料不周,太后又再三打发人来请,毋青竹只得回宫。
她时常对奶娘说:“盲目的加强营养,反而会加重脾运的负荷,伤害了脾胃之气,滞积中焦,使食欲下降。绝不是吃得越多就能长得更好。”
见五皇子面黄肌瘦,又烦躁爱哭,更兼食欲不振或有呕吐酸馊乳食,兼发低热,指纹紫滞。可见是乳食积滞的实证。少不得又把奶娘训斥一番。
又问用的是什么药?奶娘道:“太医说五皇子当消乳消食,用的是导滞和中之法。方药用的是砂仁3钱,神曲8钱,生麦芽8钱,陈皮6钱,白术6钱,茯苓6钱。”
毋青竹听了,微微点头,吩咐奶娘:每日上午为五皇子捏积,捏积之后禁忌用手上下揉摩。日后喂养一定要定质、定量、定时。纠正贪食、偏食。更不许有饥饱不均的习惯。
众妃听说毋青竹回宫了,便三五成群的来请安。她谁也不见,只叫夏荷向众人说:“各位姐妹们请先回去,以后也不必来了。娘娘在别馆住了些日子,倒像是清净惯了。”
不多时,蔷薇笑盈盈的朝奉玉殿走来,见夏荷在逗鹦鹉说话,便说:“娘娘这会儿做什么呢?我特来向娘娘请安的。”
夏荷道:“您还是先回去吧,娘娘今日连花蕊夫人、淑妃她们也没见,想必也不会见您。”
毋青竹已然听见是蔷薇来了,便隔着门说:“夏荷,你和谁说话呢?”
夏荷道:“娘娘,是王尚仪来了。”
毋青竹道:“既来了,就进来坐坐吧,我正想和她说说话呢。”
夏荷方领了蔷薇进奉玉殿。蔷薇见毋青竹正拿着茶壶往杯子里添水,忙上前道:“让奴婢来吧,仔细着烫伤了手。”毋青竹道:“不必了,你且坐吧。”
蔷薇笑道:“奴婢方才去柳妃娘娘那里,才知道娘娘回来了。”
对于蔷薇突然自称起“奴婢”来,在毋青竹看来,颇有意思,她淡淡一笑:“你不希望我回来?”蔷薇一脸惶恐道:“奴婢不敢!”
毋青竹心想:什么不敢?你这丫头并不是个安分的人,居然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面上却仍然噙着笑意:“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多日不回宫,姐妹们都生分了。”
蔷薇道:“娘娘移居别馆后,连皇上都不见,姐妹们也不敢擅访。并不是有意要和娘娘生分。娘娘不知道,这宫里一日也来不开您,您不在的这些日子,宫里都乱得不成样子了。先是皇上不顾礼数在藏书楼临幸了汪紫霞,后是梅妃娘娘和这个汪紫霞争宠,闹了许多笑话,就连柔福公主病了,她也不管,只交给奶娘照应。丽妃娘娘也气得了不得……”
:“谁是汪紫霞?”
这话是蔷薇在心里揣摩了无数遍的,见毋青竹问,忙说:“汪紫霞原是藏书楼的粗使宫女,两月前皇上见了,很是喜欢。因梅妃她们闹得厉害,汪紫霞连个名分都没有。前几日,汪紫霞有了身孕,皇上立意要给她个名分,梅妃娘娘上演了一出上吊的把戏,那汪紫霞至今还和一帮宫娥住在一起。”
毋青竹道:“皇上的秉性就是如此,皇上每宠幸一个女人,她都要闹一回,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哦,对了,你几时也学会在背后说人闲话了?这可不像你呀?”
蔷薇笑道:“奴婢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娘娘,一时就胡诌起来了。”
毋青竹笑而不答,只向夏荷道:“方才皇上打发人送来的布匹,我看颜色不好,你拿去给柳妃和徐贤妃,告诉她们,喜欢的话自己留下做衣裳,若不喜欢,只拿去打赏宫女。”夏荷领命去了。毋青竹的脾气,蔷薇是知道的。有时候,她过于精明,有时候却又是不谙世事的。叫人捉摸不透。看得出来,孟昶这回又放低了身段在讨好皇后,自己想尽办法陷害毋青竹,到头来,又捞着什么好处了?
这些日子,孟昶并不待见蔷薇,多半是因为蔷薇总是学毋青竹的样子,可谓是东施效颦。久而久之,越发厌倦起来了。蔷薇自己还不觉得,只以为是孟昶喜新厌旧之故。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蔷薇脸上有些不自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讪讪的吃茶。
这时候,沁水公主来了。毋青竹便和沁水公主说话去了:“如今这天已回暖,你怎么还穿着大氅?”
沁水公主一面解开大氅,一面道:“这个天儿,谁愿意穿这个?都是李旌叫穿的。说是急着脱衣裳,反而容易受凉。”
毋青竹笑道:“如此看来,你和李旌真的好了?”
蔷薇插嘴道:“娘娘不知道,公主已经有了身孕了……”沁水公主嗔怪蔷薇道:“你怎么像个魂儿似的?突然就冒出来了!”
毋青竹道:“怨不得她,你进来就只顾着和我说话,没看见她。”
① :古代后妃遇到月经期间,不能侍寝时,也不可直言,以丹注面,灼然为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