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四十二)（1 / 1）
这一觉睡得很好。她醒来的时候正对着窗户，天已经大亮了，耳边传来门外走廊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她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英俊秀气的脸和一双忧郁关注的眼睛。
“醒了。”他看着她，微微一笑。
“你好，翟奕竑。”她心里有些吃惊，又很快明白过来，马上想到他那辆撞成丑八怪的车，他身受重伤的表弟，还有她这个幕后帮凶！她回了他一个微笑，垂下了眼帘，脸不禁慢慢热了起来。
宋瑜看到邵奕炜时，邵奕炜正住在医院里最好的单人病房，有床有沙发，还有独立卫生。一进门，她就看见他靠在临窗的病床上正享受着丰富的午餐。他的伤势比护士说的要严重，除了头部外伤，右侧手臂和腿部各有一处骨折。看到病员服外还被五花大绑的他，宋瑜的眼睛又湿润了。
“哭什么，至于吗？” 邵奕炜抬眼看她，讥讽的口气一点不改。宋瑜深深吸了一口气，希望将不争气的眼泪屏住，可热呼呼的东西还是顺着面颊滚落下来。“炜炜，怎么说话的！要不是她，你早就没命了！” 翟奕竑厉声指责着邵奕炜，手上递过一包纸巾，当他看到宋瑜缠满纱布的双手时，不声不响地抽出纸巾为她擦去了扑簌而下的泪水。
邵奕炜的脸上有些下不来，嘟嘟囔囔地说：“我可不欠她的。”是啊，他是不欠她的。如果不是他舍身救她，现在躺在病床上的应该是她。“是他救了我。”她哽咽地说。“好了好了，咱们一来一去，互不相欠还不行？” 邵奕炜没有心思再吃下去，干脆放下了左手上无比别扭拿着的勺子，手足无措地看着一个女孩为他而哭。
翟奕竑弯下身来，一面轻轻地帮宋瑜擦眼泪，一面温和地劝道：“宋瑜，你不要放心里去。我表弟一贯口无遮拦，其实他心里是很感激你的。”
“ 奕竑哥，不要肉麻好不好，搞的我一身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 邵奕炜看着翟奕竑的动作，酸溜溜地说。宋瑜脸红起来，头低了下去。翟奕竑见状笑了起来：“你这个瑜伽老师，怎么这么腼腆，要是多碰到几个象炜炜这样的学生，你可要压不住阵脚了。” 邵奕炜闻言吃惊不小，马上连珠炮似的问他：“你们原来认识？你们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翟奕竑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宋瑜，对邵奕炜说道：“戴爷爷的孙女动手术，多亏你这位师姐经常去医院照顾她，你呢，你好象一次也没去看过人家！” 邵奕炜不服气，不屑地说：“那不是给你介绍的，又不是给我介绍的！”
宋瑜抬起头来，正好看到翟奕竑有些尴尬的神情，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护士推着轮椅走进了病房，邵奕炜拍片检查的时间到了。
医院门口的小饭店里，翟奕竑执意要喂两只手都缠满纱布宋瑜吃饭，她推三阻四，引来了众目睽睽，只好依了他。
他的手非常白皙柔软，指节长得细长笔直，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常抽烟的人，象孙教练，身上总有股烟味，可他却没有，整个人都清清爽爽的。常抽烟的人，手也会发黄，孙教练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都很黄，王凌燕曾鼓动孙教练用白醋洗手去黄斑，说是她父亲的祖传秘方特意拿来孝敬师父，把孙教练哄得眉开眼笑。这双手是不是天天也泡一泡醋？宋瑜随即联想到了东北泡菜、韩国泡菜、四川泡菜。广告上说，用手做的最好吃，她想他做泡菜的样子，差点一口饭都笑出来。
最后，看着他浅色的衣袖，她想，如果唱女旦的话，他的扮相一定好。水袖中露出这样一双手，不会输给《霸王别姬》里的哥哥，张国荣。
他非常细心，总是一口饭，一口菜，什么菜，还不断征求她的意见。除了很小时候她的父母，从来没有人这样照顾她。可她现在已经这么大了，她觉得很窘。她突然想，他在医院里，是不是也是这样喂戴嘉的，温柔而甜蜜。“啊～！”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刚出来又被她自己否定了。
“怎么了，烫着了？还是不好吃？”他关心地问道。“没，没，我吃！吃！”她心虚地变成了大舌头结巴子。
他忍住笑，可笑意仍从眼底流露了出来，“我再慢点，你慢慢吃，不要急。”他轻言细语地安慰她。她的心仿佛被暖暖地触碰，不知不觉就发起呆来。
她记得很久以前，念大学的她和范萍争论评价着言情小说里桀骜不逊英气勃勃的男主，眼看她引经据典就要占上风，范萍突然托着下巴，嫣然一笑道：“其实我更欣赏温柔的男人，侠骨柔肠，由内而外流露的涵养和气质，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之间，体贴呵护，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句安慰， ……情到深处，炽热也宁静，温柔也疯狂……”当时的她听得入了迷，把自己死命维护的男主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缠着范萍喋喋不休地说，没完没了地问，最后，范萍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温柔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是男人最可怕的陷阱！咱们欣赏归欣赏，千万小心别掉进去了，知道不？我可不想我的小妹妹这么快就当煮饭婆！啊～！哈哈哈！”
宋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手持汤勺的翟奕竑正望着自己出神。她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笑道：“啊呀，我―――”他移开了注视的目光，重新舀起一勺菜，说了一句：“你有点象一个人。”“哦。” 宋瑜对着已经到嘴边的勺子张开了嘴，她没有问，却心如明镜，他没有说，她也知道她象谁。
邵奕炜的拍片结果饭后就出来了，诊断结果为轻微脑震荡，没有发现颅内出血或血肿，除了事发时的短暂性昏迷，患者没有明显的近事遗忘以及头痛、恶心和呕吐等症状，医生建议卧床静养，定时观察。
邵奕炜看着自己被架空的腿和被石膏固定的手臂，发牢骚道：“卧床静养，简直是屁话！不卧床，我这个样子还能到哪去！” 翟奕竑说：“有脾气现在一次发个够。过会儿，爷爷他们可要到了，还有你爸妈，特地从H市赶来。” 邵奕炜泄气地说：“兴师动众干吗？我不是好好的嘛！” 翟奕竑说：“你爸说了，驾照一定要给你没收，派出所不没收他没收。” 邵奕炜说：“不就是一辆车，等明年我挣钱了，分期付款赔给你。” 翟奕竑说：“车不用你操心。不要尽想挣钱，还是好好想想你爸跟你谈过的事。香港的交换学生计划我已经找人帮你弄好了。留学的事情，你也该开始准备起来了。”“H大已经是名校，我哪里也不想去。你们凭什么自做主张？擅自决定？” 邵奕炜忽然小孩子气起来，忿忿不平地说，还用唯一的一只好手使劲捶床。
《相思河畔》的音乐适时响起，‘前方远方，人在恋爱我独懒洋洋，还愿随遇，若非所爱我并不稀罕’，翟奕竑看了看来电显示，戴上蓝牙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邵奕炜看到一边站着的宋瑜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松开拳头，指了指床边的凳子说：“你坐啊！发什么呆。” 宋瑜回味着短暂的音乐声，看着难得露出率真一面的邵奕炜笑了：“第一次见你发这么大脾气啊。出去见识见识有什么不好？我记得那次你还对我说后悔没报上名呢。” 邵奕炜正了正脸色，盯着她说：“是吗？我说的是这个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记得那么清楚明白吗？”
面对突然翻脸的他，宋瑜有些生气，但看到他躺在床上强忍着疼，灰心丧气的样子，心又软了下来，好言安慰道：“既然不想去，为什么不和家里好好谈谈，这样发脾气有什么用？你都大三了，很多事情上都很有主见，我想如果你能和父母认真沟通一下，他们理解了你的想法，就不会随便替你作主了。”“你又不是他们，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他们能理解我的想法？” 邵奕炜反问她。
“这个，” 宋瑜被问住了，她抬起头望着窗外雨后淡蓝的天空和一只展翅飞过的小雀，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高考时由母亲一手包办的傀儡到考研时独立自主选择的成年人，一步一个脚印的成长过程，于是她诚恳地说道：“因为我知道，普天下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你的父母一定也不例外。我从小到大很多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包括高考填志愿。其实那不是我喜欢的选择，但是母亲权衡再三还是替我报了体院，我也接受了。读大学时，遇到了许多来自天南地北的同学，接触面和视野都开阔了许多，我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希望继续读书，而且要到自己理想的学校接续读研，给自己一个圆梦的机会。报考研究生的时候，我父亲鼓励我自己收集各个学校的招生情况，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但是我母亲一开始并不赞同我的意愿，当我把自己多年的梦想和打算都告诉她时，她就十分欣慰地坚决支持了我的决定，到后来复习功课时，督促我比我自己还紧张呢。所以我想啊，只要你好好跟你的父母谈谈你的真实想法，他们也会尊重你的意愿的。合理意愿，我指的是。” 宋瑜讲完又补充了一句。
邵奕炜一直盯着宋瑜，听说到她补充的那一句时，“嗤”了一声别开头说：“合理意愿？要是我认为合理，他们认为不合理，怎么办呢？” 宋瑜转头看他，微笑道：“愿意说说给我听吗？我已经拿到了国家二级裁判证书，严格遵照公平、公正的原则，决不偏向任何一方。”
“你拿到羽毛球国家二级裁判证了！？” 邵奕炜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之色，“我的三级证还想尽快考出来呢，现在又这样，唉！”他侧过身试图去取床头柜上的矿泉水瓶，不小心牵动了架着的腿，疼的皱起了眉头。宋瑜站起身来笨手笨脚地用缠满纱布的手帮他去取，却被他抓住了一只手腕。
邵奕炜翻过她的手，低头看着绷带上隐约露出的斑斑血迹，睫毛微微地颤动起来，他说：“我的合理意愿就是留在H大读完本科，我喜欢我们的运动队，我不想离开你们。他们会同意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宋瑜来不及挣脱自己的手，转头看到了小护士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们亲昵的举动，一脸了然的神情。小护士捏着装药的超小塑料杯，对邵奕炜说：“来来来，吃药吧！吃完你们再继续。俩个好的就象一个似的！你还不知道吧，清早给你输的血浆里就有你女朋友给你献的血！哎，她的血流在你身上，是不是感觉特别激情彭湃？”
邵奕炜呛了一口，握着水杯的手一抖，杯中的水便翻洒在了他的胸前，湿漉漉的一片。宋瑜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两手夹起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递了过去。小护士眼疾手快地抽出几张纸巾帮邵奕炜擦了擦胸口的水迹说道：“小伙子，你可真有福气，找了个这么好的女朋友！” 邵奕炜挡住护士的手不让她继续擦，嘴上连连道谢。
“我―――”宋瑜想解释一下这个误会却觉得有些画蛇添足多此一举的感觉，后半句话半当中咽了下去。
护士走后，屋里顿时沉闷起来，宋瑜站在床头柜旁正想挪开脚步却被邵奕炜第二次抓住了手腕，这回是她疼的皱起了眉头。他问：“为什么不说？” 宋瑜动了动手腕试图挣脱他的控制，却没有成功，无奈地说：“你这不是知道了吗。”
他看到她皱起了眉头松开了手，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奋不顾身？脑子里满是崇高的东西？”她微笑着说：“我没有达到那么崇高的境界，不过是做力所能及的事。如果我不献血，其他人也会献给你的。只不过我正好知道我们的血型是一样的，省了一些麻烦。”
“那我该怎么谢你呢？” 邵奕炜用左手枕住脑袋，望着天花板问。
宋瑜说：“说谢就算谢过了。其实，应该道谢的人是我，如果不是你，也许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我，也许还要糟糕……”
“胡说什么呀！” 邵奕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你死了，我可要负刑事责任了！而且……”他抽出手来，捂着嘴咳嗽一声便不说下去了。
这时，病房里响起了的急促的电话铃声，宋瑜好奇地向铃声方向望去，才发现邵奕炜的枕头边还放了一架程控电话，他拎起话筒立刻就恢复了以往贯常的口吻：
“喂？”
“哈哈！没事，没事，我好的很。都很好，都很好。”
“嗯，嗯，哎呀，今天不行，一会儿老头子他们要来，麻烦！明天吧！”
“你小子，桃花运！这叫什么――赌场失意，情场得意！”
“没！没！没！你少管闲事。”
“哎，行了，我正忙着呐。回头再说！”
他挂了电话，看了眼宋瑜说：“是郑展飞同学打来的，要我代他向你问好。”
“他们都好吗？楚鑫鑫找到了吗？” 宋瑜焦急地问道。
邵奕炜漫不经心地喝了口水才答道：“他们都好！楚鑫鑫也找到了。”
宋瑜有些气恼此人如此卖关子，声音也气股股起来：“楚鑫鑫昨晚究竟到哪里去了，他们怎么找到她的？”
“还能到哪去？她闷声不响一个人打的回市区找了间五星级住，要多爽有多爽！看到我们的留言中午醒来才回电话，刚才已经被郑展飞开车接回旅舍了。” 邵奕炜没好气地说。
“原来是这样，她没事就好了。” 宋瑜虚惊一场，此刻不由叹了口气。
“我早就反对，带这样的人出来！还不是你坚持要带她，现在你看看！” 邵奕炜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腿，满腹怨言。
宋瑜坐到床边，咬了咬嘴唇说：“都是我不好，害得大家难得出来一趟还弄出这许多事来。”
邵奕炜也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就是心太软！迟早把自己害死！象楚鑫鑫这样的娇小姐，我们可伺候不起。”
宋瑜不以为然：“其实她蛮喜欢和你在一起的，女孩子嘛，使使小性子也是难免的。”
邵奕炜白了一眼宋瑜，讥笑道：“哼，这个你都知道？你还成心理学家了。那你分析分析，我喜欢谁？喜欢和谁在一起？”
这样含蓄而又张扬的旁敲侧击，宋瑜觉得一不小心自己一脚就踩上了地雷，进退维谷，舌头也跟着发麻，看着他床头的电话到底有了主意，把话好歹说下去：“你人缘那么好，当然很多啦，比方说你们男队的郑展飞他们，还有你们班上那些吃辣的同盟。”
“哈哈哈！” 邵奕炜大笑起来，“看你平时动不动闷声不响就发呆，原来是伶牙俐齿诈痴佯呆！”他动作太大碰到电话，再次牵动了伤处，“哈哈哈”变成了“啊啊啊”。
宋瑜站起来，将他床上的电话移到了床头柜上说：“我不和你闹了。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邵奕炜捂着石膏处摇了摇头。
“没事的话，我就不打搅你休息了。时间也不早了，我该走了。” 宋瑜说。
“等等！”他喊道。
“嗯？” 宋瑜望着他。
“再等一会好吗？让我表哥送你回去。这里太远，你一个女孩子家坐车不安全的。”他望着她说，眼神竟然有些恋恋不舍。
“还是不麻烦了，我自己会小心的。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宋瑜微笑道，脸开始不自觉地发热。
宋瑜打算离开医院时才发觉找不到自己的外套。早晨她拿着血迹斑斑的羽绒服就上了救护车，后来仿佛就再也没见过它。她叹了口气，没有了羽绒服就等于没有了手机和钱包，要走也走不了。
她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不知不觉就想起一周前生病挂点滴时的情景，同样的消毒水的味道，同样的白色天花板，同样的疲倦和劳累。唯一值得回味的是那个美丽的梦，冰雪世界里帜热的吻。她又想起了范萍关于温柔男人的描述：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之间，体贴呵护，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句安慰， ……情到深处，炽热也宁静，温柔也疯狂……
她微微笑了，她总喜欢在梦里幻想，过去是，现在还是。
“嗨！宋瑜！”
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她看到了一张微笑英俊的脸，翟奕竑手里提着一件挂在衣架上的衣服，衣服外套着干洗店的透明塑料袋，水蜜桃的丝巾从衣领处翻了出来，泛着鲜艳的光泽。
宋瑜坚持要自己回去的时候，翟奕竑没有坚持反对。他送她到医院门口的出租车，转身上了停在路边的一辆挂军牌的吉普。
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宋瑜无意间扫过旁镜，清楚地看到吉普就跟在她的后面。
她不由好奇起来，吉普一路尾随，不紧不慢。她下车时，却发现吉普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