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二十四章隐王故(1 / 1)
自立政殿之变后,京都大势底定,鉴于西内两次出现内奸,瑞羽开始致力清查宫人内侍,整肃鸾卫和禁军。鸾卫和禁军汰换有异心者不说,宫人内侍也大批的放了出宫。
原本在安仁殿近身服侍东应的宫人内侍,一百二十余人,除去乔狸等几个历经事变,忠实可靠的人以外,也尽数摒撤,这其中就包括了与东应最亲近的几个以“紫”命名的职事女史。
这几个紫都是从小服侍东应长大的,情分不同。她们受叛变的紫萱牵连,不可能再留在宫中,今日一早遣她们出宫时,东应念旧去送行,刺杀便在重明门外的通衢下发生。被遣散出宫的阉人群里,几名刺客借口向昭王殿下谢恩,挨到东应身前,暴起伤人。
东应随行的亲卫都是李太后亲自挑选的高手,几个阉人行刺本来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但这时候站在他身边的紫砚和紫晶突然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出亲卫的保卫圈。刺客的匕首正刺中了他胸口,幸好瑞羽一直强求他穿了金丝软甲,连接两刀都被软甲阻碍。
只是这两刀虽然于他的身体无伤,对他的感情却是个沉重的打击——他身边的八个紫,是他一直信重倚赖的,感情深厚。仅是紫宣背叛,他并没有亲自经历,而是事后听说难过稍轻,可眼下紫砚和紫芝当面背叛,欲置他于死地,他的伤心和愤怒却着实难以言表。
他最信重的八个职司女史,居然有三个心怀不轨,那岂不是说他一直以来对她们的亲近喜爱给错了,看人看错了,信人也信错了?这何止是感情遭遇背叛的愤怒伤心,这更是眼光和智慧都受到质疑的委屈难过。
瑞羽得到消息时,刺客已经被他的亲卫剿灭,他也安全的退回了宫中,只是心绪难平,一口恶气堵着,难受至极,乔狸请了大夫过来给他看病,他忍不住大发雷霆,吼道:“我没伤没病,不用看,问什么!滚!滚!滚!”
他一向温柔和善,自入了西内,还是首次发这么大的脾气,侍人和大夫都被他吼得不知所措。
瑞羽还在外面就听到他的吼声,连忙快步急行,扬声问:“小五,你可是疼得厉害?”
东应一眼看见瑞羽,喊了一声:“姑姑!”
一喊之后,双眼就不由自主的湿热了,把瑞羽唬得连忙过来细看他身上的破损处,有些纳闷:“好像没伤着啊!”
她正自琢磨,东应双臂一张,搂住了她的腰,脑袋抵在她颈窝里。她一怔,连忙挥手将乔狸等人摒退,这才柔声问:“小五,你怎么了?”
“姑姑!”东应声音哽咽,委屈至极,却不知该怎么诉说胸臆间的伤心,眼泪汪汪。瑞羽既怜惜又奇怪,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可是那刺客……那刺客莫非是昔日服侍你的近人?”
东应的郁结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哽咽道:“姑姑,我并不曾亏待她们,为何她们会一而再欲置我于死地?”
瑞羽一时不知应当如何劝解他的伤心难过,她的身份和东应相若,都为人主,知道被信任的近人背叛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哪怕是平民百姓,也希望自己信任的人不会辜负自己的信任,何况像他们这种人上之人,一举一动关系重大,若遭遇背叛必然牵连者众,所以他们比普通人更希望被托付信任的人忠诚于己。
可是由来人心最难测,谁又知道自己信任的是否真的忠诚呢?
瑞羽心中怅然,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小五,这不是你的错,莫伤心了,这不是你的错。不要为了几个卖主的叛贼伤心,不值得。”
因为在立政殿之变中戌守西内表现出来的才干,东应这些日子在宫中的地位急剧上升,连清查宫人内侍,进行汰换这样大的人事变动,他也能做主。他正式尝到了一言决定人的前程命运的掌握权柄的滋味,与此相伴而得的,是臣属对他敬重惧怕渐多而亲近狎昵渐少。
他自被李太后收养,就被封为亲王,但“孤”这一字自称的真实滋味,他却是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
“姑姑,如果连她们都能背叛我,这些臣属还有谁值得信任?”
瑞羽见他受挫极深,以致疑心病大生,若不矫正,恐怕他钻了牛角尖,日后看人都偏隘猜忌,心胸狭窄,难成大器。
“小五,诚然有人背叛了你,但同是你的近侍,乔狸等几人却陪着你数历生死,忠心不改。可见这世间固然有丧心病狂卖主求荣的无耻叛徒,但也有以死报效忠心耿耿的义士。若是因为一两个叛贼你就疑心波及所有臣属,岂不是因噎废食?”
东应得她温言抚慰,渐渐平了怨愤,只是仍旧郁郁不乐。瑞羽想了想,拍拍他的手,问道:“小五,想必此时亲卫审讯刺客,应该已经问出了指使者,要不要姑姑带你亲自去复仇?”
东应犹豫片刻,心头气不平,狠狠的说:“好!”
瑞羽不提这件事,他此时不会想到要去找指使者复仇,待起意要去寻仇,他便有些急躁,奔去内室换了衣裳,拿他的剑。
姑侄二人走出门来,正好讯问刺客的侦骑司都尉赶了过来,瑞羽一眼看见那旅率脸色青黑,神情恼怒,便问:“欧长,刺客供了些什么?”
欧长行礼肃拜,回报:“殿下,隐王暴毙,刺客供述是隐王妃所遣,为夫报仇。臣以为事有蹊跷,想对同谋的两名宫女动刑。只是宫中旧例,不得对女子用笞杖以下的刑罚取口供,故来请二位殿下特许。”
唐阳景被废,落入宦官之手,自是难逃一死,但要说他已经死了,他的王妃,旧日的皇后还有能力派遣死士策划这场谋杀,瑞羽却是半分也不相信。只是既然已经决定退出京都,她也就无意再纠缠于此,正待否决他的提议,又想起此事起于东应,便将目光移向了他。
东应心中愤怒犹存,却也知此案若查,必然牵连极广,他不愿在眼看在局势已将稳定的时候再掀惊涛,便摇了摇头,道:“既然招供了是隐王妃所遣,就不必再问了。”
欧长以为他是念头旧情不忍对两名宫女用刑,便问:“那两名宫女,当如何处置?”
东应抿了抿嘴,猛一咬牙,决然道:“斩!”
他下的命令决然无悔,但手却不自禁的拉紧了瑞羽,似乎想靠着她的支持而站稳。她安抚的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小五,你也不用太伤心,也许她们有什么苦衷,迫不得已才做了糊涂事,并不是全然的忘恩负义。”
“不管她们有什么样的苦衷,她们陷我于死地就是忘恩负义。”
东应仰面朝天,以免被外人看到自己失态:“她们有什么样的苦衷?如果是被人财帛收买,那是卖主求荣;如果是受了别人的恩惠不得不报,难道说我就不曾给她们恩惠,她们若是遇有艰难之事会不予援手?若是她们是受人挟持来谋害我,那么,别人有权势要挟她们,难道我就不值一提了?”
瑞羽不意他的想法能长远至此,怔忡了一下,陡然有所感悟,轻声道:“人往往对距离远的人莫测深浅,心存敬畏,对太过亲近的人,则往往轻视忽略其身份地位,看低其才干能力。”
所以普通百姓对天家,对皇帝敬若神明,而在皇帝身边侍侯的宦官,则完全无畏皇权的威严,谋害后妃皇子只当等闲,操纵天子废立也凭喜恶。想来东应身边的女史,在紫萱之事后,仍然敢阴害他,便是因此之故。
东应冷笑一声:“她们敢阴害谋算我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也不仅如此。说到底,她们不过是欺我年幼可欺罢了!”
虽有瑞羽开解,他话音里仍有不忿不平,看待人和事的眼光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瑞羽虽然有所觉察,但想东应原来的性格并不利于他日后立于乱世,便不再多言。
自唐阳景被废黜为隐王之后,就连同他的妻儿被拘在了五坊,由孙建仁派人看守软禁,等候新君登基大典之后再做处置。事实上,这等候新君最终处置只是一句空话,他得罪宦官至深,落到了宦官手里那是必死无疑,只是不知究竟怎么个死法罢了。
五坊的宫监宦官听说近日权威正盛的西内长公主及昭王殿下驾临,连忙大开中门,将二人迎了进去。一面安排各种歌舞百戏,一面谄媚的笑道:“二位殿下一向少出西内,难得今日来五坊。恰好近日坊内新排了百戏歌舞,老奴这就令人去点召班头,定让二位殿下不虚此行。”
五坊原是皇室蓄养歌舞百戏诸般伶人伎子的所在,中期之后,宦官为了掌权,往往多方引诱天子沉溺游乐,多年积累下来,坊内蓄养的伶人伎子过千人,歌舞百戏等杂艺妙绝天下,若是普通少年见了,难免喜爱进而沉溺。
只是瑞羽和东应得郑怀教导,数历宫变,深知五坊的利害,虽然也喜好游戏,却懂得克制,并不因为五色五音而沉迷:“不必了,听闻隐王薨了,予和昭王是来探视隐王妃的。”
那宫监听到他们是来探看唐阳景遗孀的,脸色微微一变,强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隐王妃心伤隐王之逝,积虑成疾,已经失心疯了,若有生人靠近,就会骤起伤人,情状可怖。二位殿下千金之躯,还是不要轻涉险地吧。”
“疯了?”
二都怔住了,半信半疑,瑞羽略一沉吟道:“也罢。不过隐王薨逝,予和昭王既然来了,不能不到他灵前拜祭。还请阿翁前导,带予和昭王到灵堂致哀。”
人死为尊,灵前上香是应有之义,那宫监也不能拒绝,只是脸色更形尴尬,嗫嚅片刻方硬着头皮道:“殿下恕罪,近日坊内为操持新君的登基大典,人手不足,尚未来得及替隐王设灵堂。”
唐阳景“暴毙”不出人意料,他的遗孀“失心疯”也不出人意料,但他死在五坊之内,宦官们却连灵堂也不设一座,却实在出于姑侄二人的意料。
瑞羽愣了一下,才问:“隐王可入敛安葬了?”
那宫监虽知唐阳景正是被西内李太后所废,他死了西内想必不会怪罪,但唐阳景之死,他们所做的事实在过分,见她问得仔细,不由连连顿首请罪,惶然道:“殿下,老奴等人本也要将隐王入敛安葬的,怎奈隐王妃发狂阻止,绝不许人靠近半步。故此隐王的遗体仍在他们下处的杂芜院。”
东应皱眉道:“隐王妃怎么发狂也只是个女流,能有多大力气,你们先将她抓住,将隐王的遗体入敛了再说。”
那宫监出了一身汗,连忙应道:“是,老奴这就派人去办。”
东应怀疑这些宦官会因为唐阳景生前的作为而拿他的遗体出气,拉了拉瑞羽的衣袖,悄声问:“姑姑,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他的担心瑞羽如何不知?只是唐阳景已经死了,这些宦官要拿他的遗体作践也作了,此时他们再去看于事无补,却会令宦官多生猜忌,很是无谓。
“不必了,我们还是等他入敛之后再去灵前上柱香,也算尽了心意。”
那宫监见二人果然无意追究唐阳景之死,暗里松了口气,派了亲信手下去安排隐王的后事,又殷勤的奉茶献舞,连对二人的亲卫也礼让有加,不敢丝毫怠慢。他的手下办事倒也俐落,过不多时便来回报:“二位殿下,隐王已经更衣入敛,安放在灵堂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