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章定风波(1 / 1)
风声雨声交织,掩盖了将士们身上的铁甲兵器相撞的金声,由薛安之护送的李太后一行人不经有人围困的七门,而是将北面已经堵塞封闭了十几年的一条旧门重新拆开,穿过西内苑的一条荒芜小径,迂回出城。去得远了,灯火长龙也变成了黑暗中的一个小点。
东应目送李太后一行远去,思绪万千,在宫门口沉默良久,才回到承庆殿,让宫人将殿中的灯火尽数引燃,召来明经博士给他读书。
这是一决胜负的政变之夜,西内上下留守的宫人想到主力已经尽数调走,现在防守空虚的宫门,都暗里有几分胆寒,紧张不已。
东应静静听着明经博士的朗读,遇到自己不明其义的地方,便开口询问,神态自若,没有半点因为大变而生出的紧张恐惧。
这一刻,他半点也不似在瑞羽面前的那个撒娇的小童,更像一个胸有成竹,指挥若定的少年王者。
黑齿珍留守西内,由于兵力不足,便收缩兵力,将西内的外城守卫内调,布置在内城城墙,换防完毕,他来承庆殿回禀防务,又问:“殿下还有什么安排?”
东应想了想,笑问:“将军自觉防务可有疏漏之处?
黑齿珍向东应征询意见,不过是过来表明一个效忠的姿态,却不是真的认为东应真能提出什么有用的意见,他这么直白的一问,倒让他愣了愣,略觉尴尬的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末将自己的感觉怕是做不得准。殿下目光开阔,或许另有看法。”
东应坐直身体,笑道:“将军乃是沙场宿将,长于守城,既然将军认为没有疏漏,那定是没有疏漏的。”
黑齿珍低头道:“谢殿下信任。”
东应笑道:“将军,太娘娘和长公主虽然出去了,但她们很快就能把事情办好回来。你只需做好份内之就可以了,不用太担心。”
黑齿珍又是一怔,这才知道自己的疑虑和烦乱竟也被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童子看进了眼里,更觉尴尬。尴尬过后,再见东应一脸从容坦然,全无半点忧虑恐惧,心里微觉惭愧:这么个未经阵仗的黄口孺子尚能面对大事而面不变色,相形之下,却是自己无能了。
“末将惭愧。”
“将军的才干出众,素得太娘娘称誉,孤也是久仰的。”宫人将夜宵奉上,东应挥手让宫人给黑齿珍在旁边设了一席,道:“将军辛苦了,请用。”
黑齿珍忙碌了大半宿,也腹中饥饿,当即道谢入席尽饱大啖。东应待他吃饱,才问道:“将士们不避风雨的守城一夜,不知可曾吃过宵夜?”
黑齿珍忙道:“末将换防时辎重营已经将肉粥滚汤等物送上了城头,将士们衣食充足。”
东应细问了夜宵的样色和将士的食量,判断他并没说谎,想到刚才赐食时他进食的饿相,不禁笑了笑:守城的将士都吃过宵夜了,黑齿珍却没吃就跑来回禀军情,虽说此人胆色不如薜安之,临变时紧张不安,但也算得上忠心勤勉。
这念头打了个转,他的口气不觉温和了许多,道:“城防大任有将军在,孤放心得很。”
他本身资质就不俗,历大难而不死,更是平添了两分气度,此时临变不乱,说话的口气虽然老练太过与年龄不衬,但却不显张狂,黑齿珍看到他那从容自若的神态,不觉心中的忧虑尽消,俯身告退。
黑齿珍退走后,东应面上的微笑依然,心却不经意的沉了一沉。黑齿珍为一军统领,都不免对瑞羽和李太后的主动出击心怀疑虑,看来抽调了精锐之士后的禁卫将士,也失去了主心骨,人心散乱超出了他原来的预料,整体能力要比原来低了不少,恐怕西内再生大变的话,能倚赖者不多。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正想叫人准备蓑衣斗笠,亲自出动巡视宫城,鼓舞士气,便听到远处似乎有什么异样的声音,夹在风雨声中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东应倾耳细听,那模糊的声音逐渐清晰,却是有人在宫城外击鼓鸣金准备攻城,一面集群齐声叫喊,劝降西内的守城将士献门。饶是东应再镇定,听到这连风雨声也阻挡不了的诸多声音,也不禁心惊。
他正犹疑不决,青红已经和三名传令兵冲了进来,脸色难看的回禀:“殿下,外城重玄门失陷,唐阳景的人来攻打内城了。”
西内将兵力内缩布防,外城守备空虚,被攻陷是意料之中的事。东应初闻异声时心惊,到看到宫人内侍个个面色发白的时候,反而十分镇定,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再问:“是何人领兵?兵力总数多少?战力如何?他们是包围了内宫,还是集中兵力主攻哪条门?可有哪条城门告急?黑齿将军令你等回报军讯时有何吩咐?”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青红和三名传令兵都敛了惊慌的表情,顿了顿才回答:“敌方主将姓名不知,兵力约有二万,旗帜甲胄杂乱不堪,看上去像右神策军和囚犯无赖混编的杂军,没有包围内城,兵分三路攻打阳明门、日华门、承庆门。黑齿将军亲自督战,令我等回禀殿下:敌军虽众,但内城高固,又得天时相助,请殿下安心坐镇,不必惊慌。”
东应闻言一笑,朗声对两名传兵道:“知道了。告诉黑齿将军,孤应允的:所有守城将士,赏赐千钱;若杀敌一人,则另赏万钱;若有将士奋勇作战以至牺牲,则按其功勋重赏眷属之外,父母妻子都由孤建忠良祠加以抚恤。”
“诺!”
青红在一旁看着东应有条不紊的应对,颇为自己刚才的紧张汗颜,接过宫人送来的斗笠给他戴上,细声问:“殿下要去哪里?”
“我去巡视各宫宫禁。”
青红听他说要去巡视宫禁,不禁皱眉:“殿下,外面攻城正急,各宫各殿也不知究竟谁是奸细,您去巡视实在太危险,还是不要去吧。”
东应摇头:“西内的宫人内侍从未经历战事,听到外面攻城正急,又有人高官厚禄的引诱,恐怕免不得互相疑忌,慌乱不堪。若我不巡视宫禁加以弹压,好好安抚,让他们乱起来了,必会多生事端,于战不利。”
若是大雨不停,攻城者仰面而上,多方不利,于西内大有益处。可天公不作美,东应刚出了承庆殿,大雨竟然收了。这夏末秋初的雨来的时候暴烈,去的时候也爽利,风一吹居然又是晴空明月。
东应大皱眉头,攻城的万荣却高兴万分,大叫:“上苍庇佑天子,所以才拨云现晴!兄弟们,我们受天命庇佑,必然大胜!”
天晴得及时,攻城的神策军大受鼓舞,仗着人多,撞车、云梯等器械一一用上,攻势顿时猛烈起来,守城的将士压力大增。
内城城墙高七丈,厚三丈,各个城门都设有哨楼以及藏甲库,滚木、擂石、弩炮、拍钉、铙钩等守城器械准备充足。即使守城的人数稍少,但城池坚固,居高临下,足可以一敌十,不易攻克。
东应的脚步只顿了一顿,想黑齿珍既然胸有成竹,料那敌人再强也攻不进来,又坦然往东园行去。
不料他堪堪巡了两宫,便见东北方向冒出一股浓烟,紧跟着火光大亮,竟然失火了!
青红算了一下方位,大惊失色:“佛堂失火了!”
佛堂位于西宫东北角,乃是李太后常驻之地,陡然间起火,让东应有措手不及之感,忙召过一个小黄门:“快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西内上下的宫人内侍足有五千余人,各有职司,如果是失火自然有司掌此职的典侍组织救火,倒不用东应亲自前去。
怕只怕这不是失火,而是有人纵火。
奉命查看佛堂火事的小黄门尚未回来,西南角的三清殿又起了火。这一左一右两座西内供奉之地接连起火,显然不是意外。
东应心中大怒,索性停下脚步,冷然道:“孤倒要看看,除了这两个地方,宫里还有哪些地方会‘失火’!”
没让他等太久,安仁殿、咸池殿、甘露殿先后起火。宫内建筑多是木材构就,数百年绵沿下来,风吹日晒,木头都已经干透了,被人泼油纵火,西北风一吹,火势便哄然漫延。司掌救火之职的典侍待要组织人手救火,可火头太多,加之有人暗中挑拨宫人内侍四散避火,场面混乱,却根本赶不及。
一时火光烛天,宫人四散逃窜,守城的将士军心为之一乱,连黑齿珍也怔了怔,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派兵来救火或者救昭王。只是他念头方起,便听当当的击锣救火之声,跟着便听见有人内侍舍人四方奔走大喊:“昭王殿下有令,将士们各司其职守卫宫城,切莫误信流言自乱阵脚。所有宫人内侍,由各自的直属首领约束编排,入东海珍岛避火!”
黑齿珍验过内侍舍人诏令上的印鉴,心中大定:昭王殿下年纪虽小,可行事却条理分明,轻重缓急拿捏得丝毫不差,实在不可多得,有主如此,后顾无忧,前程却是大有希望。
西内有东、南、西、咸池四大湖以及一条御河,其中东海汇三湖一河之水,水域最大,海中人造珍岛用以豢养珍禽异兽,十分宽阔,其间建筑皆以青砖条石构就,难以起火。
只要将宫人内侍都接到珍岛上,就是奸细放火将立政万春千秋等主殿尽数烧了,伤不了人,无法制造恐慌,这西内也乱不起来。
东海共有两道通往珍岛的浮桥,三十一条大小船舶,所有宫人内侍在各自的直属首领安排下排成两列或走浮桥或上船,看到东应一脸沉静的坐在五牙大船的甲板上。数十名精锐侍卫刀出鞘,箭上弦的在他身后侍立,偶尔有人想占先抢前,立即被侍卫兜头痛打,既心中凛然,又觉得心安。
对于大部分宫人内侍来说,最怕的不是有人对他们以铁腕手段从严治理,而是没有一个主人,让他们依靠。宫中这种大变,若是东应不出现,他们难免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奔忙,酿成大乱。东应出现了,他们却自然而然地唯其马首是瞻,丝毫不因为那些侍卫维持秩序时打得人头破血流而怀恨。
过不多时,所有宫人内侍尽数转移到了珍岛上,东应又命人驾船将浮桥的桥板抽去,将船尽数入港停妥,才下船上岛。
宫人内侍密密麻麻的站在渡头旁边的山坡上,惊惶稍退,等着他上岸。
东应不疾不徐的走到山腰,目光从宫人侍者犹存惊容的脸上掠过,等他们停止了各种小动作和窃窃私语后,才缓声说:“孤在这里,天塌不了。”
大火漫延之际,他当机立断的传令撤退,主持避火井井有条,俨然已经成为宫人内侍的主心骨,这句话虽然平淡,但却自有一番担挡,山坡上惶惶于心的宫人内侍听得真切,便有人大呼:“殿下千岁!”
那人一引,便有人跟着高呼,刹时间珍岛上下齐呼千岁,声彻云霄。一声呼喊有人相应相和,实是最能壮人胆气的方法。欢呼了数十遍,人人都惶惑大消,虽然困居一岛,前途未卜,却不觉得害怕,反而对东应生出一股崇敬,觉得只有有他在,天就真塌不了。
东应待他们欢呼过后,才开始安排众人暂时的居住。因珍岛上的建筑多是用来圈养异兽的笼屋,除去供贵人观赏异兽后歇脚的停云馆和饲兽侍者的居所外,都不宜住人。便只将伤、病、老、残安置进了停云馆,其余人等依旧按原属的宫殿编排,由直属首领约束,在岛上长长的步廊里暂时坐下。
五千宫人内侍中必然有奸细混迹,当此时机,东应也顾不得细察,宁肯错认不肯放过,先令各宫首领宦官、女史将衣服鞋袜上沾了油脂等引火之物的宫人缚了,押到鸵鸡苑看管。而后再挑选出八百名健壮有力的宦官,遍寻各种铁器兵刃,守紧两个渡头,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