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章 鸾初啼(1 / 1)
四阉苦求李太后出手而不得,失魂落魄。他们有滔天的权势,但那份权势说到底还是倚仗君权而得,如果君王被他们困缚在深宫之中,昏聩无能懦弱,他们固然能骄横跋扈,目下无尘。可一旦君王脱出了他们的困缚,誓要将他们剪绝,那他们的权势顿时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转瞬成空。
虽然还有右神策军五万兵力,但兵营却在长安城外,在城门已经被唐阳景和左神策军控制的情况下,他们就是调动了右神策军,也无法在急切间攻破京都那高深的城墙,进而扭转乾坤。
唐阳景已经对他们举起了屠刀,在他们猝不及防的时候斩断了他们的半条臂膀,眼看就要直取他们的项上人头,由不得他们不惶恐哀哭,踯躅难行。对李太后是既恨她胆小如鼠,又恨她见死不救,再想也恨瑞羽破坏他们的如意算盘,一路走一路哭,一路暗骂,许久才磨磨蹭蹭的走到太极门前,正要请守门的将士开门放他们出去,却听得身后蹄声雷动,一彪人马飞驰而至。
四阉见来的人马一身戎装,杀气腾腾,只以为李太后变了心意,意欲拿他们的人头向唐阳景示好,都变了脸色,连连呼叫陪侍的卫士和小宦官环绕卫护。
那彪人马拦在他们面前,兵分之处,一匹青骢马驰出,鞍上端坐的人貔甲鹰盔,正是瑞羽。她一眼看见四阉全神戒备的模样,心里暗自好笑,面上却带出一抹焦急之色,扬声喊道:“四位阿翁且住,予有一事相询。”
她单骑驱马过来,显然并无恶意,四阉暗里松了口气,对视一眼,问道:“不知殿下有何要事?”
瑞羽凝睇着四阉身周护着的二十几名小宦官和卫士,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却不说话。
胡良成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在笑什么:西内乃是李太后的根基之地,如果瑞羽追来是为了取他们的性命向唐阳景献媚,她只需一块令下,甲士齐出,凭他们身边这几个护卫者难道还能保着他们飞上天去?她现在有事跟他们商量,他们还摆出这样一副防卫之态,不敢亲近,也实在太可笑了。
四阉能以卑微出身侧身帝位之畔,封侯弄权,无不是聪明伶俐至极的人物,虽然因为大变而一时头脑混乱,但稍微清醒,便知瑞羽哂笑的因由,都觉得有些尴尬,忙示意从人退开。
瑞羽这才下马走到四人面前,目光与他们一一接触,敛去脸上的笑容,凝声问道:“四位阿翁,东边那位的屠刀已经架到了你们脖子上,你们这般颓然离去,可是甘愿引颈就戮?”
四阉恼怒她反对东应为帝,对她其实也颇为怨恨,被她这句话一挑,忍不住发作:“此语殿下应当自醒才是。殿下当日在芙蓉宴上,好威风好煞气,压得东边头都抬不起,却不知他得势后会怎样对您。”
瑞羽把玩着手中嵌八宝的马鞭,微笑:“有太娘娘在,东边那位再怎么得势,也不敢不守孝道。何况他要收拢天子权柄,阻碍重重,满朝皆敌,他自顾不暇,何来空闲对付我这样一个不涉朝政的公主?阿翁替予担忧,却是多虑了。”
她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四阉虽然不信,却又不得不信,宋平哼了一声,正想讽刺她几句,谭清刚已经拉了他一把,沉声道:“殿下此来,不是为了与老奴斗口吧?”
瑞羽侧首一笑:“当然。”
她回答太过爽快,倒让谭清刚愣住了,瑞羽脸上的笑容如风过湖面涟漪漾开,明媚娇妍,眉间的神情像是稚童嬉闹玩耍,新奇好动,放在这满城风雨的时节,分外的显露出一股无畏的无惧的沉着稳重,让人连生错觉。明明她的眼眸清澈见底,却又分明幽深无边,捉摸不定。
“我虽然不怕人家找我的麻烦,但被人家盯着,时刻提心防备,终究不是件痛快的事。”
四阉怔了怔后,笑遂颜开:“正是如此。若让人时刻盯着,岂不是如刺在背,令人食不知味,寝不安眠?”
瑞羽甩甩手里的马鞭,含笑道:“故此,予虽不赞同昭王即位,但其余之事心意却与四位阿翁一般无二。”
四阉不禁互视一眼,以目示意,对她拱手行礼:“老奴等唯殿下马首是瞻,殿下但有所命,老奴等人无不遵从。”
瑞羽侧身笑道:“予年龄尚幼,却不敢受四位阿翁大礼,更不敢对阿翁有所指令。不过予和四位阿翁既然立场相同,不妨立一盟约,互为支援,如何?”
四阉只要她出面,拥着她起事,既能矫太后名份大义,又不怕她日后尾大不掉,听她愿意与他们互为支援,正中下怀,齐声问道:“愿听殿下玉言。”
其时斜阳晚照,东内的大乱显然已不能用宫中偶然不慎失火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京都上至权臣世家,下至小民百姓,都猜测宫中必然出现了大变,各自惴惴惶惑,惊惧忧虑。
各里各坊本该一遇事变即行关闭里坊大门,可坊中的无赖地痞望见东内的滚滚烟火,或是早有准备,或是临时起意,纷纷嚷嚷,阻止里坊关闭门户,趁京都人心惶惑之机浑水摸鱼,大行盗窃哄抢等发财勾当,一时京师鸡飞狗跳,京兆尹派出的衙役拘了这边的小贼又接到那厢的报案;压住东边的斗殴,西边的群架又开了场;此处火头刚刚扑灭,彼处又喧闹着走水。眼看乱象频生,凭京兆府的人手已经无法控制,府尹紧急往南北二衙报信求援,恳请抽调京师守备军或者左右二军的将士帮忙。
岂料此时南衙的宰相要臣或是休沐,或是早被要唐阳景诱入了东内,或是见事不谐,早早返家另做谋算,偌大一座政事堂除去几个勤勉忠事的小官杂吏六神无主的枯守之外,一个能做主的要臣皆无。而北衙的守备军将士也被一道乱命拘住,放空了南北大狱、提点刑狱、诏狱几大监狱的犯人,正分成十几股四处搜杀宦官、逮捕要臣、劫掠府库。
唐阳景因他目前手中直属的兵权只有左神策军的五万将士,且号令不畅,不足以压制右神策军和西内鸾卫禁军,便在控制了京都十二门之后,连发乱命,放出犯人,勾结京师游荡无赖子一同举事。
只是这犯人与游无赖子和军队混合组成的队伍,却不似他想象的那样因为人数多而战力倍增,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也罢,反而被只贪眼前小利的游荡无赖子引得不少兵痞也借机大行劫掠之实,军纪大坏,根本无法控制。
此时京师已然喧嚣震天,被乱兵祸害的百姓的惨叫声,抵抗乱兵的喊杀声,纷乱救火的锣鼓声,慌乱逃亡的百姓的尖叫声,追逐来去的脚步声等诸般嘈杂声交织在一起,混成仿佛烈火洪炉化钢的咆哮,连声音里也带出铁锈般的腥气。
大乱虽然没有波及东内,但却已经透过宫门传进来,每个人听在耳里,都不禁暗中变了颜色。瑞羽心中焦急,面上却眉梢轻扬,笑容温煦熏然,望着四阉的表情诚挚无比:“我助阿翁打开光化门,阿翁助我除去何宽,取得左神策军兵权,安稳京师,如何?”
除去何宽,安稳京师,算是两方的心愿,但把左神策军兵权也交给她,合上鸾卫、西内禁军,她就掌握了京师总兵力的过半,届时她纵使仍旧不出现在朝堂上,可谁敢轻视她分毫,妄图收夺西内的无上名分?
胡良成掌管着右神策军,对左军未免有得陇望蜀之想,本想反对,但孙建仁却抢在他面前回答:“好,殿下取得左神策军兵权,支持老奴等人拥立博陵王孙,如何?”
唐阳景骤然发难,损失最大的当属孙建仁,所以只要瑞羽肯共谋,助他渡过难关,她要什么他都可以答应。胡良成等人本想反对,但听到他提出的拥立博陵王孙,却又闭上了嘴,看瑞羽答不答应。
博陵王孙正是四阉意欲废帝后,互相妥协提出继任人选,才十四岁,性情懦弱缺少主见,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失父由宦官养大,对宦官集团很有好感。四阉游说李太后支持时,就因为他们想拥立博陵王,不全她的心意,才被拒绝。如果此时瑞羽能答应他们的要求,以左神策军的兵权来换,也是可以的。
四阉的权势是依附天子而生的,天子是谁与他们有切肤之痛,反过来,李太后的权势是鸾卫为首的军队支持的,瑞羽只重视手中掌控的军队,对天子是谁,并不过多留意——反正那都是傀儡。
四阉以天子人选来换兵权,她答应得没有丝毫犹豫:“可。”
双方达成协议,皆大欢喜,当即击掌立盟。商定行动细节之后,四阉汇合了他们留在太极宫外的护卫离去,而瑞羽则和薛安之、黑齿珍等将领坐在太极门的城楼里展开京都的舆图,推演出兵的各种可能。
隔着宫门,外面的喧嚣越来越近,晚风吹进城楼里,近窗的黑齿珍抽了抽鼻子,望了眼天边的云彩,突然道:“殿下,今夜有雨。”
闻风分辨气候变化,观测天气是许多将士都有的本领,黑齿珍曾随瑞羽的父亲御驾亲征,在这方面的才能尤其突出。瑞羽虽然在此之前,不曾亲自统领鸾卫,但鸾卫是西内立身的根本,她对统率它的各级将领的长处短处都曾经仔细的打听研究过,黑齿珍的话虽显突兀,她却不加怀疑,问道:“何时?”
黑齿珍暗暗计算片刻,道:“停风聚云生雨,大约庚末辛初吧。”
这却正是他们计划中出兵的时分,在场的将领都一齐重新振作了精神,其中一人道:“雨夜行军,另有讲究,须得重新布置。”
瑞羽初涉军事,没有多言,只是坐在主席上静静的听一干将领对出兵的种种调遣安排,推演将会发生的各种状况。
她在等待,等待李太后准许她出兵的旨意。
李太后已经老了,而东应又还小,她要支撑起西内这片天,就必须掌握以鸾卫为锋的这支劲旅,让鸾卫将士对她认同,听从她的指挥。
为此之故,她需要一个机会,摆脱鸾卫上下将士看她时那种“她只是一个弱质女流”的想法。
还有什么机会,比统领将士,亲临前线更好?
大危难里,有大机遇。
唐阳景对西内动武,是一次大危机,可同样的,也是一场大机遇。
只要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她有勇气站出来,她能做出正确的决断,她可以作为领导者站在鸾卫的翔鸾旗下,化解这次危机,她就能对外平定战乱,对内收拢鸾卫军心。
所以她虽然稳坐不动,但她的心里,其实很紧张!
不仅因为宫外的大乱,不仅因为她做出的决定,更是因为,她不知道李太后会不会同意她领军出兵。
这份紧张,交织着对未知的害怕,对未来的向往,对战争的天然恐惧,对建功立业的迫切希望……种种思绪,不一而足,汇在一起,却反而变成一股对眼前这场战事的渴望!
渴望——确实是渴望!
她渴望通过这场战争,消除被郑怀的言语勾起的那种与世为敌的压力,抹去那种看不到前途的恐惧,同时证明自己有不输于男子的能力,确认自己可以保护亲人安全无虞的信心,坚定自己的选择正确无误的信念。
她在这里等待,其实一干将领也在等待。
尽管等待的心思不尽相同,但他们的目的,却与瑞羽一般无二。
他们也渴望有一场战争!
鸾卫禁军,百战之师,当年他们曾在武皇帝麾下纵横驰骋,刀锋所向,挡者披靡。
这样的军队,权柄本该由睥睨天下的王者握在手里,执之横扫不平,荡尽妖氛,澄清玉宇。而不是握于老朽妇人之手,蜗居禁宫,蜷缩不出。
守卫他们的少主,确是他们的应尽之职,然而,既然需要他们守护,就不该要强求他们磨平锋矢利刃,面对挑衅而不起而还击,忍受逼迫而不加以反抗。
十五年来,鸾卫深隐西内,纵使外人没有评价,军中的将士自己却是知道的:如今的鸾卫,比起当年全盛之时,战斗力已经下降了许多。因为蜗居西内,久不挥戈,将士们已经失去了当年那种百战雄师的锐气与锋芒——刀藏久了,是要生锈的,军队久不打战,也是要颓废的。
虽然目前的鸾卫比之左右神策军和宫中的禁军来,仍旧要强很多,但如果再没有战事,继续倦怠,再过十年八年,恐怕也就堕落得与神策军差不多了。
鸾卫需要一场战争来磨利兵锋,将领们需要一场战争来唤醒曾经的雄心,士兵们需要一场功业来激励他们进取。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的漫长。
终于,城楼外脚步沙沙,李浑前导,郑怀做陪,东应相随,李太后翟衣钗钿,盛装而来。
城楼内诸人都在等她的旨意,见她亲临,齐齐起身行礼。李太后双手虚抬,谢过众将之礼,望了惴惴不安迎立的瑞羽一眼,道:“阿汝,你且出去。”
瑞羽怔了怔,缓缓摇头,望着她道:“王母,此事因我而起,无论您做什么决定,我都想当面听着。”
李太后一沉默,室内便一片寂静,却是东应踏前一步,拉住瑞羽的手出声打破沉寂:“姑姑,老师说你力主出兵?”
东应的双眸明亮,明澈如水,瑞羽被他温软的小手拉着,陡然间觉得平添了一份勇气,忍不住问:“小五,你反对吗?”
“不。”
“为什么?”
东应长长的吐了口气,望着她,清秀的小脸上,满面肃然,朗声说:“人立于世,应当有所作为,负重致远,但怎么能任人欺负到了头上,仍然忍受屈辱,不予反击?”
他的嗓音还是把童子声,但此时清清脆脆的说来,竟别有一股铿锵朝气。瑞羽满腹心事,被这充满朝气的声音一冲,顿有扫云见晴之感,不禁笑了起来,握了握他的手,欣然道:“正是如此。”
李太后看着这一双小儿女,静默片刻,终于轻吁一声,拉着瑞羽的手,重新站到一干鸾卫将领面前,目光从薛安之、黑齿珍、柳望等人面上一一掠过,把瑞羽轻轻推到面前,苍然道:“诸位卿家,吾今日,将端敬皇后血脉、武皇帝嫡女交托给你们了!”
薛安之为首,一干将领齐齐肃礼应和,高声道:“末将等誓死护卫长公主!”
瑞羽听得真切,他们会誓死护卫她,却不是誓死效忠,惟命是从。骄兵悍将,即使他们因为是在她的祖母手里成军,没有因为她是女儿身而排斥她,但想让他们承认她的统领资格,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太后对他们的誓言颔首致谢,望着瑞羽继续道:“长公主有端敬皇后遗风,自幼聪慧不输须眉男儿,有青云之志。你们随吾困守西内,不是长久之计,自今日起,便随她一起建功立业去吧。”
她这次的话,一干将领却没有回应。李太后老了,应该进行权力交接,把鸾卫放在她选定的人手里,这是鸾卫将领都心中有数的事。在瑞羽和东应二者之间,他们私下不是没有衡量过,以感情论,要让他们决定保护谁更认真,自是瑞羽无疑;但以前程论,自然是选择男儿身的东应为统率者更佳。
李太后要他们保护瑞羽,他们绝无二话,但李太后要他们承认瑞羽的领导,他们却一时难以接受。
不是排斥她的性别,而是排斥她的年龄。
尽管刚才她召集他们讨论出兵事宜时那有条不紊,忙而不乱的举动,可以看出她并非那种一昧娇层懦弱,全赖人保护的无能女子,但仅凭这一点,就想获得他们的全部信任,把志向前程交由她操纵是不可能的。
李太后这次,却不管他们的反应,直接从李浑捧着的乌檀匣里取出一只展翅飞翔的赤金鸾凤,放到瑞羽手上,凝声说:“你既然决定出兵,吾就把翔鸾符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