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九章 针锋对(1 / 1)
唐阳景来看东应和瑞羽,结果进得承庆殿,便被便被药味呛得打了向个喷嚏,承庆殿中的宫人内侍忙碌不已,竟无一人主动向他行礼,直到他近侍黄门快步抢上前去,拦住一名女史喝问:“陛下驾临,长公主何在?还不叫她出来迎驾?”
那女史这才抬起头来,满面惊讶惶恐,连声道:“奴婢这便去向殿下通禀,陛下恕罪,恕罪!”
承庆殿上下人等对唐阳景貌似恭顺,可唐阳景却还是察觉到了这其中的疏离冷淡甚至仇视之意,心中十分不快,但他此来西内乃是为了跟李太后和解,而不是再生嫌隙,明知对方故意冷落,居然大着架子让他在外殿等着,也只好强笑着坐了,等瑞羽出来见驾。
足等他一碗茶汤吃完,瑞羽才由女侍扶着,走一步停一步的从后殿转出来,满面倦色的说:“陛下远来,有失远迎。”
一面说一面作势大礼参拜,唐阳景等她等的时间久了,心中恼怒,本想就让她直跪下去,转念记起当日她强闯东内夺走东应时的表情以及今日的目的,到了嘴边的话就硬改成了一句:“一家人闲暇见面,不必多礼。”
瑞羽本来也只是做个样子,他的话一出,她就顺势起身,在他左侧的坐席上坐了下来,一面掩嘴打了个呵欠,倦倦的说:“陛下请用茶。”
唐阳景见她意态萧疏,连兄长也懒得叫一声,直呼陛下,却殊无敬意,完全无意与他交谈,不禁讪然,只得借吃茶的机会摆弄调羹掩饰尴尬,过了会儿方叹了口气,道:“阿汝,前几天那事,是廿六郎失了分寸。不过廿六郎毕竟是长辈,小五顶撞他也还罢了,竟敢对他拨剑相向,他教训一下,也是应该的。”
不说东应与唐阳辉的争执原因,单说教训晚辈,是提剑把人扎个要命的血窟窿这种教训法么?唐阳景这话,说得真是轻巧。瑞羽冷笑一声:“横竖小五不过是个无父无母,无依无凭的孤儿,廿六哥爱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陛下又何必多此一言?”
唐阳景没想到她竟是半点都不客气,脸上强撑的笑容顿时凝结了,瑞羽的话却未完,顿了顿又道:“莫说小五这样的孤儿,以廿六哥的煞气,不可能将他放在眼里。就是我这武皇帝嫡长公主,千秋殿的敏惠太后,恐怕在廿六哥的眼里,也不值一提,大可以拨剑‘教训’!”
唐阳辉所为,具是唐阳景背后指使,她这番话说出来,无异于当面甩了唐阳景一个耳光,让他的脸色刹时发白,愣了一下方强撑着笑容道:“阿汝,你这话可过了。你是先皇叔嫡长公主,金尊玉贵;叔王母是我朝太后,母仪天下,谁敢轻慢半分?廿六郎不过一时气怒不慎,说了些混帐话,并非有意。小五年纪小小,下手却狠辣尖刻,才会迫得廿六郎失手伤了他。此事虽则酷烈,是非却难于分辨,你何至于此。”
东西二宫的矛盾以前互相忍耐遮掩,还能粉饰太平,东应的事一出,其实便没有了转圜余地。事已至此,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和解是没有可能的了。唐阳景一击不中,还做着暂且缓和一下两宫关系,容图后计的打算,瑞羽却压根已经没有了与他周旋的心思,嘿然一笑,不再说话。
她不说话,唐阳景却误以为她肯服软和解,当即打叠了精神,温声细语,将朝堂上权臣党争世家勾结,到地方藩镇割据,盗匪流寇横行等种种难处对瑞羽一一详说,叙述团结宗室维护皇族利益的厉害关系,再说到自己目前的难处,请瑞羽多多体谅,又要她帮他在李太后面前美言缓颊,协调两宫的紧张关系。
瑞羽并非擅长舌锋的人,又不愿再和他争辩,坐在他下首,他说什么,她只一副唯唯诺诺点头应承之状,唐阳景絮絮说了半晌,她也没主动说一句话。唐阳景开始以为她是小女子容易心软恐惧,到后来才咂摸出味道不对,提高声气问了一句:“阿汝,朕说的话,你到底听清了没?”
瑞羽依旧没出声,脑袋一上一下的点,唐阳景心中怪异,起身到她面前一看,原来瑞羽坐在那里,哪是听到他的话而应承点头,根本就是在打磕睡。
这世间,比自己低声下气,对方却完全无视更重的屈辱实在不多,唐阳景万万没有想到瑞羽对他竟敢如此放肆,气得脸色青紫交错,胡须都在发抖。
她身边的两名侍女虽知瑞羽是有意轻慢唐阳景,要气他。但唐阳景还据有至尊的名分,她们却还是不太敢完全放纵主人的性子而不予补救,见势不妙,赶紧伏身请罪:“陛下毋怒,因昭王殿下重伤昏迷,生死未卜,长公主殿下日夜守护,已近五日五夜未曾安眠,才会陛前失仪,实非有意。”
她们也算一片好心,却不想唐阳景此来西内寻求瑞羽原谅,于他本身而言,已是大失身份的无奈之举,甚至都羞于被人知晓,更毋论寻求谅解不成,反被刻意冷落无视的这种尴尬。她们这份体贴,反而被他当成了羞辱,登时一腔怒火便都迁到了她们身上,怒喝一声:“小五卧病,居然要阿汝五日五夜不眠不休的亲侍羹汤,难道你们都是死人?”
瑞羽倦怠闭目,半是装作,半是疲累,唐阳景这一吼,却真将她本来已经涌上来的睡意驱散大半,睁开眼睛,愕然看了他一眼,问道:“陛下何事如此愤怒?”
她身边的两名侍女对唐阳景还存着奴婢面对掌控其生死大权的帝王的畏惧之心,被他一骂,便吓得惴惴不安,不敢多言。唐阳景对瑞羽满腹怨气,却只能另找他途出气,冷睨二女一眼,森然道:“阿汝,你身边的侍从办事不利,连服侍小五这样的小事也要你亲自操劳,无用之至。这等无用厌物,留着何用!”
瑞羽虽对两名侍女的懦弱表现不满,但她们到底是西内的人,更是她的近身侍女,纵然她们再不成器,该打该罚,那也是西内闭上宫门以后的事,却不能因唐阳景当着他的面处罚。若是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在他面前对这二人进行处罚,无异于在西内的宫人内侍面前替他树立权威。
“陛下日理万机,难得竟有余暇关心我身边的侍女是否当力,我十分感激。”瑞羽将身体略坐直了些,慢条斯理道:“不过,这些侍从当不当用,终究是我身边的人,留与不留,却不敢劳陛下过问。”
唐阳景是由宦官权臣妥协迎立的没落王孙,没有受过合格的帝资教育,骨子里其实很有些欺软怕硬,瑞羽的两名侍女在他面前示弱,他能端着架子喝斥;但瑞羽强势不让,他却反而心有退意,一口气哽在胸口,好一会儿才脸色铁青的问:“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朕能过问的?”
他这句话,大有悲愤之意,却是由于瑞羽这一番毫不客气的推拒,让他那份傀儡天子的无奈与愤恨以及屈辱感被勾了起来,实在令他憋屈难受。
只是他这份悲愤,瑞羽却无法感同身受,面对他反讽的疑问,她仍然没有软化赔罪之意,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声音里同样悲愤之意显见:“小五重伤昏迷,至今不醒。小辈幼童命在旦夕,陛下此来西内,除去替廿六哥开脱,向小五问罪,难道竟无一言抚慰?”
她这句话问出来,将唐阳景的满腔待发怒气顿时堵得倒呛了回去,一时怔愣无语,好一会儿,方呐呐的问道:“小五现在何处?”
“就在承庆殿后寝。”
当日他们欺凌东应年幼,这一口气,瑞羽一直替东应憋着,却是真的想逼唐阳景到东应病榻前赔礼道歉,纵然他不赔礼道歉,到东应病榻前说两句软话,也能让人心里的气顺一些。
唐阳景待要真去探视东应的伤势,转念却又转头吩咐身后侍立的銮仪卫使道:“摆驾承庆殿后寝。”
承庆殿的后寝离前殿,不过七十余步,直走过去便是,何必摆驾,他这吩咐,其实不过突然之间狐疑之心做祟,唯恐后寝会有什么刀斧手之类的埋伏,故此派銮仪卫使前头探路。
他这样的小心思使出来,瑞羽无言之余,不禁叹了口气,突然觉得颜面无光——这种行事忽然武断,忽然犹疑,反复无常,又多疑短智的人,居然是华朝的至尊,居然是她的兄长,怎不令她这身为公主的妹子觉得羞愧?
銮仪卫先去后寝打了个转,这才回来恭请圣上移驾。唐阳景进了后寝,走到病榻前一看,东应面色腊黄带灰,嘴唇灰白干枯,胸腹间的起伏几不可见,几日功夫,就已瘦得眼窝深陷,形容枯槁。
唐阳景迟疑了一下,走到他榻前,低声叫道:“小五?”
东应一动不动,唐阳景被榻前再叫了一声:“小五。”
东应依然没有丝毫反应,瑞羽在他身后道:“小五自那日昏迷,至今未醒,大夫们束手无措……”
她说着别过脸去,却掩不住脸上的泪意,东应至今未醒固是谎话,但她眼里的泪水与心中的痛惜却不是假情。
唐阳景再看寝殿侍奉的大夫和侍从个个都面有戚色,瑞羽伤心之情不假,想到自己虽然一计不成,但能把东应除去,也算断了李太后这老寡妇废帝重立的一条念想,于自己的帝位稳固不是无功,心中暗自欢喜。
他一时不慎,没将喜色掩住,让瑞羽看在眼里,心头一阵寒凉,胸中却掀起滔天怒火,身体不能自制的微微颤抖。唐阳景一喜之后,又掩饰的咳了一声,道:“阿汝,小五的伤许是未遇名医,有所延误。朕此次前来,倒是有一名医随行,莫如让朕随行的大夫给小五看看,或有转机。”
瑞羽此时对他满怀厌恶,再也无法忍耐,切前两步,拦在他面前,将他隔出病榻之外,冷冷地道:“小五错在天家,受这身重伤,是死是死,都是他的命,不劳陛下多费心。”
唐阳景感觉她对自己的态度急转直下,如果说先前的冷落,还有着与亲人赌气的意味在内,现在却是完全在对外敌说话,不毫丝毫情面。唐阳景心知必是她看破了自己的心思,顿觉窘迫。不过窘迫也只是片刻,他立即打叠了精神道:“阿汝,你说的是什么话。小五既然伤重,自当广集名医会诊,岂有赌气不看病的道理?”
一面说,他一面冲他带来的大夫使了个眼色。这名大夫却是他为了缓和两宫关系而带来的,如果东应伤得不重,这个大夫自然是他带来表达歉意;如果东应当真重伤不治,这名大夫却是他用来确定东应的是否有救,能活多长日子的。
那大夫虽然也知此行危险,但两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却只能按照唐阳景的吩咐上前,对瑞羽赔笑道:“长公主殿下请稍让,容卑臣替昭王殿下诊脉。”
瑞羽岂能让唐阳景如意,挡在东应榻前,寸步不让,怒道:“谁希罕你替小五看病。”
那大夫被她拦住,进退两难,不禁想回头去看唐阳景的脸色,唐阳景一脸木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大夫被他阴狠的目光刺得脖子一缩,额头隐隐出了一层汗,只得继续上前劝说瑞羽:“殿下,卑臣自幼专攻外伤一道,于昭王殿下这类伤有些独到心得,或许能为殿下效劳解忧。”
一面说他一面伸手去摸东应的腕脉,瑞羽见他竟敢欺身上前意欲强来,羞怒气恨交加,厉声喝道:“你敢!”
那大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连连顿足,哀叫:“殿下,卑臣只是奉命行事,求您行个方便。”
瑞羽更不多言,一指寝殿门口,喝道:“滚!”
那大夫已经明说是奉命行事了,她的话还这么不客气,让唐阳景想装聋作哑也不行,脸色又难看起来,道:“阿汝,小五既然伤重,就该让大夫看伤下药,你这是干什么?”
瑞羽冷笑:“小五当不起陛下这份恩赐。”
唐阳景面皮抽搐两下,终于忍不住怒喝:“阿汝,你好大的胆子!”
瑞羽抗声回答:“胆子不大,怎配做唐氏子孙!”
唐阳景羞怒交加,终于直接对那大夫下令:“你上去,给昭王看病!”
瑞羽对那大夫下的令却正跟他针锋相对:“我看谁敢动手!”
唐阳景这一怒当真火冒三丈,一甩衣袖,厉吼:“你上去!我倒要看看,你就是过去了,她敢拿你怎样!”
两个人,都是掌控这大夫的生死大权的人,得罪了谁都能将他的性命收拾掉,这大夫一张脸都皱成了核桃皮,欲哭无泪,却不能不按唐阳景的吩咐上前。但他的左脚刚抬起来,一步尚未踏出,瑞羽手掌一扬,已经一掌扫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寝殿中的众人都被这一记清脆的掌声惊得呆住了。
这记耳光,打的不是这名无辜的大夫,而是准确无比的打中唐阳景的脸面,将他已经所剩无几的天子威严,一掌打得粉碎。
那大夫懵了,顶着五条指印傻站在当地;护卫天子的銮仪卫使懵了,目瞪口呆;瑞羽身边的青红等人也懵了,不知所措;唐阳景也懵了,竟说不出话来。
谁也想不到,瑞羽居然敢就这么伸手一掌打出来!
唐阳景和瑞羽的目光相遇,这一次,双方都没有遮掩,满眼的,都是浓浓的憎恶,刻骨的仇恨。
他本来只是已经没落的一枝皇族的子孙,权臣与大阉看中他的寒微无依,将他扶上大位。根本没有见过她,更毋论有什么兄妹情谊。
他恨李太后占据了太后的名位,令他的生母只能以藩王母的身份避居甘泉宫,子为皇帝,母却当不得太后,参加不了正式的祭典。他不能让自己的母亲享受太后的尊荣,却要对不是他的母亲的人李太后俯身下拜,恭执子礼;他恨东应,因为东应是宣宗皇帝孙,由李太后养在西内,拥有问鼎帝位的资格,时刻威胁他的地位;他恨瑞羽,因为她尊贵显赫,朝野上下对她都礼让三分,连那些宫人内侍在她面前也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反而是他这天子因为出身寒微每每被宫人内侍背地里指点耻笑。
若是他没被拱上帝位,他什么也不会恨,也轮不到他来恨。可偏偏他被扶立成为了天子,却又得不到天子应有的权柄与尊重。他是认真的想当一个好皇帝,然而在他面前的障碍是那么多,刀山一样压在他头顶的权臣世家、火海一般横亘在他面前的大阉藩镇、还有虽不显形,却毒瘴般时刻侵蚀他的意志的西内名分。
他本该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但这些障碍的压迫,却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屈首藏肩,缩手缩脚的拙劣倡优。
西内脱于朝政之外,却因为手握鸾卫而表现出来的尊贵与矜严,就像一面光洁明亮的银鉴,将他所有的狼狈落魄都照得纤毫毕现,让他即便想躲,也无处可藏,他怎么可能不恨?
他对西内的恨,甚至于远超了他对权臣大阉的恨;因为对那些权臣大阉,他只是恨和怕,但对西内,他除了恨和怕以外,还多了妒忌。
他对西内怀有恶意,瑞羽对他又何尝有半分好感?
这样一个完全没有受过帝资养育的没落皇孙,只因出身寒微而被权臣大阉选中,扶为天子,明明没有什么能力,却作着不切实际的美梦,妄图用那些市井无赖的小手段来摆弄至尊权柄。在发现自己无法从权臣大阉的手中夺得权力以后,竟以为西内相对来说软弱可欺,屡次犯忌试探,对西内的宫人内侍禁军鸾卫收买拉拢,恐吓要挟,意图夺取西内大权。
他欲为他的生母谋太后位,对李太后屡屡不敬,多次暗里勾连宗室、朝臣、宦官,意图废李太后为庶人;只为东应具有问鼎的资格,让他感觉危险,他几次趁祭祀大礼时毒手暗杀;她对他本来不具备危险性,可他却连她不能容,夺了她的封地,裁了她的汤沐邑,削了她本来拥有的入太庙祭祀先祖父母的权力,支使他的后妃对她多方刁难。
这四年来,她们一直在忍让,在退步,可他却一直在进逼,竟至设下毒计,想将她们一举全歼,使得东应不能不用血溅五步的激烈方式来维护李太后和她的名份大义。
而今,他在东应病榻之前,没有丝毫惭愧,却因为东应重伤危殆的消息而喜形于色。
这样无能而功利,短视而狠毒的豺狼,根本没有给她们留有分毫余地,也没有给他自己留任何余地。
如果说,她看到他出现的时候,还有半分和解与完全决裂的犹疑,现在那半分犹疑,也因他的毒辣而消失殆尽。
满室寂静,连空气都似乎因为他们的对峙而凝固了。
好一会儿,一名銮仪卫使才反应过来,惊恐的尖叫:“护驾!来人,护驾!护驾!”
唐阳唐带来的禁军闻声哗然,向寝殿围拢,与此同时,承庆殿内外的鸾卫也闻声直趋内寝,刹时间两边的禁卫刀剑相向,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