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七章 迷雾重(1 / 1)
这一夜,瑞羽以口舌词锋,逼得紫萱自尽谢罪,既平息了因紫萱之事引起宫人内侍的怨怼,又震慑了西内渐有纷乱之相的离散人心,也开始树立她作为武帝嫡长公主的煊煊威势,将安仁殿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再不敢对她存有丝毫轻忽,但她心中却没有丝毫得意,反而心中沉重,一口郁气哽着,竟是吞不下去,亦吐不出来。
回到承庆殿,东应仍旧高热未退,昏昏不醒,太医署的一名值守医官和殿中尚衣女史青碧正守在旁边,见她进来,连忙起身行礼。瑞羽摆手,问:“东应怎样?”
医官回答:“殿下失血过多,想要醒转,恐非朝夕之功。”
瑞羽不再问话,在东应榻侧坐了下来,正待细探他的额温,便见他倏地睁开眼睛,双目血丝密布,因为高热而通红的脸上尽是惶急之意。
瑞羽又惊又喜,唤道:“小五!”
可东应眼睛虽然睁着,似乎正直勾勾的看着她,却没有回应她的呼喊,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明明她就在眼前,他却视如未见,满面惶急的冲着虚空处大叫:“姑姑,快走!快走!”
瑞羽微微一怔,旁边的医官见状连忙凑上前来,仔细一看道:“殿下,昭王殿下只是发热胡话,并未醒来。”
瑞羽见东应的目光迟滞,也知他并未清醒。想来他必是此刻还以为自己身在东内,面对唐阳景的杀机,唯恐瑞羽也被人算计,才会如此心神不安,昏迷之中犹自挂念着要出言提醒瑞羽离开。
瑞羽见他声音嘶哑低弱,脖颈和额角却青筋暴露,显然这昏迷中的一声叫喊,让他十分吃力,心下怜惜,握住他的手安抚:“小五,你累了,要休息,别想那些伤神的事,睡吧。”
东应的心思陷在凶险的幻境里,手被人握着便觉得束缚危险,下意识的用力挣扎甩脱,想坐起身来。把旁边的医官急得大叫:“殿下,快把昭王殿下按住,他伤及内腑,动作剧烈会再次流血重伤。”
瑞羽感觉到东应的排斥,手已然放开,得到医官的提醒才恍悟用力,将东应的手抓住,按紧在床榻上。她的力气有天赋异禀,东应就是强健之时也无法相比,此时伤弱更是挣动不得。
他身体动弹不得,嘴里却还在喃喃的叫:“姑姑,唐阳景要杀我们,唐阳景要杀我们!”
他这话出口,手忙脚乱给他下针用药的医官吓了一跳,手里的药香差点洒了出来,惶然问道:“殿下,昭王殿下今夜怕会诸多胡话,微臣等人需要回避否?”
瑞羽也有些怕东应胡乱中说了什么不应说的话,但她却更担心他的伤病:“他这伤须得医官就地待命,怎能回避?”
那医官忙道:“昭王殿下要服的汤剂和伤口的外敷都已妥当,微臣只需每刻查检有无病变,在偏殿值房里待令也一样。”
瑞羽也明白医官不愿探听太多天家秘辛的心理,便点头应允:“如此,你们都退下吧。”
东应不知外界纷扰,犹自喃喃叫喊:“你们敢污辱我姑姑,就要拿血来清洗……姑姑,危险!不能来……姑姑……快走……”
瑞羽听在耳里,心中酸涩,一面压住他不使他乱动,一面安抚:“小五,事情已经过去了,别担心,我们现在安全了,我们安全了。小五,你乖,不要乱动,不要拉伤了伤口,乖……”
安抚良久,东应终于平静了一些,喃喃疑问:“安全了?安全了?”
瑞羽轻轻点头,柔声回答:“是的,安全了,安全了,姑姑没事,姑姑好好的。小五,你安心养伤,我们安全了,你安心养伤。”
东应将她的安抚听进耳里,大睁的无神双眼渐渐的闭上,不再挣扎,瑞羽心中怜惜,刚想替他摆个舒服点的位置,他又突然睁开眼睛,惶恐嚷叫:“不,不安全,不安全!”
瑞羽一愕,东应惊慌的抓紧她的手,焦躁转头,似乎在四下里寻找什么,口中直喃:“不安全,不安全的!宫里宦官横行,以喜恶废立天子;朝中官员结派党争,无视至尊威严;军中将领拥兵自重,野心勃勃;唐阳景昏庸无能,愚蠢短视;西内宫人内侍又私通外敌;两宫不安全,西内不安全,长安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
东应昏迷之中,话却比他清醒之时更有远见,一字一句,莫不指中眼下的危困之局,瑞羽听在耳里,一颗心阵阵惊悸生寒,只是声音却仍旧平缓温和,轻轻的安抚他:“小五,你放心,姑姑在这里,这里就安全。姑姑会护着你,不让你被人欺负的,你要相信姑姑。”
东应的躁乱因她的安抚而逐渐缓解,紧绷的身躯慢慢放松,只是仍旧无法安心,双眼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瑞羽轻轻的揽着他,口中不停的柔声哄劝,良久,东应终于完全闭上双眼,头颅一偏,靠在瑞羽胸腹前沉沉睡去。
他是自幼受的教导严厉,又亲历了祖父在皇权争斗中死于非命的皇孙,四岁方被李太后收养,日常虽然也对李太后和瑞羽孺慕信赖,但却极少如此亲昵依恋。瑞羽唯恐自己离开会惊醒他,便侧身靠在榻边的迎枕上,任他依着自己安心睡觉。
东应一手抓着她的衣袂,一手拉着她的手,五指扣得紧紧的,仿佛唯恐她会倏忽不见,自己没有依靠似的。翔鹤回首灯里微微摇动的灯火映在他脸上,给他俊秀的五官洒上了一层朦朦的光辉,把他那在沉睡中微微开启的嘴唇照得显得格外的童稚。
瑞羽看着他稚气的睡颜,回想他刚才呓语的那些危机,倏然觉得胸中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大内深宫,她父母早亡,没有至亲手足,却有一大群名义上是她的兄长姐妹,臣属家奴,实际上对她或忌或妒或恼或恨的敌人环绕四周,只等她疏忽或者软弱露出破绽,就将她猎而噬之。
李太后年迈多病,东应年幼弱小,她要怎么才能保全他们,保全自身?
东应被紫萱出卖,不是偶然;假如在西内禁卫的心里,守卫西内是屈才拘束,那么禁卫里出现背主者也不是偶然;刘春有意放那些背叛者一条生路,更不是偶然。
可是,谁才是她真正的敌人?在这样的危局之中,谁又能让她稍为倚仗?
一夜无眠,清晨她才轻轻的放开东应,起身外出,殿外的空庭上浓雾滚涌,她抬眼望去,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却看不到一条明晰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