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六章 月钓沉(1 / 1)
瑞羽听到她的叫声,不等她话音停顿,便命令刘春:“安仁殿周围戍守的禁卫,有姓、名、字、号里带阮字的,都给予先行扣下。”
刘春听到她竟是直接下令查找禁卫,不由得愣了愣,过了会儿才想明白:西内在李太后治下,里外经营得如铁桶一般,除去禁卫和李太后亲信的几名亲信以外,无人能够靠近宫门。紫萱一介弱女,不可能直接给东边通风报信,合谋者一定是进出西内相对容易的禁卫。紫萱身受重伤,还要爬到门口来报信,可见那禁卫必然就在附近,并未远离。
紫萱拖着断腿,已经爬出了殿门之外,鲜血沿着她的断腿涌出,被她拖得淋漓洒了一地,流到殿外的石阶上,在这残月黯淡的夜里,分外黑沉腥臭。
瑞羽不是没见过血腥,但看到紫萱断肢血流如注,早已痛得满面死气,仍然挣扎匍匐前行,连□□也不敢大声,只是一句句的催她的同伙快走,却不禁一怔,微觉不解。
紫萱若是被刘春一刀砍死也还罢了,但受这种伤却偏偏一时不得死,也无人救治,在血泊里挣命的样子却实在过于残酷。殿中脱了嫌疑的宫人内侍都是她以前的同仁,总有几分香火情在,此时都不禁心生不忍,看向瑞羽的目光,便有几分哀怨悲愤之意。
其实紫萱卖主,本来也是死罪,只不过自从李太后去年寒重发病,无法视事,将宫中事务处置之权移交给瑞羽和东应,二人年纪尚小,于理事之道不精,便以恩多而罚少为要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有鸾卫统领薛安之补益,也不免弄得西内宫禁渐驰。以至于二人统摄西内大半年,却仍然缺少威严,镇不住宫人内侍的虚妄之心,终有今日事变,东应重伤昏迷。
这安仁殿上下人等,明知过在紫萱,但看到她这时的境况,却反而对瑞羽隐有怨愤之意,觉得她既不令人将紫萱拿下,又不令人救治,乃是存心折磨,过于狠毒。
若在往日,瑞羽被这么多内侍宫人如此望着,又看到紫萱的惨况,多半都会加恩宽恕。但此时她担忧东应之伤,痛恨卖主之人,心中寒酷,戾气大盛,却对这些哀怨愤慨惨况哭叫视若无睹,听若不闻。
刘春带了人出去,不过十数之声,便听到安仁殿左边的小花园里有打斗声和脚步声,跟着便是刘春大声呼叫:“兄弟们,不可乱动,守紧宫门,别让这几个叛徒撞破了防卫,惊了长公主鸾驾!”
其时瑞羽身边禁卫环绕,若只有一个叛徒,怎么也惊不了她的驾;反而是安仁殿小花园那边假山堆磊,花木葳蕤,过去便是东海,御河通流,很是利于叛徒逃跑。刘春的命令瑞羽听在耳里,心头却是一寒,吃不定到底是他少智,还是他有意放叛徒逃跑。
然而打斗声却没有随着刘春的呼叫而远遁,反而剧烈了几分,只是听起来似乎分成了两路,一路向外,另一路则向安仁殿这边来了,隐约还听到有人喊:“紫萱!紫萱!”
紫萱显然也听到了那声喊,精神一振,只是声音里的焦虑之意却更深,厉声尖叫:“你走啊!快逃!”
远处那人也不知有没有听到紫莹的叫喊,回答她的话没有,却传来两声痛呼,跟着便是兵器相交的金铁之声大作,想来是打斗的情况比最初激烈了不少。
瑞羽心中寒意愈重,但却仍旧端坐不动,命令青红将殿门大开,凝视着殿外淡淡的月光下的幽深宫庭,面色平静如亘。
殿外厮杀声阵阵,庭中□□声声,血腥气随着透堂的夏风灌进殿中,殿中人数众多,此时却无一人出声。
终于,厮杀到了殿前,火光里十几个禁卫混战成一团向殿门口掩来。外围的是刘春属下,里面的五人却是叛变者。
原来叛变者共有十人,其中五人见势不对便向东海那边突围逃跑,另外五人则觉得突围之举不可能成功,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往安仁殿反攻,意图拿下瑞羽为质图脱身,也好向东边邀功请赏,不枉背了这叛乱之名。
只是瑞羽的近身护卫,却是李太后从鸾卫中精挑细选的勇士,远非寻常禁卫可比,叛乱者冲到殿前,便遭遇迎头痛击,为首者被一刀砍翻,左右两翼者亦随之中刀倒地,剩下两名一人仍向殿阶猛冲,另一名却折向左行,竟是向地上的紫萱扑了过去。
残月光黯,那人直扑到紫萱身前,将她拉起,才看到她受的伤,顿时骇然惨呼:“紫萱,你怎么了?”
紫萱看到那人,心下惨然:“阮郎,我叫你走,你怎的却反而进来了!”
那人来不及回话,身后追击的禁卫已经赶了上来,刀枪并举,一□□中他的后心,另一刀将他拉着紫萱的手臂卸了下来。
持枪的禁卫臂力强大,刺中他的后背,嘿然吐气,想将他挑飞示威。不料一枪提起,枪头上竟串葫芦般的挂着两人,那枪杆是白腊杆所制,能承的重量有限,又在交战中受过伤,堪堪挑高五尺,便叭的一声齐中折断,枪上挑的两人也随之摔回地上。
原来刚才刀枪袭来将那人的手臂砍断,紫萱眼见自己就要与情郎分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横身扑过去,死命抱住情郎的腰不放,两人又一齐摔回地上,彼此都身负重伤,眼看便要死于非命,却仍然肢体交缠,那人连受重创,早已痛得五官扭曲,却还记得回答紫萱刚才的话:“你还在里面,我怎么能走?”
原来紫萱通风报信之后,本该当时就随着情郎一起逃跑,也是时运不济,却在中途遇到了心血来潮巡抚禁卫的西内卫尉薜安之。薜安之镇守西内二十几年,积威深重,他过来巡抚西内禁卫,便压得一干叛徒都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规规矩矩的等待轮换。可到了轮换的时候,又赶上了瑞羽传令紧闭宫门,无论禁卫还是各殿宫人内侍,都只许各守其值,不得随意妄动。他终究不忍舍弃紫萱独自逃跑,带了人等在安仁殿外,想趁夜深守卫懈怠的时候带了人从东海御河泅走。谁料眼见就要到半夜守卫松懈了,瑞羽却又亲自带了大队人马过来夜审叛徒,反复试探之下,将紫萱逮了个正着。
一番曲折之下,紫萱与她的情郎双双重伤被俘,听到他一句话,既欣慰于对方对自己这番不舍不弃的心意,又痛惜他将要命丧于此,痛哭出声:“你这傻瓜!傻瓜!傻瓜!”
这两人命在垂危,却还这般情浓缱绻,倒让追杀的几名禁卫都愣了一下,看他们分明已经没有丝毫反抗逃窜之意,只是相拥等死,不禁微微踌躇,没有立下杀手。加上除了他们之外其余叛徒都已肃清,战况不紧,禁卫们对这昔日的袍泽,便有些垂怜之意,刀枪架在他们身上,目光却都往移步站在安仁殿门口的瑞羽看过去,等她发令。
瑞羽已然察觉自刘春以下的禁卫,对这些背叛者颇念袍泽之谊,虽然听令对他们下了手,但却未必对她的命令奉行无怨,若是就此下令将紫萱和她的情郎或刑或杀,恐怕这些禁卫难免离心向背。
一念至此,她并不急于下令,而是拂开青红的拦阻,徐步走到紫萱面前。
众人不知她是何意,但却担心叛徒临死反击,戒备又严厉了几分,压得紫萱和她的情郎倒在地上,连手指头也动不了。
紫萱仰天倒在地上,看到瑞羽走到面前停下,也惊疑不明所以,下意识的抱紧情郎仅剩的手臂,满面敌意的望着瑞羽,神态竟是十分倔强不屈。
瑞羽对她的敌意漠然,问道:“紫萱,自东应入安仁殿以来,太娘娘便精选了你们八个紫服侍,你们长他六岁,算是看着他长大,且说他人品性情如何?”
紫萱没想到她这一句竟不是问罪,怔了怔,才回答:“昭王殿下纯孝仁慈,品行端正,性格温柔宽厚。”
瑞羽目光微动,点了点头,再问:“东应对你们八个紫,九年来,可有打骂侮辱,可曾苛待刻薄?”
紫萱气息一窒,本来已经全无人色的面庞,此时竟泛上了一层异样的紫红,也不知是羞臊还是惭愧,嘴唇颤动,一时却说不出话来,直到瑞羽再淡淡的重新问了一次,她才低声回答:“殿下这九年来,对奴婢等人不曾有过打骂侮辱,更不曾苛待刻薄。”
她心中有愧,这句话说出来声音便低,瑞羽虽然听到了,却听若未闻,淡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紫萱心中一惨,眼泪流了下来,嘶声回答:“这九年来,殿下待奴婢等人一向礼让有加,亲厚尊重,好得很。”
瑞羽冷然一笑,扫了一眼她的情郎,再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可知道东边把东应强行带走,是要他的命?”
紫萱待要分辨自己不知,然而瑞羽这番挎问,虽然并未用刑,却借景诱供,以情动心,摧垮了她的心防,这番狡辩,她却说不出口,只觉得全身痛入骨髓,却分不清到底是伤口在痛还是情伤心痛,又或是羞愧难当,倏然觉得此情此景,让人生不如死。
瑞羽见她不答,双眉一扬,金声玉振,大喝一声:“回答我!”
紫萱哪里答得出话来,一手虽然还拉着情郎不放,另一只手却掩住了眉目,不敢再看四周之人的脸色,更不敢与瑞羽目光相对,眼泪哗然决堤,放声大哭。她先前的哭泣都是为了儿女情思,但此时这一哭,却是为了自己背弃卖主,累得东应性命堪忧而哭。
她在出卖东应的时候,不是没有丝毫惭愧的,但那时候她只想到事情成功,便可与情郎双宿双飞,却顾不得东应;及至事败,她又挂念情郎的安危,对瑞羽仇视怒恨,直到此时心知必死,软弱心虚,被瑞羽攻破心防,才深感自己卖主之举实在忘恩负义,惭然无地自容,除了哭泣,竟是无话可说。
瑞羽看到她的样子,眼里的寒气陡然迸发,厉声痛斥:“东应幼失枯持,自入西内,便是由你们陪伴,除了太娘娘和我,你们是他最亲近的人。九年来,虽然名分有尊卑,但他待你们的情分,却无上下,如至亲姐妹!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居然拿他的性命来换你一时的淫乐快活,你也配为人?”
紫萱羞惭痛哭,她那情郎待她却是真有几分情义,此时小命难保,竟还记得维护她,连忙道:“殿下,这都是卑臣的过错,是卑臣引诱了紫萱,她其实并不知实情!”
“我是知道的!”一直掩面无语的紫萱此时却突然大叫一声,终于移开捂脸的手,看了她的情郎一眼,哽声道:“你虽然是引诱我,可我其实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不忍心看到你被拘困在西内这样的局囿之地,有志难展,才想帮你争个前程!”
她那情郎怔住了,瑞羽也怔住了,不同的是,她的情郎惊怔的是她明知他的诱骗,仍旧愿意为他舍命的痴情;瑞羽惊怔,却是因为她那句为了帮助情郎摆脱西内的拘困,以图前程——难道说,在这些下级禁卫的心里,充当西内的禁卫毫无前途,纯属拘困?
瑞羽心思转折,紫萱一句话说完,惨然一笑,又道:“我忘恩背主,别的也罢了,只是对不住昭王殿下……”
她颈边有禁卫架着的刀刃,本来到底还存着两分畏死之心,不敢稍动,此时却反而往刀刃上用力一撞,登时肉开血出,顷刻毙命。她那情郎也料她必会走这一步,叫了她一声,也效她之法自了。
这二人情缘之起,或是出于阴谋暗算,但以鲜血交融,生死相随为尽,却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未曾想过。
而他们的死虽然不出众人所料,但相依而死却颇让人动容,一时连瑞羽在内,无人说话,空庭的汉白玉石地砖上,他们的血与另几名背叛者的汇成一片血泊,倒映着天边的月钩,静弯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