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章 夏夜寒(1 / 1)
瑞羽接了东应迅速离开,甫至长乐门,迎面便撞上了李太后的仪仗卫队。
李太后长年卧病,瑞羽虽不愿让她操心,独自去接东应,但她临行前的安排动静太大,却还是将李太后惊动了。
李太后点齐了属下的鸾卫,就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强闯东内救人,中途遇见瑞羽平安归来,自有一番惊喜。她以无子而被肃宗所废,因与端敬皇后亲厚,共同抚养武宗,才有机遇在武宗登基后被尊为太后。瑞羽虽不是她的亲孙女,却是她情之所寄,爱逾性命。待见瑞羽平安无事,她便松了口气,其后得知东应重伤昏迷,生死难料,虽然也心痛流泪,却终不如对瑞羽那样着紧,收了惊慌,安排内侍使女收拾治伤养病的屋宇器具、延请太医署大夫等一应事务。
东应失血过多,伤势沉重,到了夜间,便发起热来,几名大夫目不交睫的轮流守在他身边施针下药,倒显得李太后和瑞羽等人多余碍事。
瑞羽满心忧虑,却不敢在李太后面前表露,强笑安慰她:“王母,小五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您不用思虑过甚。大夫说您身体虚弱,宜清心静养,这守夜的事,就交给我,您去睡吧。”
李太后虽然出身所限,不懂朝政纷争,性子有些绵糯,但一生经历无数宫廷风波争斗,眼见六朝皇权更迭,自有对人情世故的见解,知道自己若是强撑着老病残躯守夜,不仅不能起什么作用,反而会让瑞羽担心,更带动西内上下人心惶惶,也不强撑。
只是她心里到底放心不下,由瑞羽送出殿外,又忍不住回头来看灯火通明的内殿,再看看瑞羽眉宇间已由柔稚换成冷戾的神态,眼眶一热,不禁垂下泪来,叹道:“是我无能,才让小五受这样的伤,累你担惊受怕。”
瑞羽柔声道:“王母何出此言?我和小五身份如此,您还能护着我们安然长大,已是旁人无法办到的艰巨之事。今日事出意外,只怪唐阳景鬼迷心窍,与您全无关系,您何必自责?”
李太后心中酸楚,摸摸她的头发,摇头:“不然,我若有竞华妹妹或阿武那样的能力,以你和小五的身份,又怎会伤在唐阳景那竖子手里。终是我才疏识浅,让你们受了委屈。”
她提到了瑞羽已崩逝多年的嫡亲祖母和父亲,瑞羽也不禁心中微酸,涩声道:“王母,您为我和小五劳心费神十余年,并不曾委屈我们半分。”
李太后苦笑摇头,转念想到她竟能强闯东内,将东应带出来,心里却又有几分欣慰,温言道:“我只怕你和东应跟在我身边,会被消磨了志气。可今日你的所作所为虽然冲动鲁莽,却勇敢刚强,大有竞华妹妹和阿武的遗风,好得很。”
祖孙二人一面走一面絮絮说话,瑞羽将李太后送到千秋殿,方折返回来。青红恐夜间露湿生寒,命人准备了披风送来,请她添衣。
瑞羽系了披风,见东应依旧昏迷不醒,忧心之外又多了两分焦躁,看了眼因为发热而一张脸通红的东应,突然一拂衣袖,转身出殿,召来周昌,问道:“原来服侍小五的从人现在何处?”
周昌恭声回答:“薜卫尉派了禁卫守住宫门,安仁殿上下人等,除去乔狸以外,仍在殿内各守其值,并无一人出走。”
瑞羽微微颔首,起步往安仁殿走去,周昌等人一声不出,紧紧跟在她身后。
东应清早去采集花露,唐阳景便能闻风而至,这不可能出于“巧合”,而是他身边有人往东内那边通风报信。
这个通风报信的人,留不得。
东应年纪尚小,并没有太多的从人,除去轮值的侍卫,李太后派来司起居引导之职的姑姑,近身服侍衣食住行,庭院洒扫之职的侍者共有二十八名。
从东应被东边强行带走的消息传来,西内卫尉薛安之将宫门把住,不放任何人进出,安仁殿上下的气氛便骤然紧张起来,虽然没有人向他们明示上谕,但守门禁卫们冷峻的脸色,却已经昭示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在几个小黄门和侍栉大着胆子探问消息,却被看守的禁卫大声喝斥了之后,这些侍者更是战战兢兢,胆寒惴惴。
最难捱的,不是罪名确定,而是等待罪名确定的这段时间。
因此,瑞羽走进安仁殿,殿中上下人等虽知她此来有罚无赏,必是来就东应重伤一事问罪的,却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一齐下拜行礼。
瑞羽本也是个堪堪及笄的少女,少年心性,最好热闹,与宫中年龄相差不远的宫人内侍,虽然不至于全无尊卑之分,却也极少以长公主的身份压人,在安仁殿的内侍眼里,威严不重。今晚李太后没有亲临,却是她来问罪,安仁殿上下人等,无不觉得侥幸。
瑞羽对他们的表情冷眼淡视,既不动怒,也不多言,直到在殿中的正座坐稳了,方才抬头看了殿中诸人一眼。
一干宫人内侍急于查探消息,都忍不住暗中窥视她的表情,此时她一眼扫来,正将这种窥探情态收入眼底,慢慢的说:“东应今日去采集花露,被东边强行带走,受了重伤,生死未卜。予此来安仁殿,是问你们一件事,是谁给东边通风报信的?”
她的话直白道来,安仁殿的宫人内侍愣了一下,哄的一声,响起一片参差不齐的喊冤声,这个自辩清白,那个大叫冤枉,殿内上下,乱得仿佛刚炸了油锅。
青红见状眉头一皱,正想大喝安静,却见瑞羽静静的端坐上首,看着下面纷乱的人群,两手分按圈椅扶手,并无丝毫不耐之色,突然想起今天午时她强闯东内之前的情态,心中一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静立不动,等待命令。
安仁殿诸人嘈杂一阵,却没有听到任何怒斥喝问,心里都觉得怪异无比,不知不觉收了声。他们虽觉得瑞羽平日好性子,但想她带着数十名禁卫戎装而来,不似要息事宁人的样子,现在不说话,远比立即发落更可怕,侥幸之心又化成了惶然,只是真到了十分害怕的时候,却反而无人胡乱叫喊了。
瑞羽见他们不再乱说乱动,才继续她刚才的问话:“向东边通风报信的人,若有苦衷,趁早出首自辩,予可以网开一面,免除一死,若是心存侥幸,意图蒙混过关,那就休怪予不念往日情份。”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却没有人出首。瑞羽也不再对他们说话,转头问看守安仁殿的禁卫统领刘春:“秀园,安仁殿上下人等的居所,你可查抄过?”
刘春面带愧色:“末将惭愧,查虽然查过了,不过并未查出什么来,失察之处,请殿下降罪。”
瑞羽嘴角微动,脸上却无丝毫笑意:“此人既敢卖主求荣,自是早有准备,不会轻易露出马脚。禁卫并非提刑司,查不出异常也属常事,你不必自责。”
青红见状,忍不住问:“殿下,如今宫中事多,安仁殿恐要暂弃不用,调重兵戍守正宫。再详查却怕时间不足,可怎么办好?”
刘春已经看守了一天的安仁殿,面对这些弱女阉人的哭泣讨饶烦腻至极,加上没及时查出内奸的郁闷,更让他脾气火爆,见瑞羽不言不语,他一句话就冲了出来:“殿下何必劳神?横竖眼下宫变在即,人总是要死的。这些竖阉贱婢既敢卖主,便都不是什么善茬,那也不拘是哪一个卖的,尽数杀了,反倒清省。”
他这句话一出,安仁殿上下人等却是真的吓傻了,齐呼冤枉。刘春耐不得他们的哭叫,拨刀出鞘又铛的一声返刀入鞘,厉声喝道:“吵什么,怎么发落自有殿下决断。谁敢乱叫,老子一刀劈了他!”
他这句话却比任何言辞安抚都有效,一干内侍宦官被他的杀气所惊,竟不敢再讨饶,只拿眼睛看着瑞羽。
刘春一喝之威至此,再一次让瑞羽体会到了武力的直接,五指在圈椅扶手上一紧:“东应重伤未醒,此时不宜多造杀孽。但那卖主求荣的人,予却饶他不得。”
怒到了极处,她的脸色却异常的平静,看着殿中诸人,慢慢的说:“你们也不必喊冤,冤或不冤,予自会分辨。现在,你们逐个过来报备所司何值,今日行踪如何。若无嫌疑,予自会放你们。”
她所定的章程青红虽觉得过于简单,但却觉得瑞羽渐有威严,锐气正盛,不能现在反驳,当下遵命维持秩序,让人过来报备职司行踪。
瑞羽坐在主位上,听着他们向青红报备事务,却不出声,任人从自己身前一个一个的走过。眼看二十八人,都将过完,她才抬起头,淡淡的问:“紫萱,你偷偷笑什么?”
从她身前走过去已久的一个司殿内添香之职的女使吓了一大跳:“没有,殿下,我没有。”
瑞羽一哂:“你地位不高,用的脂粉,倒比紫芝她们强。”
紫萱一张脸顿时煞白,扑的一声跪在地上,抹泪道:“奴婢知错,不该暗里将殿中份定的香料克扣偷卖,用来买了胭脂。”
瑞羽唇边牵起一丝笑纹,双眼的寒气却陡然重了几分,森然道:“只怕你卖的不是香,而是主。”
紫萱连连叩首,叫道:“没有的事,殿下,我冤枉。”
瑞羽的目光落在她的鞋底上,娓娓道来:“你说你今天除了安仁殿,唯一去过的地方就是承庆殿。可安仁殿到承庆殿,有千步廊相通,廊外便是沙场,你鞋底的苔泥从何处得来?你既然司掌添香,日常对随身所携香料必然照看周全,不令之为水所侵,为何香囊和衣裳上的印色都有被水沾过的色杂之迹?”
紫萱这一下,却是真的面如土色,瑞羽轻哼一声:“谅你一介宫中女侍也出不了西内,勾搭不上东边,毋论直接向他报讯,还不将教唆你卖主的那人供出来?”
紫萱吓得两股战战,唇动齿摇,却终究没有二话,只是喊冤。瑞羽怒极,一掌拍在圈椅扶手上,厉叱:“混帐东西,送你脂粉的人是谁?你纵不说,难道与你同屋而居的使女都是死人,会连半点消息也不知?”
紫萱涕泗纵横,突然一跃而起,向殿外冲去。刘春怎容她逃跑,拨刀便砍,寒光一闪,便将她双足齐膝斩断,惨号一声,扑倒在地。她双足已断,却仍旧顺着先前的冲势前扑,爬到殿门口,厉声尖叫:“阮郎,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