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1 / 1)
刚才又下了一阵骤雨.两个警察走了过来,他不得不离开他避雨的门口.等到两个警察消失在普鲁旺斯街后,他又走回来,雨把他淋得湿漉漉的,浑身直打哆嗦.那条亮光一直出现在窗户上.这次他正要走时,窗口有一个人影走过.那个人影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接二连三的影子晃来晃去,看来刚才有人在房间里活动.他再一次伫立在人行道上,胃里火辣辣的他感到难以忍受,可他仍然等待着,想把事情弄清楚.只见胳膊和大腿的影子在窗口上飞逝而过;一只巨大的手捧着一只水壶在那里动来动去.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看清楚,但他又仿佛辨认出一个女人的发髻.可他对这一点还不能肯定;从头发上看好像是萨比娜,只是后颈似乎太胖了.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在极度焦虑不安中拿不定主意.胃里又疼得不堪忍受,他于是把身子紧紧贴在门上,以便减轻一点痛苦,他浑身上下像穷鬼似的颤抖着.虽然这样,他的目光仍然不离开窗户,他的满腔怒火熄灭了,转为道德家的幻想:他幻想自己是议员,面对全体议员发表演说,大声斥责荒淫无耻的生活,宣告社会已经大难临头;他又重新构思了那篇关于毒蝇的毒蝇的福什利的文章,并以现身说法,宣称如果让后期罗马帝国的这些伤风败俗的社会风气继续下去,社会就不会存在了.他这样一想,情绪就好了一点.可是人影已经不见了.他们肯定又上床睡觉了.他一直注视着窗子,仍然等待下去.
时钟敲过了三点,后来又敲了四点,他还不离开那里.大雨滂沱时,他就躲到门檐下面,污泥浊水溅满了腿.这时候,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他傻头傻脑地把目光盯在那道灯光上,不时眯缝起眼睛,好像被灯光照痛了似的.又有两次,他看见人影在晃动,人影做着同样的动作,端着一把硕大无朋的水壶,可他两次又很快平静下来,夜明灯一般的微弱光亮依然从窗口发出.他想这些影子也许会更加频繁出现的.这时候,他的头脑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又平静下来,于是,推迟了行动的时间:他只要在门口等那个女人出来就行了.萨比娜他总是会辨认清楚的.用这办法不仅简单,而且也不会闹出什么笑话,而且证据确凿可靠.他只要一直呆在那儿就行了.他刚才思绪万千,心神不定,现在隐约感到只要弄清事实真相就好办了.可是,无聊地呆在这扇门边着实使他昏昏欲睡,为了分散一下注意力,他试着计算他需要等待多长时间.在将近九点钟时萨比娜会到达火车站.这就意味着他还要等待将近四个半钟头.他想到自己要长时间等下去,觉得倒也挺有趣的,于是,他就充满耐心,一动不动地等下去.
突然间,那条亮光消失了.这件很简单的事在他看来是出乎意料的大灾难,是一件令人讨厌和不安的事情.显而易见,他们刚才关了灯,马上就要睡觉了.在这样的时刻,这是合乎情理的事.但是他很恼火,因为他不再对那扇黑洞沿的窗户感到兴趣.他对着窗户又看了一刻钟,然后,他觉得厌腻了,于是离开了那扇门,到人行道上走走.直到五点钟时,他还在那里徘徊着,还不时抬起头来瞧瞧那扇窗户.死一般地寂静从那扇窗中里传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那扇窗户的玻璃上不时有人影在晃动.他疲惫不堪,头脑处于一种迟钝状态,竟然忘记自己在街角上等什么,他的脚不时绊在街上的石块上,这时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的猛然一惊,清醒过来,身上打一个寒噤.自寻烦恼,实在不值得.既然这些人睡觉了,就让他们睡吧.管他们的闲事有什么好处呢?天很黑,谁也不知道这些事情.这样一想,他的各种想法,连同他的好奇心,都一下子消失了,心想这事就算了,找个地方轻松一下吧.再呆在街上他将无法忍受越来越冷的天气;有两次他走开了,又拖着脚步走回来,然后又走得更远一些.没有什么,这事这样就算完了,他一直走到大街上,再也没有回头.
他怏怏不乐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他沿着墙壁,迈着同样的步伐,慢吞吞地走着.鞋跟踏在地上咚咚作响,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打转,在每一盏煤气灯的照耀下,先渐渐变大接着又渐渐变小的影子,就像躺在摇篮里被摇晃着,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种机械的动作里.后来,他丝毫不知道自己走过什么地方;他似乎觉得他还拖着脚步在跑马场里兜了几个小时的圈子.只有一件事他还记得很清楚,他把脸贴在全景胡同的栅栏门上,双手抓着铁栏杆,怎么会走到这里,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并没有摇动铁栏杆,只是竭力向胡同里张望,他的情绪很激动.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因为黑影淹没了这条空无一人的过道.从圣—马克街刮来的风,带着地窖般的湿气,迎面扑到他的脸上.他执意呆在那里.然后,他好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他诧异地思忖着,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跑到这里来寻找什么?居然怀着这样的激情,紧紧贴在铁栅栏上,铁栅栏都嵌进他脸里去了.想到这里,他又继续走路,内心极度哀伤的他失望地感到像被什么人出卖了似的,从此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黑暗之中了.
天终于亮了.这是冬夜的灰暗的黎明,这样的天色映在巴黎泥泞的马路上,显得分外凄凉.缪法又回到了位于新歌剧院的建筑工地旁边正在修建的几条宽阔的街道上.铺灰泥的街道被大雨一浇,又被马车一碾,简直成了烂泥塘,他根本不看脚踩在哪里,一个劲儿往前走,脚下踩滑了,就站稳一下.巴黎在阳光中醒来.一队队清洁工和一群群上早班的工人给他带来了新的惶恐.人们吃惊地打量着他,他的帽子湿透了,浑身泥浆,他神色慌张.于是,他躲到脚手架下,好大一会儿靠在栅栏边.这时候他头脑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唯一的想法是觉得自己怪可怜的.
这时,他想到了上帝.这种突然求助上天的想法,祈求上天安慰的念头使他感到惊讶,好像这是一件意想不到.希奇古怪的事情;这个想法使他联想到韦诺先生那张肥胖的脸和满嘴的坏牙的面容.几个月来,他对韦诺先生敬而远之,这使韦诺先生很伤心,如果现在他去敲他的门,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韦诺先生一定会很高兴.过去,天主一贯对他大施仁慈.他只要在生活中有一点点烦恼,碰到一点点障碍,他会走进教堂,让渺小的自己跪拜在万能的天主的面前;祈祷后,他走出教堂,总是变得更加坚强起来,他准备抛弃他的人世间的一切财富,以求实现他的灵魂永生得救的唯一愿望.然而现在呢,只有在下地狱的恐怖降临到他头上时,他才会去祈祷求助;他的灵魂被各种淫乐侵袭,与娜娜的关系也影响了他尽教徒的本分.现在他一想到上帝,就感到震惊.在这场可怖的精神危机之中,在他的脆弱的人性濒于动摇和崩溃的危机之中,他为什么没有马上想到天主呢?
想到这里,他迈着艰难的步伐,去寻找教堂.他想不起来哪儿有教堂,因为清晨街道都不像原来的样子了.然后,当他在当丹河堤街拐角处转弯时,隐约瞥见隐没在晨雾之中的圣三教堂的钟楼.一尊尊白色雕像俯视着公园,公园中的树木都落了叶,这些雕像似乎是公园的黄叶丛中那些怕冷的维纳斯雕像.他上了宽大的石阶,他跑累了,在门廊下喘口气.随后,他走进教堂.教堂里非常冷,昨天晚上暖气关了,从玻璃窗上渗进来的水蒸汽布满了高高的拱顶.黑暗笼罩着两边的侧道,那里还没有一个人,只能听见在朦胧的黑暗深处,发出一阵脚步声,那是某个刚刚醒来的教堂执事怏怏不快地拖着旧鞋走动的声音.晕头转向的缪法,一下撞在横七竖八的椅子上,他心情沉重,真想哭出来.他一下子跪在圣水缸旁边的一个小神龛的栏杆前面.他双手合一,脑中思索着祈祷词,渴望着整个身心被热情的驱使而奉献出来.可是,只有他的嘴唇在念念有词,他的心却不在教堂里,飞到了外边,沿着一条条街道走着,一刻也不休息,好像被一种无法改变的需要鞭挞着.他连声祈祷着,“啊,我的主,来拯救我吧!啊:我主,不要抛弃您的造物吧!他是来听候您的审判的.啊,我的主,我崇拜您,难道您让我死在您的敌人的手下吗?”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只有黑暗和寒冷压在他的肩上.远处旧鞋拖在地上的声响妨碍他祈祷.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早晨清扫还未开始,空气还没有稍微暖和一点,因为第一批做弥撒的人还未来到,他总是只听见这样令人恼怒的声音.于是,他抓着一把椅子,站起身来,膝盖咯吱响了一声.上帝还没有来到教堂里,他为何要扑到不能带他解脱危机的韦诺先生的怀里痛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