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梦(1 / 1)
外婆的遗像就挂在正面的墙上。黑白的照片。粗糙的木质像框,没有做任何修饰,是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长长的麻花辫耷拉在胸前,黑而粗。眼睛明亮,颧骨突出。很像蒙古族的妇女。碎花的蓝底对襟衬衣,领口处有一枚黑色的桃花结,乖巧而优雅。外婆笑着,洁白的牙齿,整齐得排列着。
外婆是旧时地主家的女儿,读过私塾。后来家庭衰落,嫁给了在外婆家世代当长工的外公。外公脾气暴躁,嗜酒如命,还学会了抽鸦片。外婆一共生过五个孩子,但都是些短命的孩子,过早夭折,只活下了妈妈一个人。妈妈幼时天资聪慧,三岁的时候就跟着外婆学习《三字经》,《百家姓》等一些旧时私塾的读物。六岁的时候就上了小学。妈妈是那时小镇上的红人。小小的人,很懂事。课余时间常常帮助外婆干活。镇上的家长教育孩子的时候常常拿妈妈做榜样。
妈妈15岁的时候,外公去世了,上吊死的。我一直觉得生命是一个轮回。妈妈15岁的时候,外公离开了她,而我15岁的时候,爸爸离开了我。
□□的时候,外婆被□□的死去活来。那些人将外婆的双手绑起来,拉着外婆去□□。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笨重的木牌子,写着,我是地主阶级的女儿,我愿意接受改造。所到之处,被很多的人围起来,向她的身上掷石头,朝她的脸上吐口水。好几次外婆都被打得昏死了过去,然后再用冷水泼在她的头上,待苏醒过来,继续□□。
生活将知书答礼的外婆磨练成了一个粗俗不堪的小镇妇女。泼辣,蛮横,坚强。
妈妈离开的时候说,你要为外婆守孝,七七四十九天。七喜,外婆是疼你的。
冬天的夜晚,北风呼啸。炉火奄奄一息。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跪在外婆的遗像前,烧纸磕头。黄表燃烧的火光,幽蓝幽蓝,晃晃悠悠的,便熄灭了。然后便有灰烬飘起来,落在头上和身上,轻拍的时候,会有痕迹留下。
每次磕头的时候,我的额头都会触到地上,冰凉的感觉,直抵人心。跪得久了,双腿会发麻,将手背过去,轻轻捶打几下,感觉会舒服一点。半夜的时候,我会起来给外婆添香火。妈妈说,守孝期间,外婆遗像前的香火是不能断的。睡不着觉的时候,常常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对着外婆的遗像发呆。风从窗户吹进来,冷飕飕的。我将冰凉的双手伸进被窝,那里也不暖和,只好将被子再裹紧一点。
半夜的时候,想喝开水。下床,去厨房找水喝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早晨。我将锅盖弄得哗哗响,筷子散落了满地。外婆骂骂咧咧,弯腰拣筷子的时候,便栽倒在了那里。
外婆,对不起,是我杀死了你。
然后我便真的就看见了外婆。站在我的面前,臃肿的身体,泼辣的眼神。她说,哭什么哭,又不是死人了。语气蛮横。
我忙抹了一把眼泪,说,外婆你怎么活了。
外婆说,我回来看看,我不放心你。
我惊奇地瞪着外婆说,死了的人还可以回家吗。
外婆说,少废话,我是来要告诉你,厨房的米口袋里有钱,是我攒着给你上大学用的。你可不能乱花。你敢乱花,我饶不了你。
说完,外婆便不见了。哪里都没有她的踪影。
然后,我便将口袋里的大米倒了出来,真的在大米里找到了一沓纸币,红的,蓝的,新的,旧的,五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一百元的,甚至还有一元和一毛的,一共三千元。外婆的血汗钱。省吃俭用攒下的。
我不相信鬼,从来不相信。但我相信外婆来过,真的来过。
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梦见外婆。她哭着,骂我,骂我将她攒得那三千元钱花得一干二净。她说我是败家子。外婆追着要打我,我想跑开,但身体就是动弹不了,然后便醒了。外婆是不相信我的。但我真的没有动她的钱,那些钱还在那个米口袋里。
学校里的女孩子都流行穿半长筒的靴子,黑色的,烟灰色的,长长的流苏。配上紧身的仔裤,双腿看起来修长,漂亮。林笑颜也买了这样的靴子。她的小腿过分粗壮,后边的拉链只好敞开着,走起路来趿拉,趿拉的。像潦倒的日本鬼子。
我也是喜欢那样的靴子的,但也只是喜欢而已。
我的羽绒服已经穿了三年了。纣部已经磨破。但我没有钱买新的,只好就那么将就着穿。劣质的羽绒外套,经常会有细小的羽毛钻出来,黏附在毛衣上。
下午的教室,暖气充足。热烘烘的。脱下羽绒外套的时候,常常会引起一片哄笑。林笑颜的笑声特别刺耳。她说,大家快看,有人身上长毛了。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哄堂大笑。
我是不理会他们的。他们的取笑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伤害。从小,我就习惯了别人的冷嘲热讽。
林老师说,七喜,星期天的时候我带你去买一件羽绒服吧,你的这件已经很旧了。
我说,我没有钱。
我给你买。
是因为我妈妈吗。
不要老提你妈妈,别忘了我是你的舅舅。
我笑。我说,我才不会相信。一个男人只有深爱一个女人的时候,才会心甘情愿为她做一切。而且,对于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林老师拍我的头顶,他说,小小年纪,哪儿来的这些歪理。
我已经是大人了,而且还是女人,你们男人想什么我当然知道了。
既然你是大人了,就应该懂事,以后要好好学习,不许再胡闹。
我已经下决心要好好学习了。
七喜,我相信你。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林老师,你真是好人。
星期天的晚上,我披着被子,给妈妈写信。我写道,亲爱的妈妈,你还好吗。林老师给我买了羽绒服,波司登。我觉得林老师好爱好爱你,我都有点嫉妒了。我按照你的说法,每天给外婆烧香磕头。我开始认真学习了。每天很早起床去上学。放学后,自己回家做饭。但我还是不能集中注意力,听课的时候常常会想到四平和外婆,还有你,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有一种不详的预兆,我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妈妈,有的时候,我真的好害怕,害怕我们会分开,害怕失去你。你是我在世界上的惟一的亲人,我不能失去你。一定不能。
高三的第一次模拟考试,除了语文我的所有科目都没有及格。我把刚发下来的试卷撕成了碎片,然后趴在桌子上哭泣。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在乎自己的成绩。悲伤,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没有人来安慰我,只有我的眼泪与我做伴。我听到了同学们的嘲讽。林笑颜说,更年期提前了。她的声音很大。然后便传来了女孩的笑声。尖细,冰冷。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去学校上学,待在家里睡觉,躺在冷清清的木床上,盖厚厚的棉被。暗无天日地睡觉。饿了的时候,去厨房吃冷的馒头。硬邦邦的,嚼在嘴里,有发霉的味道。然后便接着去睡觉。做乱七八糟的梦,想醒的时候怎么都醒不来,身体也动弹不得,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一样。醒来的时候,常常出很多的汗,睡衣潮呼呼的,被子也是潮呼呼的。外面刮沙尘暴,漫天黄沙,白色的塑料袋和别的垃圾飞来飞去。枯黄的树枝寂寞得伸展着,像有气无力的稻草人。躺在屋子里,可以闻到沙子的味道,干烈而刺鼻。嗓子刺痒,肌肤发干。
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都已经是四月了,小镇依然灰蒙蒙的。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心情。绿意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始终不肯抛头露面。飞扬跋扈的沙尘暴已经持续很多天了。我是不喜欢这样的天气的,厌恶极了。外婆在世的时候常常念叨,这是上天在收人啊。每次听到外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都会嘲笑她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