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外婆的死（1 / 1）

林笑颜的胳膊上刻着四平的名字。夏天的时候，穿短袖T恤，那两个字便露了出来。白白的肌肤，墨蓝的刺字，十分显眼。

林笑颜说，如果四平愿意，我可以将他的名字刻在胸部，我甚至可以为他去死。七喜，你能做到吗。

英语课上，因为看小说，我被英语老师赶出了教室。

我耀武扬威地走出教室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看我。经过林笑颜身边的时候，林笑颜伸出了她的粗壮的腿，然后我就摔倒在了她的旁边，重重的。我的额头磕在了桌子的腿上，很痛，然后便有血流了出来。

林笑颜的死党哈哈大笑。其他的同学面无表情。

我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扯住了林笑颜的头发，把她从座位上揪出来，然后用力地将她推了一下。她的身体失去了重心，然后便仰面倒在了地板上。我听到了她的头撞在地板上当的声音。我像一头发疯的母狮，扑上去，骑在林笑颜的肥胖的身体上，双手在她的脸上抓来抓去。林笑颜扭动着身体，闭着眼睛，两只手胡乱地在我的面前扑腾着。她显然是抓不到我的脸的，她的胳膊还不够长。她哭着，喊着。

同学们围了过来，充当看客。英语老师抓着我的胳膊，她说，七喜，停下来。

我怎么会听她的话呢。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林老师来了。他大声地呵斥着。他将我从林笑颜的身上强行拖了下来。他说，你给你站着别动。你自己看看，哪个女孩子像你。

林笑颜躺在地板上哭得死去活来。她的脸上被我抓了很多条伤痕。她的胸部剧烈地抖动着。她的T恤的底边卷了起来，露出了白白的肚皮。她的双脚蹬来蹬去，一只鞋子已经脱掉了。

她的死党要扶她起来的时候，她躺在那里不起来，嘴里喊着妈妈。

我因为打人事件而被要求写检查。我的检查贴在了校园里宣传拦最醒目的位置。路过的每一个都要停下来看看。我根本不在乎别人对我的评价。我依然我行我素，穿行在校园里，旁若无人。

不再逃课，经常迟到，上课或睡觉，或读小说，偶尔会在语文课上发言。考试成绩不及格，对任何老师都不理不睬。一个人，独来独往，寂寞的时候会仰头看天上的云朵。穿地摊上最廉价的仔裤和T 恤。卷曲的黑发，因为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的脸。这是我17岁的生活。四平死后的生活。

冬天的时候，外婆去世了。

大雪连续下了三天。地上的积雪有一尺多厚。白色覆盖了整个小镇。地上。树上。房屋上。无边无际。我是不喜欢雪的，白茫茫的，看不到未来。小镇的街道上有人和狗的脚印。汽车碾过的地方，结了厚厚的冰，滑的很。

早晨上学的时候，我向外婆要一块钱。外婆说，要钱干什么。蛮横地。我说我要去学校买早点。外婆说，厨房里有剩饭。

我走进厨房，把锅盖弄得哗哗响，然后故意把筷子全都扔在了地上。

外婆走了进来，骂骂咧咧，弯腰拣地上的筷子的时候，便栽倒在了那里。不省人事。

妈妈赶来的时候，外婆已经死了。妈妈坐在外婆的身边，摇晃着外婆的已经僵硬的身体，哭得死去活来，就像当年打我的那个样子。她的身体剧烈地战斗。

外婆死前曾醒过来一次，短暂的几分钟，然后便彻底离开了人世。

外婆喊着我的名字，含糊不清。我看到了她的眼泪，顺着苍老的面颊滑落下来。我握住了外婆的手，手指僵硬，关节突出，皮肤粗糙。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温柔地握外婆的手，一双老人的手。辛勤的劳作了一辈子的小镇女人的手。外婆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动了动，然后便安静了下来。我抬头的时候，外婆已闭上了眼睛，有口水从她的嘴里流出。外婆死了，就这样死了。

我把戴了两年的毛线手套套在了外婆的手上。有点紧，但还是套了进去。这是我送给外婆的惟一礼物。我没有什么可以送外婆。戴着吧，去那边也会冷的，用得着。我说。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滴在了外婆的脸上。吧嗒，吧嗒。

外婆的葬礼极其简单，只有我，妈妈和林老师三个人。从墓地回来的时候，我走在后边，妈妈和林老师并排走在一起。他们走得很慢，说着什么。然后我听到了妈妈的抽泣声。我走开了，快快地。回头的时候，我看到妈妈和林老师抱在了一起。

晚上。我和妈妈睡在了一起，在外婆家的那张大木床上。很多年没有和妈妈一起睡觉了。摸着妈妈下垂的□□，将头放在她伸直的胳膊上，一条腿勾着她的腰。

我说，我杀死了外婆。

妈妈说，七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妈妈，还有外婆的死。

妈妈，林老师喜欢你，对吗。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

你为什么没有嫁给林老师。

因为我们是亲戚。我们注定是悲剧。

你还爱他吗。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爱情已经无精打采了。

可是林老师还爱着你，我知道。一个男人如果爱上一个女人，他会终身爱着那个女人的。

很多东西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七喜，我们自己做不了主，我们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不要去抗争，那样你才会快乐。

妈妈，我看不到未来。我想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七喜，你觉得生活苦吗。

妈妈，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如果有一天妈妈离开了你，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妈妈搂着我，紧紧的。她的眼泪落在了我的□□的肩膀上，热热的。

我说，妈妈，你哭了。

七喜，妈妈对不起你，让你跟着我受苦。七喜，你要好好读书，妈妈希望你过好日子。

妈妈捧起了我的脸，她说，你能答应妈妈吗，好好读书。

我会的。

我将脸埋在妈妈的双乳之间，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枕着妈妈的胳膊，我就那样睡着了。睡得很塌实，还做了梦。

我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卷曲的黑发，头上插着野花，白色的泡泡裙，在草坪上跑着，欢快地。她的笑声清澈而透明，她向很远的地方跑，喊着妈妈快来。女孩的妈妈，跟在女孩的后面，她的手里拿着女儿扔下的玩具娃娃。她的身影很像一个人，但我想不起来她像谁，我想看清她的脸，但她的脸始终模糊不清。

绿色的草坪。蔚蓝的天空。快乐的女孩。幸福的母亲。

突然，刮起了风，很大很大的风。横行霸道。路边的树摇晃着。树叶被卷了起来，张牙舞爪。小女孩眯了眼睛，她揉着眼睛，哭着。妈妈向她跑去。妈妈跑着的时候被大风裹了起来，自上而下，然后，妈妈的身体在草坪上打了几个圈，就不见了踪影。

女孩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到处寻找。

一切恢复了平静。风和日丽。没有风。阳光抚摩着大地，暖暖的。妈妈不见了。小女孩站在草坪上，哭泣。孤独的。头发上的花瓣落了满地，细细碎碎。小女孩喊着妈妈，妈妈。

我走了过去，蹲下来，想拉她的手。她没有理睬我，继续哭着。

妈妈，妈妈。她喊着。

然后我便醒了过来。我记了起来，那个小女孩就是我自己，而那个熟悉的妈妈就是睡在我旁边的妈妈。

六岁的时候，我穿白色的泡泡裙，卷曲的黑上插满野花。我的妈妈，带我去草坪散步，手里拿着我扔掉的玩具娃娃。我记得，什么都记得。

可是，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妈妈为什么会离开我。

我推醒了熟睡的妈妈，我说，妈妈，我梦见你丢了。

妈妈笑。她说，我怎么会丢呢。

可是，我害怕。你是我惟一的亲人。我不能没有你。

七喜，睡吧。妈妈就在你的身边。

我闭上了眼睛。妈妈的手在我的脸上轻抚。然后她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