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人流（1 / 1）

从此以后，我和花朵便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花朵去了市里最好的初中。她学习很努力，星期天的时候还要去老师的家里补课。我则在一所普通的学校混日子，上课读小说，放学后早早回家看电视，经常完不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考试的时候总是不及格，偶尔还会和老师吵嘴。班级里没有人喜欢我，一个都没有。孤独的时候，总会想起和花朵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时光，然后便会忍不住给在重点初中的花朵写信，像从前那样，我会写一些很激烈的句子。信寄出去后我便天天在期盼，期盼花朵的回信。但我等了很久也等不到花朵的信。

星期天的时候，花朵来找我，我说，花朵，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花朵说，七喜，我的信被老师扣了。她说怕影响我的学习。

那我以后不给你写信了。

好吧。

我感到一阵难过，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我继续和花朵聊正在热播的动画片。花朵显得心不在焉。很快她说，七喜，我要回家复习功课了。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妈妈知道了会生气的。

送花朵下楼的时候，我说，花朵，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了，对吗。

花朵的握着我的手松开了。她说，七喜，我们只能和同类的人做朋友。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同类了。我将来要考大学，我妈妈说了我要上北大。而你，也许连初中都读不完……花朵最后的话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

花朵，这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对吗。

花朵说，七喜，不要逼我讲真话，我不想伤害你，毕竟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再见到花朵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彼此都很局促，然后说声再见，便各自走开了。

妈妈送我来小镇的那天，我在候车室里意外地遇见了花朵。她已经长成了亭亭少女。好看的面容，漆黑的头发。看见我的时候她把头转向了别处。

花朵。我主动喊她的名字。

七喜。她说。声音很轻。我要去北京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你呢。

我杀了个人，要离开这里去外婆家。

七喜，我说的没错。我们真的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我笑，我说，花朵，加油。

花朵从我的面前走过的时候，我闻到了久违的香甜的洗发香波的味道。

花朵。我叫了一声。

花朵回头，她说，什么事。

没有。你走吧。我摆摆手说。

我向外婆要钱，我说我要去医院做检查。外婆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光了。你还有脸向我要钱。说到底外婆没有给钱。她的所有的钱都藏在她的内裤的口袋里，我是没有办法拿到的。在这个小镇上，我不知道还能向谁求救。我真的记不起谁会帮助我。惟一能让我想到的一个人便是林老师。

我去找林老师的时候，他正在批改我们的作业。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去他的办公室找他。办公室里还有两个老师，他们都认识我。这所学校里的所有老师都认识我，因为四平，我的男朋友，一个最垃圾的学生，喜欢说脏话和打架，抽烟抽得很猛，交过很多漂亮的女孩子，经常站在教室的门口等我一起去逃课，在所有的师生面前亲吻我，旁若无人。

林老师从一开始就反对我和四平交往。他多次找我谈话。他说，七喜，其实你不是一个坏孩子，为什么会喜欢上四平呢，他会害了你的。

我说，没有人知道我的孤独，只有和四平在一起，我才能找会我自己，其实我一点都不爱他。我只是需要他。

对于我的出现，林老师很是吃惊。他说，七喜，你有事吗。

我说，林老师，我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

林老师看看办公室其他的同事，说，咱们去会议室吧。

林老师走在我的前边。望着这个瘦高的小镇男人，我的心一阵温暖，在我的内心深处，已经把他当作了父亲，而不仅仅是一个老师，语文老师，惟一喜欢我的老师。

七喜，坐吧。林老师主动给我搬了把椅子，然后他在我的对面坐下。什么事。他说。

我不知道如何向一个中年男人讲述这件事，毕竟我只是一个16岁的孩子。我抿着嘴，不说话，低头抚摩自己瘦弱的手指。

七喜，老师知道你一定有事情，否则你不会来找我的。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仰起脸，看到了一双忠厚的眼睛，望着我，眼神温暖。

四平死了。我的声音很轻。

我知道。对你来说这是一件好事。你不应该和他在一起的。

我可能怀上了他的孩子。

什么。林老师跳了起来。

我怀上四平的孩子了。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理直气壮地说。

啪。我的右边的脸被打了一巴掌。热辣辣的。林老师扬起的手还没有放下。他说，七喜，你太不检点了，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我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我低着头，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说，除了妈妈，没有人打过我。你是第二个打我的人。

他说，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会打死你的。

林老师陪我去医院。

我说，你会难为情吗，这种事毕竟很阴暗，医院里的人会怎么想呢。

林老师说，七喜，别忘了我可是你的舅舅，现在你的妈妈不在这里，我是在尽家长的责任。

因为你曾经喜欢过我妈妈，所以你才会这样帮助我，对吗。

林老师摸了一下我的头顶说，小孩子，你懂什么啊。

谁是小孩子啊，我都要做妈妈了。

七喜，不要乱说，对你影响不好。

怕什么，女人怀孕是早晚的事。

我们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等着叫号。我捂着鼻子，无法忍受医院怪异的味道。对面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子，头发散乱，面色棕黄，有明显的妊娠斑。她的旁边坐着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子。男人的手在女人隆起的肚子上轻抚着，来来回回。

我在想，如果我不打掉这个孩子，也许几个月之后我也会像她一样吧，穿孕妇装，拖鞋，满脸妊娠斑。突然，我感到了一种幸福，女人的幸福，母亲的幸福。我说，林老师，这个孩子我想留下来。

林老师说，七喜，你疯了。他的声音很大。走廊里的所有人都向我们这边望了过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还是个孩子。

妇产科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喊我的名字。

林老师推了我一下，说，进去吧。

我站了起来。他又说，害怕吗。

我摇摇头，走了进去。

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冷漠地说，脱了衣服，上去。

躺在冰凉的床上，我的手指寂寞地蜷缩着。我没有害怕，一点都不害怕。尽管我曾听说做人流很痛。

冰冷的器械在我的子宫里绞来绞去，我感到了一阵揪心的痛。我的头上的汗珠不断地滚落下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脸，一张英俊的脸，疼痛的眼神，怜惜的表情。四平，四平。我喊着他的名字的时候，眼泪就这么流了出来。

我与四平已经没有关系了。彻底的毫无相干。我们惟一的联系，未成型的孩子，也已被无情的摧毁，化作一团团血红的肉块，正在从我的体内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