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避孕药（1 / 1）
我挤进人群，冲过去，想帮四平的妈妈扣好胸前的扣子。
四平的妈妈挣脱了制服的胳膊，扬起手，打了我一巴掌，重重地。
她叫着，你这个狐狸精，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还我儿子。她哭喊着再次扑上来要打我时候，被制服拦住了。
我的一边的脸热辣辣的，我的嘴角有血溢了出来。我把手里攥着的那些暧昧的白色小颗粒丢在她的脸上，掉转头走了。我的卷曲的黑发在风中飞扬。
我已经是失去尊严的人了，我不能再一次受到侮辱。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在骂我狐狸精。
那天早晨下很大的雨，我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了门外站着的四平。没有打伞。长长的腿抵着地，在雨中抽烟，嘴里吐出的烟圈慢慢升腾着。淋湿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半边的脸，露着的另一边，轮廓分明，很英俊。
他说，马路上有水，我背你。
他在我的面前蹲下来。我趴在他的背上，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他一弓背，便站了起来。我的脸抵着他的脖子，热乎乎的，很温暖。
我说，四平，你干嘛对我好。你是真的爱我吗。
四平说，以前认识的女孩，我只想和他们□□，但你不同，我想为你做更多的事，让你感到快乐和幸福。
四平背着我走过一条长长的马路，然后转个弯便到了我们的学校。在马路的尽头，我们看到了四平的妈妈，穿一件绿色的雨衣，弓着背，用手中的铁锹铲除马路上的垃圾。头发上的雨水顺着她的面颊淌到了脖子里。
妈。四平叫着。
女人抬起头，脸色蜡黄，面容疲倦，眼神浑浊。
四平，你这是……女人看着我，张着嘴，雨水流进了嘴里。她并没有要合拢的意思。
我的女朋友，七喜。四平说。
四平，她是狐狸精。女人喊着。
妈，她是我的女朋友，等将来有了钱，我会娶七喜的。
女人用铁锹柄打四平的腿。四平躲开了。
你这个败家子，你跟那个狐狸精早晚会出事的。女人在我们的身后叫嚷着。她的尖利的声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我将脸深深地埋在四平的背上。
四平说，七喜，没事的。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我蹲在马路边上。头发凌乱不堪。面色苍白。胃里有东西不住地翻涌着，漾到咽喉处又退了下去，想吐的感觉，但吐不出来。我将中指放入喉咙，搅动着，有一点痛。很快，便有乳白色粘稠的液体涌了出来，还夹杂着我刚刚吞下的白色的小颗粒药丸。经过胃液的洗涤，它们已改变了形状，不再滚圆，饱满。
我在街上走着，像一具僵尸。我的眼前晃着四平躺在马路上的那一幕。他的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下肢面目全非。鞋带耷拉在地上，沾着血。我一直走，一直走。很晚很晚的时候才想起了回家。
外婆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等我。外婆说，你死到哪里去了。你还知道回来啊。她苍老的声音穿透夜空，荒凉而孤寂，像童话里的巫婆。我没有理会外婆的叫嚷，径直走进了院子。外婆的骂声跟在我的身后，不离不弃。
我说，避孕药吐出来后会不会怀孕。
外婆瞪着我，惊恐地。她说，你是不是跟那个流氓睡觉了。是不是。
四平死了。是我害死他的。我尖叫着。然后蹲在地上，发出了崩溃的哭声。
四平下葬的那天，天下着雨，细细的雨丝落了一天。从早到晚。灰蒙蒙的天空中偶尔有鸟的翅膀，它们低低地盘旋着，潮湿的空气散发着发霉的气息。
四平的墓地在小镇的东北方向。按照小镇的习俗，未满18岁的孩子是不能归祖坟的。四平再过三个月零三天才满18岁，因此他不能和爸爸葬在一起。
他的墓地在南山脚下，那里有两条长长的铁轨通向远方。我去过那里，和四平。四平骑着一辆很破旧的单车。我坐着单车的后面。一路上，他吹着欢快的口哨，我紧紧的搂着他的腰，风舞动着我的卷曲的黑发。那一刻，我相信我是快乐的，发自内心的。我们骑了很长的路程才到达了南山。
南山是一座土山，不高。山上长满了各种好看的野花，我根本叫不出名。四平走在前面，为我开路。他不时地回过头，说，七喜，你要小心啊。我边走边摘山上的野花，到达山顶的时候，我已经捧了一大把了。我挑了几枝好看的花插在了卷曲的黑发中，然后歪着脑袋问四平，好看吗。四平望着我笑。
你说话啊，到底好不好看。我调皮地摇着四平的胳膊。
四平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使劲地将我向上抛起来。我尖叫着，欢快地。山顶的风吹来，花瓣落了满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我趴在四平的背上，我们沿着铁轨一直向前走。南山已经被我们甩得很远很远。
我说，四平，你累吗。
四平说，不累。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你的存在。
四平，你会带我走吗，我们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不喜欢这里吗。
这里根本就不属于我。
好的，我带你走。
天黑的时候，我们还是离开了南山，回到了小镇。
我决定去参加四平的葬礼。我的初恋情人的葬礼。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去参加谁的葬礼。而在我16岁的时候，我竟然要去参加一场葬礼。
我将我的卷曲的黑发发成了两半，扎了两条麻花辫，还涂了口红。地摊上5元钱买来的劣质口红。
我站在镜子前，望着镜中红嘟赌嘟的嘴，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摊鲜血，殷红的血，热腾腾的。男人的尸体和四平的尸体交替在我的眼前闪动。我忙逃离了镜子。
我应该穿一条黑色的长裙去参加葬礼，但我连一条像样的裙子都没有，更别说黑色的。我失望地关上了衣柜。突然我想到了外婆。我记得外婆有一块黑色的丝段面料。从未用过。我打开了外婆的衣柜，在最底层的那个格子里找到了那块黑色丝段面料。是上好的丝段。光滑细腻。黑色的底面上镶有大朵的牡丹，肆意盛开，高贵矜持。我将她捧起来，把脸埋在里面，闻到了陈旧的松木的味道。
我将那块黑色的丝段面料沿着我的胸部向下裹，一直到脚踝处。我的白皙的肩膀□□着。脖子上胡乱地缠着一条黑色的丝带，是为了纪念，纪念我死去的初恋情人。
我没有打伞，站在人群的后面。默默地。
四平的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四平的妹妹陪在妈妈的身边，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男人和女人，走来走去。
人们开始陆续离开的时候，我依然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的黑色丝段面料的裹裙已经被雨淋湿了。我的眼睛一直是潮湿的。四平的妹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四平的妈妈说，你还来，你来干什么。她指着我的手指在颤抖。四平的妹妹挽着妈妈的胳膊说，妈，我们走。她们离去的时候我没有回头。
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了四平的墓前。我是来告诉他，我爱他。
四平活着的时候，一直在追问我爱不爱他，每次我都笑而不答，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是爱他的。
我爱你。
四平，你知道吗。
已经四十天没有来月经了。我有点担心。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这个小镇上我没有一个朋友。一个都没有。我是不相信同性的，我不认为同性之间可以做朋友，同性之间只有背叛和嫉妒。从小我的朋友只有异性，因为他们对你有所渴望，所以他们会宠你，疼你，想方设法。
少年的时候，有过一个同性的朋友，花朵，美丽的女孩，漂亮的眼睛，漆黑的头发。曾经我们一起手拉手上学。我们也经常在彼此的家中过夜。稚嫩的身体，拥抱在一起，诉说着彼此心中的秘密，也包括喜欢的男孩。
夏天的夜晚，我们并排躺在露天的阳台上，看天上的星星，寂寞地闪动着。
我们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我说，天上的星星会感到孤独吗。
花朵说，不会的，有那么多同伴在一起，星星是永远不会感到孤独的。
星星和我们地球上的人一样吗，它们会吵架吗。
不会的，我相信它们不会吵架的。
像我们一样，永远不会吵架，对吗。
对。花朵的手指动了动。轻微的抖动。我感觉到了，明显地。
下雨的时候，花朵会撑着伞站在楼下等我一起上学。她的纯白的棉布裙子上有雨水的污点。风吹过，裙角轻触她的□□的小腿。她的一只手拿着伞，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紧紧地将我搂着。
花朵说，放学的时候记得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我说，好的。
然后我们在我的教室的门口分手。
上课的时候，我趴在教室里的桌子上给花朵写信。我写到，花朵，你知道吗，我很想你。希望这辈子我们永远在一起，不要分开。初中，我们也要在一起。等我们长大了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浪迹天涯。花朵，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
下课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跑去花朵的教室，把写好的信给花朵。然后我们便拥抱在一起。我喜欢花朵头发上散发的香甜的洗发香波的味道。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们报考了同一所初中。离家很近的一所学校。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们兴奋极了。因为我们被分在了同一个班级。我握着花朵的手说，我们终于又要在一起了。
花朵的脸红彤彤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她说，七喜，我好紧张啊，我以为我们不会被分在一起了。
花朵，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的，对吗。
开学的那一天，我一直在家等花朵，等她一起去报名，但花朵始终没有来。我去找她的时候，她的妈妈说，我们的花朵要转学，转到市里最好的中学。将来还要上大学，她不能像你一样混日子。
我一路跑着回家。我的眼泪飞扬。
一个星期后，花朵来找我。她说，七喜，对不起。
我说，花朵，为什么要欺骗我，你说过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为什么要离开我。
七喜，七喜。花朵抱着我瘦弱的身体，颤抖不止。
七喜，不是我，是妈妈替我安排的，我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