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1 / 1)
S城的夜从来没有这里的宁静,菜畦稻田,虫鸣蛙叫,乍一听以为是夏夜蝉鸣,仔细一听,其实就是蝉鸣。
从苏醒到现在已经半月余,除了那个夜里意外得知乔逸大婚之外,我再不敢留意新闻,甚至是去看电视。
没有了通讯工具,整个人就好像与世隔绝一般,别人找不到我,我亦不去寻别人。就如同此刻,我已经坐在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底下喂了一晚上的蚊子。
说到这棵树,顿时心里有些阴森森。刚来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整颗树看起来正常得不得了。可是天一黑,那些长长垂下来的丝就像女鬼的头发,夜里特别令人发麻。我尽量抬头看流星,忽略不必要的妖魔鬼怪。
很快,妖魔鬼怪嗒嗒嗒来到我身边,坐下,问我:“还要坐多久?”
我转头看一脸黑线的危亦,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带了酒,一坛。这个坛跟我们电视上看的不一样,这个坛很大很深,比缸小很多,却比小坛大很多,上上爹通常用它来腌菜。
说起腌菜,我觉得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上上爹厉害了。这里腌的菜也和我们电视上看见的不一样。我想确实应该不一样,如果电视如实拍出来,估计再没人想吃腌菜了。这里的腌菜是这样腌制的:先把菜洗干净,切成小块,放一大大的箩筐里,洒盐,洗脚。洗脚干嘛?洗脚了才好踩啊。这里的菜是用脚踩出来的,脚越大越有力踩出来的腌菜就越好。
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哇。
用脚踩完之后,把菜封坛,三天之后即可开封食之。
我感觉自己又要短命几年。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腌菜至少要七天才能开坛,可他们居然三天就开坛了,而且还是在毒素最高的时候。
知道真相时我只想问他们一句:棺材要滑盖的还是翻盖的?
夏夜天很凉爽。我和危亦默默无言坐了许久,听见他开坛喝酒的声音,忍不住问:“你也心情不好吗?”
“嗯。”他闷闷答了声,仰头喝酒。
看起来是真的有心事。这件心事我从看见他第一天起就识破了,可至今还没能让他告诉我。
“有什么好想不开的,”我大言不惭:“向着太阳走就对了。不要问我为什么。”反正我不会告诉你最后你会变得很黑。
他没说话,抬手正要喝,我急忙扯住他:“看见分一杯。”
他只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转开头很自然回答:“月经期间不能喝酒。”
我不管:“已经是尾巴,没有关系的。”
大概一个人喝酒真的很无聊吧,他也没说什么就把杯子递给我,然后我大大喝了一口,发现……
什么鬼?!为什么这么难喝?!居然夹着腌菜的味道?!
“这是酒的味道?”我不太相信。
“你没喝过酒?”他微微笑了起来,整个人看起来没那么严肃了。
“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我又尝了一口。
“就是骗你这种读书少的,读书多的人哪这么好骗。”他笑。
我:“……”
“你为什么难过?”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接着假装若无其事喝酒:“我难过了吗?”
他高冷的点头。
“好吧。”我实话实说,再不说我怕自己会憋出心理问题:“我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他默默看着我。
“我男朋友就要结婚了,新娘不是我。”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他突然眼神幽深起来,失神了很久之后,才沉沉说:“我也是。”
我本来想哭的,但听他这么一说,突然就刹住了。什么叫他也是?难道他也失恋了?
“她也要结婚了,可惜新郎不是我。她不要钱,只想要权。她想要保护她的家人,而我不能给她想要的,所以她选择离开我。”他的话语很简单,三言两语就道出前因后果,可此刻静静坐在他身旁的我能感受到他有多难过,就像我一样。
他一定很爱那个人。
“那个……我问一下,你的那个‘ta’是男是女?”我声音弱弱的,生怕得罪他。
他瞥我一眼,独自喝口酒:“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他白我一眼:“女神。”
“哦,”我点头:“所以,你来到这里是……”
是因为被遗弃,不想让自己更狼狈,所以选择离开。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没有人可以找到的地方,永远忘记她,忘记不被认可的爱情。
这就是危亦的爱情,死于一场钱与权的竞争。
毕业那年,他去国外旅游,在异国他乡的毛里求斯首都路易港国际机场遇见她。机场很小,远不能和北京国际机场相比,她就躺在椅子上,似乎有在那里过夜的意思。
他本来不想管,但看见迎面而来的黑人司机,犹豫着皱了皱眉,转身朝她走了过去。
那里的黑人一向很乱,穿着像机场里的专业人员,一旦把游客骗上车,就会载到无人的地方勒索,甚至还持枪。那是乔逸带我去毛里求斯时告诉我的,当时我问他为什么不把那些不法持枪分子抓了,他很镇定摇头,说我在会给他造成干扰,而且这种普通案件不属于国际刑警管辖范围。
所以一个女生单独留宿在外面,确实很危险。大概是同胞情结让他觉得有必要保护这个女生,也大概是心里的责任意识让他不能眼睁睁丢下她一走了之,又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总之他在她躺着的椅子旁坐下了。
他没有叫她。对她来说他也算陌生人,这种凌晨时间把她叫醒一起去酒店住下的想法会让人想太多。他就这样默默在她身边坐了一夜,本来是放假出国旅游,结果他却在旅游地工作起来,还是熬夜。
她当然不知道他守了她一夜,第二天醒来就走了,很匆忙,甚至来不及看他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看着她离去时心里在想什么。他并不指望她会说谢谢,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她。可是当她走得那么干脆,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落,也许是自己默默守护她一夜的原因。
缘分是一件很巧妙的事情。就在他来到定好的酒店时,她在海滩上散步,简单的比基尼让性感的身材露在阳光下,充满健康自然美,她很随性的撩一下长卷发,女性魅力瞬间沿着海岸攀升。
他忽然轻微笑了笑,顷刻间就知道自己失落的原因。
他假装与她偶遇,和她坐在太阳伞底下喝果汁聊天。
就这样,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回国后半年,她终于点头答应和他交往。直到最近半年前,他发现她开始对他有秘密。他如此精明,怎么会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他宁愿装糊涂一再原谅她,用自己强大的内心包容她,希望她能明白能迷途知返。
可是她不明白,始终都不明白,她不知道他的退让是因为爱她,她以为他是因为自知给不了她想要的一切所以退让。
她离开了他,离开那个曾经在陌生的异国他乡无言守护她的人,选择与一个拥有权利却不爱她的人结婚。
他为了保存自己最后一点尊严,选择逃到无人的地方疗伤,在痊愈以前,都不想出现在她面前。
同一片星空下,我看他他看星星,眼神如同黑夜沉寂。
同是天涯沦落人,沦落天涯不是人。
“我祝福她。”他很真诚。
我也真诚:“我也祝福他。”声音沙哑。
他稍稍收回视线,转而问我:“你呢?他爱你吗?”
我望着夜空很认真的想了一遍,微微点头:“嗯。”可是刚点头,又不自信的解释:“其实我不知道。”
他微微笑了笑,伸手摸摸我的头,如同乔逸一样附身靠近我:“怎么傻乎乎的连别人爱不爱你都不知道。”
我也没注意他突然的亲切,只是呆呆想着,想着我和乔逸一起做过的事,想要找出他爱我的证据。
我想,他是爱我的。
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年。他刚加入国际刑警组织不久,很忙,很忙很忙,刚结束一件刑事案件,又立刻开始下一件案件。一年里我们能见面的时间不到两个月。
他不在的时间多,意味着我学习的时间也多,其他同学晒微博去哪儿旅游的时候,我在学习中西方礼仪文化。其他朋友晒朋友圈去哪儿吃吃喝喝的时候,我在练钢琴学外语拼知识。闺蜜单丹、麦麦一起去看哪个明星的演唱会现场围观某个综艺节目的时候,我在空荡荡的别墅里望星星望月亮,望着望着就觉得很孤单,很没有自由。
逃跑的念头也许就在那时候滋生了。
课后的时间空缺全都被安排填满,他不在,但他安排的女保镖兼司机兼管家会盯着我,我必须顺着轨道走。
通常他执行任务的时候,手机都处于关闭状态,不管多十万火急也联系不上他。
我想,在他回来以前、在他结束任务以前,我先出走两天,就当给自己放个假,两天之后就回来。
于是,我趁着上课时间开溜了。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儿,因为没有人能联系上我,我亦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多余的话。逃跑仅仅只是突然而来的念头,我必须在自己深思熟虑之前离开,否则一旦深思之后我一定没有勇气离开。
本来计划只是两天,可是外面的世界太自由,我舍不得走,一再一再骗自己就多留一天、只留一天。可是一天又一天,终于在过了七天之后,才意识到我出来太久,该回去了。
在我出走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我浑然不知,完全不知道另一边的世界已经翻成什么样子。
回到S城,刚好是傍晚,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吃着甜筒走在回别墅的路上。海浪声我远远就能听见了,可是这弯弯曲曲的山道看不见尽头,黄昏已经落在身后,我想我必须尽快赶回去,怕夜黑风高天干物燥有火烛。
夜幕里有个高大的身影向我走来,从身姿步态中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乔逸。
他回来了!
我心喜如狂,立刻朝他奔过去。
他停在原地等着,等我靠近他。
可是渐渐靠近以后,我发现他脸色很难看,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犀利,他就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却比任何语言暴力都让我恐慌。
“乔逸……”我有点慌张,后面的话不敢说,怕自己没骨气的颤抖。
他依旧只是看着我,周身充满扑捉犯罪分子的压抑气息,在昏沉沉的夜幕里尤其吓人,我甚至觉得自己不小心多动一下他都能立刻拔枪打死我。
他倏然转过身走了,把我丢在黑沉沉无人的山道上。
我也顾不上什么环保不环保,丢下手中的甜筒慌慌张张就跟上去。不敢喊他也不敢拉他,我手忙脚乱可怜兮兮跟在他后头,直到进入别墅。
灯亮了,他还没说话,我卑微的眼泪已经滴滴答答掉下来。
在他面前我一直很自卑,别人谈恋爱可以对着男朋友大吵大闹摔门而去,可我连他生气了多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你哭什么?”他声音隐隐带着怒意,又带了一丝无奈。
是啊,能不无奈吗。明明是我错了,我还有脸哭。
“过来。”他低声。
我像小汪汪一样乖乖来到他身边。
“去做什么了?”他大手掌住我后颈,我不得不抬头看他。
“去……去外面玩……”
“玩?”他冷言,气温骤降:“你想出去不会说一声吗?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我忍不住问。
“以为你死了!”他气极,听起来像诅咒。
“哦,”我闷闷看着他,问:“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怎么样?”
他愣了一下,转而更生气的把我丢沙发里:“你死了我就找另外一个人结婚生子,还以为我会守着你过一辈子?”
不以为。只是以为你应该难过几年。
后来才知道,原来我逃跑的第二天他就已经接到万能女保镖的投诉电话,第三天回到S城备案,充分动用他的人际网对我展开全球搜索。可惜,我一直没动用身份证信用卡等能被查到位置的东西。
可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自投罗网。
我想他是爱我的,不然怎么会全球搜索我,不然怎么会不求回报培养我三年。
可是,朋友不见了也可以进行全球搜索,他培养我不是没有回报,至少我一切听从他的安排,按他的指示前进。出身军人家庭有很多不得已的政治因素,他培养我,以女朋友之名掌控我,是为了用我来反抗政治婚姻。也许不是爱我。
忍不住苦涩一笑。太天真,还以为他会反抗到底,没想到他真的找了另外一个人结婚……然后生子。
回过神,发现危亦一直幽深的看着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他没回答,只是沉默,沉默一会儿后,低语:“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像她。”
我明白了,原来他喝醉了,觉得我很像他爱的人,也明白他为什么今天突然这么亲切了。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突然诗兴大发,大喊大叫起来。
他伸手敲我头:“小声点。”样子又恢复先前的高冷,恨不得分分钟丢下我的模样。
我撇嘴:“就你多管闲事。”
他瞪我:“你喝多了。”
我摇头晃脑:“没有的事。”
他无奈叹气,不分由说拖起我就走。
刚走两步,我被大树垂下来的丝缠住,瞬间被吓清醒。
他倒是镇定,动手帮我解开,然后带着我往上上爹家走。
“这颗是什么树?太诡异了。”我后怕。
“榕树。”他一副没文化真可怕的样子。
我哦了声,问他:“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好看吗?”
他没好气:“我没有女朋友。”
“我是说,你前女友。”
他:“……禅彤,好看。”
“嗯,禅彤,”我点头:“我想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白我一眼。
我又问:“你知道你情敌叫什么名字吗?多大年纪?做什么?秃头还是啤酒肚……嗯……”
“吵死了。”他伸手捂住我嘴巴死活不让我出声,就这样一路把我拖到小逸逸家。
反正后来的事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是酒精开始作用,脑袋晕晕沉沉恶心想吐,还忽然觉得很冷,却又不想盖被子,全身都痒,刺痛的痒,喉咙干咳,整个人像死掉一样。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说话,有很多人在说话,可是我听不清。接着有人背着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长得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梦游。
最后,我沉底昏了过去,再没有任何感觉。昏过去那瞬间,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喊:乔逸,刑警大人,若能重来,再给我十次机会,我还是会选择留在你身边,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