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四十五(1 / 1)
骆恨此时泪眼未消,当下奇道:“……你如何质问起我来?”
张莫问心中悲愤交加,怒火延烧,浑身禁不住战抖,他强捺住咬牙冷笑一声:“……骆阁主,你还不肯说吗?……还是……不能说……?”
厅中一时鸦雀无声。
方小花闻此已然也站起身来,双拳紧握,警觉地瞪视骆恨那边。
“小兔崽子……你不要太猖狂了……”三爷提起血刀,挣扎着从地上半跪撑起,他挡在骆恨身前,一双血眼杀亮。
“……张莫问,我飞花阁上下……今夜死的死,伤的伤,你这样问我,好教人伤心啊……”骆恨立于三爷身后,侧脸去说,她绵绵一句,不喜不悲,不急不怒,不怨不哀,却变了一个人似的,凭添许多寒意。
方小花不安地扫过张莫问一眼,张莫问却再也忍无可忍:“骆恨!你是她授业恩师,与她朝夕相处,她心中的怨,心中的恨,你这么多年就从未察觉出一分?!”
骆恨没有说话。
“我再问你,凉州到古苏,不止千里万里,天下那么大,她为何偏偏要下到江南来投你?!……你定是知道她的,她也是知道你的!”
骆恨一蹙眉,胸口竟起伏起来。
张莫问几要落泪:“今夜天呈异象,又值端午,才会与那阉贼作寿!顺顺原本不知,才与我们相约游船……怎的后来又知了?!这消息封得密不透风,这般慎秘,哪是能碰巧听说而来?!骆恨……是你吧……?……是你故意漏给她的……你……你这是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啊!——你们这帮胆小鬼!要杀便杀!你们这样利用她!你们还是不是人?!”
方小花此时脸色巨变,颤声道:“……骆,骆阁主……顺顺她……敬你……爱你……你……你……”
“……小,小姐……?”哪知那带血三爷竟也惊诧回过头去。
骆恨面目狰狞,仰天凄狂道:“……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她大哭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半晌幽幽说道:“……怜意,我对不起你……”
厅中三人直听得目瞪口呆,那三爷更是哑声忿道:“小姐何必……终是不亏不欠吧……那武家毕竟……”
骆恨泪如雨下:“三哥不知,父王与武将军原是忘年之交,当年武长生隐隐向朝中示好,不过假意逢迎,暗中周旋……那时长兄将袭世子,若一去京机,还回得来么?!……”
三爷一呆,手中战抖,撑地的刀头在地上划出几声尖响。
“……父王表面与武家势同水火,只是不想再连累于他……待到王兄与我发入凉州将军府为质之时,听闻内廷早已人心惶惶,各自站队……旁的艰险不说,将府辅臣亦有主张除去王兄以自顾的,武将军不去理会,只叫两个儿子武凉、武州成日陪在我王兄身边,片刻不离!……而我则与……与怜意作伴……”骆恨面色舒缓起来:“那武凉与武州是一对双生子,见王兄整日愁眉不展心绪难平,便想着法儿逗他欢喜,经常你扮我、我扮你的去嬉弄他……老大的人了……最后被武夫人责怪不说,还叫武将军打了一顿……”她突然哼笑道:“……可惜啊……奸佞弄权……庸君自误……我洛阳王府还是一朝倾覆了!”
张莫问听此头皮都炸开了,洛阳王是当朝最后一个异姓王爷,还是太太太太太皇帝分封的,怎的也没了?!
“……你,你是郡主?……洛阳王好像……好像不姓骆……”方小花整个听傻了去,痴楞楞挤出两句。
“哼……”骆恨凄楚笑道:“……这世上再也没有洛阳王府了,这世上只有我骆恨这个人……可我如何不知……!那塞外昆仑梦是我和怜意一同改出的小格笛曲!……我为质时那孩子尚未出生,也从未有记下过什么曲谱,那天我在门廊中听见这笛声,心都碎了!我知道将军府终也是……终也是……!……却没想到如此收场……你永远不晓得他们的手段……”
“张莫问!”骆恨凌然看向他:“今次杀那老狗不成,不过一死!……我早该死了,可我有一事未了,心心念念,只因我还有一个弟弟,当年掩杀冲撞只带出他来,一路到得江南,竟是……竟是走散了!……我一面在这绝叫舫栖身,寻机报仇,一面就是要找到他!”
三爷更忍不住,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只沙哑哭道:“都是我……不中用哇……!都是怪我!!!……八岁去得世子身边……十六岁于王爷鞍前马后……如今二王归去……我又将小世子弄丢了……!我……我……!”
三爷又咳出血来,自顾自越说越虚,张莫问见一条大汉沦落至此,心中大是不忍,微微侧过头去。
骆恨支住三爷,抚然慰道:“……三哥这是什么话!”她沉声又说:“……张莫问,我辈绝非贪生怕死之人……你可记得,你当年出我飞花阁门去,曾问,你们这里是不是还有一个春姨?……真是个机灵的小子……”
她顿一顿道:“春姨死啦……!是四年前了吧,你和顺顺初到飞花阁的前半个月里,坊间风声鹤唳,四处暗潮汹涌,直到半年后才消弭下去。……你知是为何?!就因我飞花阁出手,在古苏北郊通贵河上重伤了那阉狗!……春姨就……就死在那时……背回来,已经咽了气……还有……”她轻叹一声,只是摇头:“还好全盘行得隐秘,虽是未能取他性命,又折伤不少人手,总在大舫主的斡旋疏通下,将飞花阁脱出事外,保了下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这次是不行了……你们来前,我已得到消息,樊大舫主他……他已在分堂中自尽了……”
骆恨站起身,走到张莫问面前,张莫问才发现骆恨身上哪里只是三爷的血?骆恨自己也负着伤。
“张莫问……”骆恨怅然叹道,在他眼前卸下一切的执念:“……顺顺与我谈起游会,我确对她提过,曹公公可能也在,但这全是我的猜想,自己对此也并无把握,这老狐狸到底会不会出现……毕竟我只是一介阁主,能知道的实在太少……但在总舫中看了许多眼色,隐隐觉得那老贼是会来的……顺顺出门时并无异样,只说和你们游船去了,我自己坐在那里却越想越不对劲……待我回过神来,发疯一样带着人马去找她,法会那边……已经出事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决不是故意害她!她来舫中这些年,我俩迟迟没有相认,大概……大概都是不想提起往事……我早年在古苏站住脚后,偷偷与怜意书信联系过两次,奈何万里相隔、时事凶险,后来就断了音信……直到她妹妹找上门来,我才猛然发觉,这都是命啊!!!张莫问……你若深恨着一个人,恨不得吃他的肉,饮他的血,你怎可等他老死?!我不会,怜意不会,如意也不会!——而我如何不痛!如何不苦!我往太湖去的路上,心中直骂自己,我这是着了心魔啦!自己都未觉察么!其实我内心最深处的地方……我提说那一句时……是想她去的吧,我又不愿她去!……是想曹公公来的吧,我又不愿他来!……张莫问!你懂吗?!”
张莫问只是掉泪,他还能说什么?此仇一日不报,顺顺一日就在等着,今日不出事,明日也要出事,明日不出事,后日也不会罢休!
这就是命吗?!
“张莫问……你们快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从此隐名埋姓,再也不要回来了。”骆恨道:“可叹啊……这些年这么多人想杀他,竟是都不得志,还搞得他更加深居简出、身侧高手如林……也罢,也罢,天下人都杀不了他,我又能怎么样呢……?”
张莫问将泪抹去,只问:“……你……你们呢?”
“我们……?你还操心我们吗?”骆恨觉得张莫问当真冒起傻气来:“……现在那黑袍的侍卫怕是早已将飞花阁留守众人扑个干净……他们是连死人的牙都能撬开的,别忘了当初你冒冒失失穿件临枫堂的武服就来看人,熬不住的,怕是早将你两人抖出来了!”
“不好!云极寺!”方小花喊道。
张莫问却平静凝视骆恨说道:“我不要你们死……”
骆恨吃惊看他:“你……你说什么……你不要我们死?”
“对,我不要你们死,你们也不能死!我和小花这就回古苏,而你们,不管用什么法子,你们一定得将顺顺……将顺顺带回凉州,与她爹娘亲人葬在一处。”张莫问面若沉钟,眸中坚定:“……有什么对不起武怜意的,又有什么对不起武家的,自己活着去他们坟前一说吧!”
他早看出来,这水榭清亮的灯火,不是什么诱敌的障眼法,而是内中人不想活了,里外里了。
可谁又甘愿死在黑里?该来的就来吧,管他的呢?!
“葬在一处……”骆恨默念着,眼中竟现出一抹亮色。
希冀,令人绝处逢生。
骆恨若有所思,张莫问走到方小花身边,两人最后看向那红帘深帐的榻,顺顺依旧是他们明媚的朝霞,她来时便来,去时便去,终是由着她自己的本愿么……
“小花。”
“嗯。”
骆恨道:“你二人……”
张莫问向骆恨一拱手,走到门边时,扶起三爷倚靠好,将外衣盖在他身上掖实,说:“三爷,你可一定要将顺顺送回她爹娘身边啊!”
“呸……妈的……你倒会指派人……!”三爷虚弱着斜眼骂道。
“三爷,你可别死啦!”张莫问又认真道。
“妈的……滚……!”三爷嘬道,脸上却升起朝气一般。
“小花,咱们走,回古苏去!”张莫问踏出水榭,从此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