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四十四(1 / 1)
“不,我一人先去。”张莫问沉声道:“你在这里好生守着,若是有个万一,我必大叫出声,就唤……”他略思即指天道:“就唤‘合月’‘合月’,表示未见到顺顺,却需快逃。……若唤‘双星’‘双星’,那就是找到顺顺了,但我们撞上麻烦,脱身不得。人只以为我口喊天象,我也好周旋迂回,你无论听到哪句,切切莫管其它,只骑这匹白马,回往古苏临枫堂找我陆师父,说明原委,他老人家定来相救!”
“不行!我进去!你找陆师父去!”方小花打马就要往前里钻,张莫问一把拉住他的缰头道:“小花,我不认识出林回去的路。我两人若今夜都栽在这儿,顺顺怎么办?!”
方小花一听,更是急得喉中咕咕作声说不出话来,张莫问已轻跳下马,落在水中,将御瑕的缰绳交于他手中。
“听话!”张莫问摸摸白马,对方小花舒然笑笑,便浮水慢慢去接近幽荷藏处那添灯的香榭小阁。
水上薄雾时散时聚,张莫问轻轻扶着柱墩,不见什么埋伏,扣住木台翻上,蹭到墙边窗下往内瞧。
一股血腥的气味扑面袭来。
大滩大滩的血迹,鲜红鲜红!
内室门边,一人坐地无声,胸前暴血浸透,虽草草用片衣断袖包扎,仍点点渗出。
张莫问被血气呛得几要吐出,忙用手肘一护口鼻,那血人此时忽然抬眼,张莫问打那脸上一看,哎呀!这不是刀疤脸的三爷吗?!
三爷身后探出一人,从哪里找来半丈布缎,替他前胸伤口重新扎裹,便静静跪坐于后,支扶着面前这魁梧却似又将倾倒的身躯。
那人正是骆恨!
飞花阁骆阁主,顺顺的授艺恩师。几多年未见,骆恨此时身染热血,一双白净的妙手上布满割伤,眼中全是萧落的神色,初见时俏丽的眉眼哪里还似同一个人?!
张莫问只看得目瞪口呆、气冲血翻,心头如同大鼓轰天擂动,四下再也不见旁人,他浑身是水、连跌带滑扑入阁中。
“顺顺呢?!”他问那两人。
三爷见乍然冲出个陌生的年轻人,惨笑一声,无力提起腿边一口金柄灿纹朴刀,这大刀浑厚锐阔,血淋淋的刃口全部翻卷起来,已无法再使。
“……张莫问?”骆恨轻唤一声,压住三爷的手。
三爷模糊听见,手中朴刀噗通落地,再支撑不住任何一种猝不及防。
“咳咳……”三爷轻呔几下,低声骂道:“小王八蛋……又是你……”
凝血使他左脸上的深旧刀疤转为暗黑颜色,他的气息又弱下去,像在放弃一切。
“我听召意说了……你回来了……”骆恨将三爷半扶在怀中,一手压住他泊血的胸口。
召意……
张召意……
那是我妹妹的名字。
“她人呢?”张莫问眼前浮起一层雾一样,他真怕骆恨开口。
骆恨道:“……她在里面,等你。”
不知道怎样走进去的,内间翻倒的琴几,寥寥的器什,灰尘的气息,微结的蛛网,一支弦瑁崩断的斑驳旧琴。
“顺顺……?”张莫问轻喊。
红帘深帐内,武顺顺乌发如云、彩妆如黛,安静合衫躺在那里,明明还有呼吸,看不出哪里有什么不好。
“……顺顺?”张莫问半跪到床榻边,拉过她一只小手,将脉往腕上一搭。
你听过七绝脉吗?
弹石、雀啄、屋漏、解索、釜沸、虾游、鱼翔。
七脉现,人命绝,是为七死脉。
顺顺此时脉浮于数,必是受了很大内伤,经络全失,脉动有出无入,似羹中沸波,只涌不收、无根无脚。
张莫问心头乱跳,再轻按下去一些,只觉得连这釜沸脉都要消抽散去!
撑不过一时三刻了……
张莫问眼前陡升起一团白茫茫的雾,他猛回身噔噔噔磕冲到小阁门口,撑着廊柱对黑乎乎的水那头,忍不住泣声大喊:“方小花!——”
方小花正绷着劲儿夹马立坐,他闻声一愣,静寂中突然放声大哭,拍马逆水横波,直向水榭抢奔过来。
若是听得一声“双星”也好,就算唤得一声“合月”也罢,而张莫问只喊出他的名字,方小花晓得,一切都晚了。
“顺顺!顺顺!——”方小花吼得惊天动地,他翻马滚下鞍头,同张莫问一起闯回内室榻边,对门下倚靠着的三爷和骆恨看也没看一眼,只顾一头趴到床边哭嚎。
张莫问将顺顺轻轻扶抱起,他知道,顺顺此间全凭一口气撑着,不管发生了什么,她定是要见一见方小花和张莫问自己,才能安心走的。
“顺顺!顺顺!”张莫问想想,又唤:“召意……!召意!”
顺顺微微阖开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像以前一样动人可爱,就和刚刚睡醒般,不过是做了一场难以名状的梦,她寻到方小花的方向,叹气说:“小花……你真吵……”
方小花马上不出声,只剩眼泪像断了线的豆串一直掉。
顺顺对他笑,这才看向张莫问,像有许多话要说。她偏过脸来的时候,细嫩的脖颈处隐隐现出黑紫色的淤伤。
张莫问无意瞥到一眼,心疼得像胸口被刀捋过,他伸手轻轻将顺顺缀着纱花的领肩处拉上些,说:“顺顺……我在呢。”
顺顺努力着缓缓伸手搭住他的小臂,却道:“曹公公!曹公公……还活着……!”
“……曹,曹公公?哪,哪个曹公公?!……你是说,那,那个曹公公?!”这没来由一句直搅得张莫问心头脑中乱如麻花,曹公公?!这天下间还有什么能叫出名的曹公公,不就是当今圣上储玄以身边那个千年的老妖,万年的鬼魅?!
“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门边半死的三爷突然独眼大张,狂笑着喷血啸喊:“真他娘的命硬啊!老子的金刀,将佛祖一条胳膊都卸了下来!他这老狗!竟然还不得死吗?!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简直疯魔了一般。
“……你!你们是去刺杀曹公公的?!”张莫问大惊,像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陡然从天而降、重击捶下,他只觉后脑一凉,其间登时一片空白,却又有一千万种疑惑咆哮奔过!
“是我……是我要杀了曹公公!”顺顺手中一紧,捏住张莫问的臂膀。
“顺顺!”张莫问泪眼相顾,发急喊道,可困惑几乎使他无法自处。
顺顺旋又松下劲儿来,虚弱道:“连累三爷和师父,连累飞花阁……不想的,又不能够,我不能够……!”
她话头一梗,欲哭,欲笑,终于说道:“金木合月啊……今夜是曹公公八十大寿呢……”
骆恨正按扶着三爷,听到此,脱手走到窗边,将纱帘一挑。
月光前,她看天,面色惨白,瑟瑟作抖却舒然倾笑道:“真的是双星伴月啊!……哈哈哈哈!双星伴月……!还有什么万舫明灯?!什么水陆法会?!……昏君啊……昏君啊!这一切……竟都是为给那当朝大太监祝寿的吗?!”
“师父……”顺顺轻声唤她,骆恨收住如火的眸子,低头落下泪来。
“狗东西……”三爷坐地倚墙,闭目又骂:“琉璃塔下禁军又何妨……谁曾想,法会之中竟是暗藏武僧……呵呵,老东西,他也知道自己作下的孽是太多了吗?!咳咳!咳咳咳!”
“三哥!别说了!”骆恨走过去。
“三爷冲入明堂中救我,不然……”顺顺抬眼看看张莫问:“连你……你们最后一眼都见不到的……”
“顺顺!——”张莫问哭着再唤一句,顺顺打断他道:“莫问哥哥,你总是最懂我的……那年我吹一曲塞外昆仑梦,其后闻者无不叫好,拍手欢赞……只有你,只有你听完哭了吧……”顺顺偏一偏头,双眸看向很空明的地方:“这笛谱分大小格的……原曲便是‘朔羌九调’啊,玉门关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我父……震远大将军武长生所作,成于昆仑山脉且末岭……黄沙之地,与蛮族血战之时!……”
张莫问的世界天旋地转起来:“武……武长生?你是武长生的女儿?!”
“可惜这首曲子……已不许再唱了……”顺顺好像回忆起什么人,心中又充满喜悦:“……武如意,这就是我的名字。我还有一个姐姐,叫怜意……你看,武家的女儿都取这个‘意’字的,我那时不说,你也总是懂的……”
张莫问听罢早已呜呜哭出声来。
“……说什么塞外昆仑梦……不过一场……恶梦啊!”顺顺的脸突然扭曲起来,她眼中喷涌出的怨与恨似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字字咬血,她的眼泪纷纷划落:“……我父兄不能战死沙场,这一生忠肝义胆,鞠躬尽瘁,却只落得个浴血行长街吗?!多么可笑……!我大哥武凉……重伤后……被暴民用砖活活砸死,父亲与二哥武州提刀相抗,从府门……在城中杀出十余里地又杀回来,父亲的头……是菜刀砍下来的,砍了三十多刀……我吓呆了,坐在地上,黑压压的人……一声一声,我心中竟然数着!三十一下!是三十一下!……小弟武忠,才半岁……他们将削尖的长矛从他!……从他身下捅进去,又从口中穿出来,他在矛头处拼命挣扎,那些人只笑,看啊!武家的儿子会跳舞吶!”
“别说了!顺顺你别说了!——”方小花捂住耳朵大哭道。
“……要说的。”顺顺泪如泉涌:“我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了……这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她哽咽住:“……我娘就晕死过去,姐姐拉着我往后府跑……退无可退,她将我从后楼观台一把推入流沙河中……‘顺儿,不能死,不能死!’……我不能死,那些暴徒流民都是假的!……那天,城头上站着一个人……他身披黑袍,就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他是曹公公身边一名贴身侍卫,他只站在那里,是要我父亲死个明白!……爹!爹爹!——……”
顺顺的意识急剧模糊着,她眼中放出奇异的光采,双手向上空竭力拥去,她再也拥不住什么……
“……方小花!”张莫问哭喊道将方小花一把拎过来,让他握住顺顺一只手,他自己紧握的另一只开始坠落。
“顺顺!顺顺!——”两人拼命喊她。
“莫问哥,你给我们讲个故事吧……”顺顺突然道,她独自轻念起来:“……从前,有一个大侠……那个大侠,姓张……张大侠骑一匹白马,背一口宝剑……张大侠……最爱在月亮高悬的夜晚……”
她没有再说下去……
这从来就是一个没有说完的故事,就像她还未开始的人生。
“……仇人仰望张大侠,吓得拔不出剑来……”方小花忽然道。他咬着牙要把这个故事念下去,直到张莫问替顺顺阖上眼睛,他才无助地将脸埋在顺顺依然稚嫩的手中。
张莫问跪在那里,随月光望向窗外。
他有一瞬间,竟想放声大笑出来,这个万众瞩目的夜晚,简直是一个将可载入史册的笑话!
他回头,泪已干在脸上,他站起身,沉沉凝视,只道:“……骆恨,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