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四 曲阑珊(1 / 1)
罗宛很生气。
他非常生气。
这种向外散发的情绪如此容易感知,以至于他走下楼梯的时候大堂里一半正在用早餐的客人都落荒而逃。
等到他自己也决定坐下来吃点什么的时候,另外一半人也禁不住撤退了。他自己倒是完全没注意正在柜台后面愁眉苦脸看着他的掌柜和伙计们,专心对付面前那碗粥,虽然也不太明白吃进嘴里的到底是什么。
他昨晚睡得很好。任何人在经历了三天漫长而痛苦的等待(尤其还是在这种天气之下),心神终于落定的时候,都会睡得很好的。
他实不想再多要求什么;当然,他对人类的贪欲很有了解,所谓知足都是短暂之事,但那至少也是明天的事情。
一整夜的梦倒是还没反应过来一样持续昨日的场景,漫无止境的饮宴,有人说话,他不得不每个字都听,又听而不闻,一心想看奇迹发生。那不算奇迹,只是个概率,他来之前就有准备,奈何那宴会长的怕人,他纵然习惯于繁文缛节,腿脚也近乎麻木;又短的怕人,每一分秒过去,反复有小火在煎熬他的心血,一点点的沸腾。落雁刀在身侧,那熨帖的冰冷,不像是开解,更像是嘲笑。因此醒来并逐渐想起这一切已经结束,尤其是应天长就在对面的屋子里这个事实,他不能不感到一种庆幸,跟任何人做了噩梦之后醒来感叹还好不是真的那种庆幸感是一样的。
这是个并不太晴朗的早上。不安窜动的气流使得本来沉闷的炎热里多了一些缝隙。或许会下雨了。
罗宛这样想着,叩响了应天长的房门。
片刻之后,他将门推开。凌乱的床铺上空无一人。他本能的看向屋角和门后,好像一个大活人会藏在这些犄角旮旯的地方。
他突然怀疑自己的判断了,有些想嘲笑自己之前笃定的庆幸感。
是梦还没有结束吗?还是那根本就不是梦,只是他实在无法忍受才一厢情愿的给它加了个臆测的结尾?
他几乎无法站立,按住了房间中央的桌面。手指突然感觉到什么。
那是四个刻的很潦草的字,但还足以令人分辨。
“即归勿念”
罗宛愣住了。
这并非臆测,都是现实,包括应天长来而复去这个最新进展。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后悔起昨天的问话,仿佛如果不是那句不吉利的疑问,今天应天长就必然还在此似的。
然后他非常生气。
这许多种负面感受虽说各有名目,程度深浅也不同,但以生气两字一言概之,应该是没有什么误会的。
门外的雨噼里啪啦下了起来。开始时颇急,杂乱无章,像是憋久了,过了约莫一刻钟,也逐渐有规律起来。
在用完早饭之前,罗宛已经决定了他的去处。他近乎死心的付了这一夜的房钱,掌柜很好心的借给他一把旧伞。说是借,并没有真的指望还的意思。罗宛撑着伞踏出了这家暂借一宿的客栈,几乎毫无迟疑的向前走去。
洛阳城他毕竟是熟悉的。虽然许久未居住,儿时记忆还在,这三日来往街市,足够将其唤醒。雨势不大,从伞缘淋漓而下的雨水仍旧将衣衫下摆沾湿。转过几条街巷后,他停在一幢宅第前。有人出来应门,看见是他,不由一愣,忙忙的进去通报。
罗宛走进书房时,曲别玉正在等他。
他们两人是年少时候就相识的;曲别玉性格温和,又是簪缨之族出身,虽然到这一代已无人做官了,就不说才高八斗,也是博古通今。他最喜书法,两人由此投契,更成为莫逆之交,把臂同游的日子,想来竟很不少;然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到曲别玉家中来了。
罗宛突然感到后悔。
他将自己与过去的日子自动自发的一刀两断。因此偶尔遇见昔日的朋友,他们却装作不认识他时,他并不因此感到人情冷暖的愤慨,反而有一种未卜先知的得意。
收到曲别玉的信,他很惊讶,可能还有点尴尬。他没想到曲别玉还愿意一如往日,像古书中那些两肋插刀的人物。他往日读的时候觉得很沸腾,现在那沸腾至少要冷一半,好像人自己有了病痛,如盔甲般将其牢牢围住,即使是与之完全不相干的事再想碰触,都要打个折扣了。甚至可能恶意揣测到更坏的地方:曲别玉只不过说些嘘寒问暖的空话,其实心里暗暗期待他不要理会(这决定他早已做出),又想高风亮节,又想洁身自好。但他觉得这样揣测的自己也十分无聊,就写了一封措辞冷淡的复信,谢绝了曲别玉的来访。
现在想来,这事与曲别玉何干呢?是他自己潜意识觉得自己已经不配再与人结交,然而那些故交一如所愿的离他而去时,他又不能不有一种隐隐的唾弃之感。曲别玉只不过尽他所能的表达善意,他可以说也完全感受到了,却把它束之高阁。彼时的他可能是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任何东西了!
书房格局与当年并无变化;曲别玉站起来。罗宛必须先入为主的认定这是曲别玉,才能用一种求证的心态凭着一些蛛丝马迹将当年的那个他与眼前的人勉强联系起来。前夜里戴着面具,罗宛靠声音就可认出故人;但此刻光天化日之下,他反而感到犹疑。曲别玉瘦了很多,脸型因此大变,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直瞪着他,瞳仁最内里燃烧着一点细小的火。
就如同遇到浑身都是破绽的对手反而不知道怎么下手一般,罗宛一时间简直不知从何问起,顿了一顿,才想起还有世上还有套话这一百搭法宝,立刻道:“令堂和尊夫人可还安康?”
曲别玉死死盯着他,道:“她们不在了。”
罗宛大吃一惊,曲别玉的老母上个月过六十大寿,他还曾派人送上贺礼,哪能这么猝不及防,心念一转,脱口而出:“因此你才去千品宴?想找人为你报仇?令堂和尊夫人是如何出事的?”
曲别玉道:“不……她们没有……”颓然坐下,又说:“昨天晚上你也在?她们还没有……”
罗宛把手放在他肩上,往下压了一压,道:“慢慢说。”
曲别玉转头看着罗宛,似乎想避开,却又没有力气;他二人数年不见,原本以为那场面会很生疏,岂料事出突然,连生疏都不及摆上台面,迎头就是一个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曲别玉眼眶通红,断断续续把事情交代了个大致。原来中元节当日,他母亲和妻子突然失踪,家中仆人浑然不觉,只留下一封信笺,索要天价赎金,三日后于指定地点交付,否则二人无命。曲家虽然自给有余,远非巨富,仓促之间如何弄到那许多钱,正六神无主处,岂料第二日,对方就砍了曲夫人一只手臂送来。曲别玉不敢报官,又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经人指点才到千品宴去,以家传宝剑为筹码,指望能遇到一个武林高手,助他将老母和妻子救出。
“其实我自己知道无望。……信中说,只许我一人只身前去,若看到别人,定然……但就算人救不出,我至少想报仇,我素来不懂这些事,为何偏偏是我……”
曲别玉伸手捂住脸颊,□□了一声,那声音似哭又似笑。事到如今,他是哭也哭不出来了。
罗宛默然听他说完,过了一会道:“若你信得过我……”
曲别玉目光落在他腰间落雁刀上,摇了摇头。“不必了,昨夜散席之后,我已经遇到一个……你们说的,侠客,我把剑给了他……”
罗宛道:“他威胁你?”
曲别玉涩声道:“也不是……他答应替我解决……不是报仇,他说可以救、救人……但是他不要我去,他好像会那个什么易、易容,装扮成我的样子……”
这说法竟然出乎意料的十分靠谱,罗宛心下斟酌一番,又问:“你们约在何时见面?”
曲别玉道:“申时,在飞觞楼。”
罗宛道:“我与你一同去。”
曲别玉道:“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他突然起身,踉踉跄跄的向外走去,不多时提了三个酒坛子回来,放在地上,道:“我记得你是海量。”
罗宛道:“你记错了。”
曲别玉笑道:“我记错?我确实不知道你酒量深浅,因为每次先醉过去的都是我。我不知道酒有什么好。诗文里说成玉液琼浆,我只当跟我喝的是两回事!我现在才知道好了。我现在知道酒有多好了!”
他几乎三日未眠的脸上不但没有死人一样的惨白,反倒更显出一种接近于疯狂的精神的活力,眼神如刀锋一般尖刻,扫视之处仿佛都留下划痕。罗宛霍然而起,按住他道:“你不能这样滥饮。”
曲别玉瞪着他,道:“不然你要我如何撑到申时?”
雨早已停下,天气更加炎热,仿佛是炎热的厚幕被撕开微小裂口,随即又以变本加厉的气势被修补起来。日光在半湿的地面蒸腾起白气,看起来宛如酷刑。
罗宛站在书房门口,看着石子路间蓬松的青草。曲别玉趴在书桌上,已经昏昏睡去。
他也饮了一坛酒;但曲别玉并没有记错,这些酒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如果酒真能忘忧的话,这法子他自己毫无疑问也会用的。
或许他应该趁这时悄无声息的离去。正如他拒绝了曲别玉的好意,曲别玉的生活里也早已没有他的位置,这件事情也本来轮不到他插手,不过是误打误撞,他的出现显得突兀而不协调,就如同走过的仆人看着他的恐惧而悲哀的眼神一样。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纯然只有感激而已。
身后传来动静,罗宛转身,看见曲别玉正吃力的抬起头,表情充满疑惑,搞不清楚为何他会出现在此,突然反应过来,又笑起来。
“你还在?”
“申时将近,我们走吧。”罗宛说。
飞觞楼。
他已许久没有来过这个地方。记忆的碎片显得格外淡薄,激不起任何波动。
午后的阳光透过木格窗斜斜撒在地板上,那样子使人看了难免有些困。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柜台里码着整整齐齐的酒坛,中午客人散去后的桌椅还没有都靠墙放好,但却不见店家和伙计的身影。
或许他们都去午睡了。
罗宛和曲别玉走进飞觞楼。楼里唯一的一名客人正等着他们。
这是一个秀美的少年,穿着昂贵的绸缎衣服,正在抚弄那把名为刑戮的短剑。
从他含着笑意的嘴角来看,曲别玉拜托他的事情决没有失败的可能。
曲别玉的表情却没有变化,更有种出乎意料的镇定之感,仿佛在这生死关头的一刻反而归于平静。他问道:“她们都好吗?”
那少年道:“很好。”
曲别玉喃喃道:“很好!”
他说完这两个字,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翻手猛然刺向自己的心口。
他的动作对于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而言,可说非常快,因为中间完全没有停顿。
但匕首只刺破了他的肌肤。他的手腕已被罗宛稳稳的攥住。
罗宛并不看他,只是看着那名少年。自从走进楼里来,他就没有再看曲别玉一眼。
他问道:“是这个人吗?”
曲别玉没有回答。
罗宛又道:“你觉得我会死在这里吗?”
曲别玉嘴唇剧烈的颤抖着,却仍旧没有回答。
倒是那少年笑道:“他一定觉得你会死在这里,这连我都看得出,不然他为何要自尽呢?”
罗宛放开曲别玉,落雁刀从鞘中无声地滑出,像脱离了水底的鱼龙。流畅的刀身平平举起,刀尖指向前方。这把刀如此顺从而璀璨,非是他的同伴,或者他的仆人;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血和骨。
“我的朋友已经非常少了。”他说。
他曾以为自己已不再需要任何东西。
这当然不是真的。人既然活下去,就总还是需要一些东西。数量或许变得很少,然而正因为很少,才越发显得珍贵。
罗宛的语气干巴巴的。“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那少年大笑起来,只见楼内四面八方,暗器如光灿的雨点般向他们洒落。罗宛将曲别玉护在身后,长刀一转,身周三尺之外,暗器纷纷跌落。几乎同时,八条大汉已从楼上跃下。
罗宛只说了三个字“闭上眼!”
曲别玉迟了一步。罗宛的刀已将一人兜头劈开,那人脑袋几乎被劈成两半,往前一仆,将曲别玉压倒。落雁刀如龙蛇走笔,大开大阖,将另外一名汉子拦腰斩断,卸了第三人的一条臂膀,又在他咽喉上补了一刀。顷刻之间,楼中已是尸横遍地。
曲别玉掀开压在身上的尸首,抹了一把脸上滴落的鲜血和脑浆,愕然看着面前的一切,控制不住的呕吐起来。
罗宛仍旧站在那里,刀尖仍旧正对着那少年。
他仿佛不曾移动过半步。
那少年潇洒的微笑似乎已经有了几分僵硬。
他必然早已听说落雁刀会杀人,落雁刀擅杀人,更有甚者,落雁刀好杀人。
但这些传说都没有提到的是,落雁刀一旦出鞘,杀人比不杀人要容易得多!
他突然鼓了几下掌,道:“看来你今天状态很好。”
罗宛道:“酒我喝了,又吐了。”
他看了一眼瘫倒在地上的曲别玉,道:“他从很久以前,就完全不会说谎。”
那少年笑道:“还好我原本就没有对他抱很大指望。”
罗宛道:“你应该把人质带来,当场逼我自尽,或许是最有效的方法。”
那少年突然变色,厉声道:“用不着!”
一声清啸中,他已经飞身而起,左手长剑,右手短剑,两道剑光如流瀑泄雪,逼向罗宛。刀剑相交,罗宛退了一步。
这是一个奇才。
他十几岁的时候见过很多这样的奇才。他跟随父亲四处拜访武林世家,经常拼了命也难以跟这些人打成平手。
这些人一点就透,甚或举一反三的东西,他都需要默默的咀嚼很久,才能使身体跟上精神的反应。通过这些交手他得到最大的收获,便是自己并非奇才中的一员。
这个少年对双手剑的领悟和妙到巅毫的时机掌握,让他隐隐想起那些聪明绝顶的世家子弟,那种天生难以企及的羡慕心情。而那种刁钻新奇的角度,又是唯有初出江湖的年轻人才具备的胆识和狠劲。
自那场变故以来,他以挑战者的姿态面对过许多功力精深的武林名宿,如今他自己却成了被挑战的那一个。罗宛毫不怀疑已经有为数不少的虎折在这只初生牛犊的蹄下。
何况他手里还握着一把传说中杀人无算,无坚不摧的刑戮。
剑风更利,剑势更密,剑路更毒。罗宛衣衫乃至肌肤已经有不少地方被他划破,倒真有些被凌迟的错觉。
然而他丝毫也不曾偏移过刀的走向。
两剑一刀再次相交。罗宛反手一压,将长剑逼退,刀尖斜刺少年前胸。那少年真力倾注,刑戮磕上落雁刀□□的刀背,只听一声脆响,罗宛手上骤然一轻,落雁刀断折落地。那少年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岂料罗宛刀势不改,刑戮慌忙再劈,将刀刃齐根斩断,罗宛手中唯余刀柄,却仍是将半截刀身送进了少年胸膛。
与此同时,他的心却骤然下沉。
他听到了曲别玉的惊呼。这惊呼夹杂着恐惧,担忧和绝望。
他知道楼中不止有他们三个活人。但他却已无暇顾及。
这一战如果当真有胜负,那失败的一方必定是他!
然而这一声惊呼之后,楼中便陷入寂静,只剩浓稠的散布开来的血腥味道。
罗宛极慢极慢地回过身来,手上仍旧握着落雁刀的刀柄。
曲别玉还是坐在地上,他身前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正提着另一人的脖子。或者说,提着一具尸体的脖子。尸体的喉咙捏在他手中,头和四肢都已经软绵绵的垂了下去。
那人看见罗宛回头,便动作很轻,很珍惜地将尸体放在地上,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然后向罗宛行了个礼,动作大的近乎滑稽。
他的面相也很滑稽,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材,还长着两抹八字胡,属于很容易逗小孩子发笑的那种类型,认真的时候就更好笑。
这人现在就用一种认真得近乎深情的语调说:“千品宴之主请罗大侠赏光一会。”
罗宛默默的看着他。
那人连忙又补充道:“曲公子的家眷我们已经安置妥当,不刻便能相见,请两位不必担心。这里已无此人余党,飞觞楼之后也自会处理干净。”
他还怕罗宛不肯答应,又道:“今日若不可,明日也可,敝主人随时恭候落雁刀大驾。”
罗宛突然道:“后日呢?”
那人圆脸上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笑容。“赶早不赶晚。”
罗宛道:“我去。”
他抬脚跨过那一地尸体,走到门前。门已半开,漏进来夕阳金黄的光晕。他回过头看着坐在血泊里的曲别玉,逆光之下已不能再分辨对方的表情。
“曲兄,就此别过。”
琴声缥缥缈缈的隔水而来,隔初月而来,隔着层叠的莲叶而来。
罗宛踏上石桥,周围的一切仿佛被琴声漂洗过一般开始变得暗淡。甚至于记忆也顺从的开始模糊不清。
石桥的尽头是一座水亭,并没有亮起灯火,凭着幽暗朦胧的月色,可见一人卧在塌上,旁边坐着一位正在抚琴的女子。
罗宛踏入亭中时,塌上的人忽然道:“你看起来非常难过。”
他并没有改变姿势,支着头部的左手轻轻把玩着什么物件。
罗宛平常很讨厌这种自作聪明之人。但此刻他只是简单的点了一下头。
塌上的人慢慢直起上身,将石桌旁边的湘妃竹墩指给罗宛,请他坐下,又示意抚琴的女子暂退,这才对罗宛道:“我是千盛意,你可以叫我千盛意,也可以叫我小成侯。”
他敞着衣襟,披着一头黑发,神情自在而萧散。白日的晴雨缤纷到了此时此处,已然消失殆尽,只有一种仿佛呼吸都被放大的寂静和清凉。他看着抱琴的女子从另一侧款款而下的背影,突然道:“十三娘是不是很美?”
罗宛道:“很美。”
千盛意笑道:“我爱听琴,为物所役,就难免要付出一点代价。”
罗宛道:“只要你觉得值得。”
千盛意道:“我实在很想知道,把这样东西交给你带来的人,在想些什么。”
罗宛道:“这你也许只有问他本人。”
千盛意的目光随着他看向自己手里的把玩的那件东西,道:“不必吃惊,在你带来这颗妙音丝竹之前,我都是这样通过读唇语来与人交谈的。”
罗宛道:“你看起来简直并不需要它。”
千盛意道:“确实,就连我身边都很少有人知道我已经失聪这件事情。”
他又笑道:“但我还是要听琴啊。”
他将妙音丝竹轻轻放入耳中,凝视着罗宛,又道:“你为什么这么难过?你虽然失去了刀,却得到了一个无价的朋友。”
罗宛道:“但我却已经不能继续做他的朋友。”
千盛意道:“就算你不再与他来往,他手中的刑戮也会从此成为风波的起源。”
他沉思着,缓缓道:“或许我应该把刑戮买下来。”
罗宛垂头看向手中的刀柄。
他竟然一直到现在还无意识地握着它,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打算。他想将它收回刀鞘,却发现这不可能。
他眼前又泛起刀身被截断时,新鲜的棱角折射的凄厉的光亮。
这把陪伴了他十年的刀,如今已经粉身碎骨,而他的心竟然如此平静,好像刀被毁去这件事是一个比太阳从西边出来更荒谬的笑话,连提出质疑的必要都没有。
千盛意也带着肃然起敬的神情,看着这把名动江湖的落雁刀的残骸,道:“你今天杀了九个人。”
罗宛觉得他说的很对,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因此不答。千盛意又道:“这世上每天都在杀人,我甚至见过有的人,他一天不杀人就难受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过他倒并不是个魔头,是个刽子手。”
罗宛道:“我杀的人也许并不比他少。”
千盛意道:“你是真心相信杀人会有报应。”
罗宛道:“我信。”
千盛意道:“然而你杀人。”他语调很轻松,并非质问,只是一个和气的探讨。他似乎是觉得既然身在江湖,说这种话实在不好意思,然而罗宛却感觉他或许真的从来没有杀过人。
罗宛道:“因为我现在知道有一个人和我一样,要受报应。”
他这话可谓再奇怪不过,千盛意却放下心般点了点头,拿过壶来将杯子斟满。这壶中不是酒,也不是茶,而是冰镇过的酸梅汤,那沁人心脾的程度之强烈,使罗宛非常想知道它的制法。
“既然这样,我便不必有所顾虑。我想请你帮我杀一个人。”
罗宛道:“我不是杀手。”
千盛意道:“你不要误会。你今天杀的少年,名叫朝露,这名字起得真是合适;你当然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位这三日来出尽风头的客人,似乎携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他是曲直君最为宠爱的心腹之一,实在让我很头痛。幸好他还年轻,如果再过十年,我可能要跪下求他饶我一命。你帮我把这位天才扼杀在摇篮之中,我感激不尽。”
罗宛道:“这件事情你自己也完全做得到。”
千盛意笑道:“你错了,单凭我自己一向做不到任何事情。”
罗宛道:“所以你也想让我替你去杀曲直君吗?”
千盛意盯着自己的手指,感慨道:“虽然我失聪的原因,没有任何大夫可以解释;但我觉得如果还有什么根源,那应该就是曲直君这个人。”
“他给你下毒?”
“不,是被他气的。”千盛意沉痛的说。
他突然抬头笑道:“我知道你仍旧不会就此简单的答应,即使我有七成把握,曲别玉的事情是出自他的授意。你或许想通过别的方式来还我的情分;但你很快就会答应的,不仅如此,就算我拦着你不让你杀他,你也势必不能苟同。你放心,在你得到一把趁手的新刀之前,都可以慢慢的考虑。而无论你最后是因为什么杀了他,我仍旧会当做你是为我而去的,这件东西也终究会是你的。”
罗宛道:“什么?”
千盛意道:“是你这次来千品宴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