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五 破阵(1 / 1)
半掩的门同时也半敞,外面是一片毫不透明的墨蓝。应天长拍了拍周乘麟的肩,附在他耳边低声道:“过后要杀要剐依你。现在听我的。”
说完这句,他抢先一步踏出了门。
蛩鸣。蝉鸣。草。木。水。风。
在这远避红尘的幽静之处,残暑无处遁形。应天长突然意识到秋天是真来了。
墨蓝的夜色中,站着九个持剑的少年,虽然细看水平参差不齐,但大体上都可以用姿容出众来形容。感受到背后曲直君脉脉的目光,应天长离开此处的意志强烈了十倍。
他缓缓的向前走了几步,主动进入剑阵的包围之中。周乘麟无可如何,也只好跟在他身侧,只是始终谨慎的保持着距离。
九剑已齐齐指向二人,应天长折扇一展,数点银芒携劲风飞出。周乘麟不甘示弱,不待剑光近身,已经拔刀出鞘,铿然一响,将剑逼退。那刀比落雁刀要短,刀身较宽,刀脊陡峭,锋刃洁白,薄如冰雪。对面那少年本来比他还大着四五岁,被这气势所慑,竟不敢贸然进招。
应天长扇子荡开身周剑光,心中暗暗叫苦。周乘麟那斤两他是一目了然,言风月的教育方针只有放养两字,高手随便看,管看不管教,周乘麟杂学旁收,不成章法,没头没脑一通乱打,老师傅不论,像今日这种涉世未深的少年,真有可能被他唬住。奈何他跟罗宛学了这几个月,痛改前非,规规矩矩从头练起,基础还未见成效,又不像之前放开,实力反而更打了个折扣,不帮倒忙就要谢天谢地了。
应天长两人都要顾,一柄扇子左遮右挡,直是水泼不进,百忙之中尚且留神阵法破绽。阵是普通的八卦剑阵,持剑人功力相当,进退有序,时间一长,就是武林高手也要困死在此,何况他还带个拖油瓶,顿感心力交瘁,应天长身形游走试探剑阵变化,突然喝道:“景门!”
周乘麟手忙脚乱之际听他这么一喊,下意识便朝景门方位攻去。那少年挥剑来挡,脚步一乱,左右同伴挺剑来助,周乘麟连忙后退,撞到应天长背上。应天长一刻不停,又喝道:“杜门!”
周乘麟破罐破摔,挥刀直劈。这次对方却是早有准备,不退反进,一剑划伤周乘麟手背。应天长却不去管,扇子一并,点向一人前胸,正是九人□□力最弱的一位。只见寒光一闪,那少年惨呼一声,倒退数步,剑阵霎时一滞,应天长一只手揪住周乘麟肩膀,直从缺口奔出。
曲直君站在门前的石阶上,朱瑾依在他怀里,两人本来都在观赏,见应天长不过喊了两声,众少年就自乱阵脚,朱瑾突然挣开,气的跺脚道:“就说朝露不在,剑阵少一人,玉竹怎么能替他!果然只会拖后腿。我要下去。”
曲直君笑道:“别闹,打打杀杀的事情,不适合你。”
朱瑾拉着他的衣袖撒娇道:“那人刚才吓我,又羞辱我。你不给我报仇,我难道不给自己报仇?”
曲直君道:“好呀,我给你报仇。”
他突然一展袍袖,整个人像只大鸟一样,轻飘飘的落在剑阵之中。
一阵无形的压力直逼向应天长的后背。
这不是闭上眼抱头鼠窜就能躲开的压力。
这压力像从后扩散的阴影,吞噬的速度远大于逃离的速度。
应天长立刻发觉了这一点,因此他转过身来,正好对上曲直君的一掌。
这一掌并没有磅礴的力量,却柔软,阴沉,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应天长大惊,想要撤回,却发现手掌已经被粘住。
他立刻用扇子切向对方的手腕,曲直君的手带着他的手轻轻一侧,扇子正好擦过衣袖。
应天长感到心更冷。
他这把扇子当然不是一把普通的扇子,甚至也不是一把普通的武器;这把名为银霜的折扇,比最冰冷的月光还要锋利和缠绵。
然而那一刹传到他握扇的手中的触感,竟好像是划过了一片丝绸一般柔软的水面,除了一片虚幻的波纹,留不下任何痕迹。
应天长一咬牙,猛地撤掌,对方的掌力连同自己的掌力反噬,将他生生的震飞出去,几乎把周乘麟也带倒。
然而他落地时,却不知为何变成了背朝曲直君的方向。周乘麟还在震惊之中,就已经被他拖着拔足狂奔!
旁边一个少年反应最快,飞身刺来,周乘麟避无可避,脑中忽然一热,反手就是一刀。仿佛这个场景他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刀也早已是琢磨了无数次的一刀。
他只感觉刀刃刺入了一个软软的阻碍之中,猛然一拔,灼热的鲜血喷溅到衣袖上。
他握刀的手突然发软,双腿也没了力气。应天长察觉拖他有了阻力,当机立断的把他甩到背上,周乘麟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我杀了人!”
应天长一边跑一边安慰:“别怕,没死!”
并没有什么人拦阻他。
也许其实有人拦阻他。但在无论谁的眼里,此时的他只是一道转瞬即逝的白光。
他一口气奔出二十余里,这才逐渐放慢脚步,周乘麟死死抱着他脖颈,几乎不曾将他勒晕。
应天长留心身后,并没有人追来,四周风吹草木,沙沙作响,流水泠泠,黑影黢黢,低矮的群山沉默而不怀好意,偶尔的兽嗥之外还仿佛有隐隐的语声,似乎正密谋如何对付他们。也可能只是他被害妄想,山谷不过想让他们普通的自生自灭。
这不算一件难事,尤其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
他喘了一口气,几乎完全停了下来,笑道:“乘麟。”
周乘麟在他背上明显的僵住了;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
应天长道:“你的刀叫什么名字?”
“追影。”周乘麟生硬的答道。
应天长很有耐心的又道:“你说,你师尊如果知道你用他送你的刀来捅我,会不会觉得很高兴。”
周乘麟突然从他背上滚了下来,用力一甩,却没能甩开应天长攥着他手腕的手。
追影在他的手中,刀刃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迹。
应天长看了看四周黑黝黝的树丛,即使通透的月光也无法照出那其中隐藏的危险。他问道:“你认识这里的路吗?”
周乘麟道:“不认识。”
应天长笑道:“正好,我也不认识。”
他身子突然一晃,一口血喷在路旁的石头上。
周乘麟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他,眼中有种寒冷的消极抵抗之感。
应天长单膝跪下,平视着他的眼睛,道:“小祖宗,跟你商量个事情。”
周乘麟无声的点了点头。
应天长道:“我不知道那什么曲直君对你说了什么;但在这里杀我很不划算。你即使杀了我,也很难就有一个人走出这里吧?这里离洛阳不远,但你也没去过洛阳。今天少不得要住在山里,山里晚上有什么,有狼!有熊!有老虎!啊呜一口吃人的那种!你也受伤了,腿还软的走不动路。你一个人对付得了吗!”
周乘麟虽然还是不作声,目光却明显的透露出动摇。应天长再接再厉:“你家阁主发生什么事,现在只有你知道。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阁主可能沉冤难雪!你看,那不远有个山洞,我们先进去凑合一晚,到天明了,我带你去到洛阳找你师尊。”
周乘麟看着他,突然道:“要杀要剐,你说过的。”
应天长道:“说过的,但不是现在。”
周乘麟道:“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说话?”
应天长道:“你想什么呢?我又不是鹦鹉。”
周乘麟道:“你是不是对我父亲也这么说话?”
应天长顿了一下,笑道:“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
他站起身道:“走吧。”
周乘麟跟着他进了山洞,里面曲折深邃,倒不潮湿,另一端似有出口,幽微月光之中,人影也依稀难辨。应天长扶着山壁小心的走了几步,回头道:“你饿不饿?”
周承麟摇了摇头。
应天长虽然看不清他动作,猜也能八九不离十,道:“好,正好我也没吃的。你冷不冷?”
周承麟忍不住到:“这个天气谁会冷?!“
应天长到:“好,正好我也没力气生火了。”
他就地盘腿坐下,闭上双眼,刹那间没了动静。周乘麟先是不理会,也靠着石壁半躺,只觉得浑身酸疼。过了一会,山洞里越发阒静,眼睛适应黑暗后,渐渐能看清应天长打坐的身影,但即使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他呼吸的声音。对于任何一个认识应天长的人而言,他能保持这么长时间闭嘴实属难能。
周乘麟突然想:“他是不是死了?”
他产生一种起身去看看的冲动,但又强制把自己按在原地。
“无论怎样,祸害遗千年,这人不可能这么就死的。”他想。
但应天长应该怎么死?比起被人砍死,刺死,或者真的千刀万剐而死,败在他手下然后羞愧而死(不得不说这场景他还想象过挺多次的),这种死法似乎合情合理的多。
他几乎忍不住要上前扒开应天长的眼皮,或者试探一下他的鼻息。
他沉浸在这种胡思乱想和自我克制的努力中,竟没注意到洞外越来越近的脚步。
突然,只听嚓的一声,面前强光一闪,周乘麟被刺激得反射性睁开眼来,却见面前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老者,正举着火折子看着他。
——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应天长!
周乘麟吓了一跳,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那老者转过脸来,这次真真正正看向他,枯瘦面庞和凌乱白发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越发阴森可怖,颇像画书里的恶鬼。
他骤然逼近一步,周乘麟觉得眼前一花,已被他掐住了脖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跟他什么关系!”
周乘麟被他掐的直翻白眼,挣扎着道:“我……我不认、认识!”
那老者哼了一声,突然松手,周乘麟后脑重重磕到石墙上,大口喘气,用手去揉脖颈被掐出的红印。那老者不再理他,只是狞笑着靠近了应天长。
应天长依旧毫无反应,连头发都纹丝不动,看起来像一尊失去生气的石像。
“句容城外被你设计,没想到今天在此重逢……”
他声音小而含糊,带着一种残忍的喜悦。周乘麟的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的去摸刀柄,却突然碰到一个硌人的物事。
他一愣。是薄传彩送他的那个针盒,盒身上俱是雕出的深深浅浅的花纹。他悄悄将它从衣内拿出,大拇指按住盒子侧面的暗扣,轻轻向前一推。
一丛光芒暴射而出。
周乘麟不是没见过暗器。满天星,梨花针,丧门钉,铁蒺藜,在风月琳琅阁那些众人闲到没事拿着暗器互扔的岁月中,他实在积累了过多的知识。
但他只在看到那丛光芒的同时才意识到,他收下的这件礼物是何等可怕!
那老者被打中背部,狂叫一声,突然转过身,向他扑来。
周乘麟连后悔的余裕都没有,就见那老者面朝下颓然扑倒,火光随之熄灭。他的身体摔落下去时已经僵硬,激起一大片尘土,沉闷的余音在黑暗中震荡不绝。
周乘麟等了一会,才抖抖索索的爬到他身边,七手八脚的去摸地上的火折,甩了几次才甩亮,又试图把尸体的脸翻过来。尸体的五官都已流出一丝黑血。
周乘麟呆了一会,猛然抬头看向应天长。
应天长还是入定一般坐在那里,仿佛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
他小心的打开针盒。里面的针只剩一枚,静静的躺在盒底铺着的红绸之上。他拈起针尾,着了魔一般一步步朝应天长走去。
应天长没有动。可能就算一百个人在他身边敲锣打鼓,他也未必会动一动。
而只要这一针轻轻落下,他就永远也不会再动。
跳动的火光之下,他露出的脖颈显得脆弱而全无防备,甚至能看到发青的血管。这诱惑是如此甜美,他几乎已不再犹豫。
针尖离应天长的肌肤只有毫厘之差。他只需要一个命令!
“承麟。”
周乘麟蓦地回头,看向洞口处。那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罗宛脸上平静无波,道:“这一针若是刺下去,你我师徒之情就此断绝。”
周承麟手抖得更加厉害,心里却涌起一股狂怒来。他几乎是不管不顾的要把针扎进应天长的脖颈里去,手却哆嗦得迟迟无法落下。
应天长睁开眼道:“行了行了,承麟没想杀我。”他站起身,拍了拍周承麟的后背,道:“这东西好用,也危险,你还是小心点好。”
周承麟厉声道:“他杀我父亲,我只是……想报仇!”
罗宛道:“他刚刚才救了你,你的仇报得,恩又要怎么还?何况你趁人之危,君子所不齿。”
周承麟道:“我……我报了仇,就用我自己的命还他的恩!”
应天长脸色越来越难看,喝道:“够了!”敲了一记周承麟的脑袋,骂道:“个小东西才能多大,成天死呀活呀的。”拍拍身上的土径直往外走,经过罗宛身边时突然问道:“你的刀呢?”
罗宛道:“断了。”
不光应天长,周乘麟也跟着一起失声道:“断了!?”
罗宛冷冷道:“断了。”
应天长定定的看了他一会,突然笑道:“断断吧,我们难兄难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罗宛往前走了数步,蹲下身看着那老者的尸体,回头问:“岳高寒怎会在此。”
应天长道:“我也不知。凑巧吧。明天找几个人给他埋了。”
两人走出山洞,外面月色皎洁,将草木照出一种淡淡的升腾的烟雾。周乘麟半日来诸多惊吓,疲劳感来的汹涌,虽然想强撑着听俩人说话,到底在罗宛背上沉沉的睡了过去。两人默默走着,连虫也不再鸣,只听见错落有致的脚步。
罗宛突然道:“你在纠结什么。”
应天长笑道:“我只是在想,刚才你说的君子的规范,我可能一条都做不到,不免汗流浃背。”
罗宛道:“所以你不是我徒弟。”
应天长截断他。“知道,我是你挚友。”
他故意说的深情款款,成功的用一阵恶心阻止罗宛质问的冲动。罗宛看了看他,终究一阵无语,从袖中掏出个小竹筒点燃,只见半空中炸开一朵牡丹图案的焰火。
应天长待他做完这一切才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我们在这里?”
罗宛道:“千品宴之主小成君。他还安排了人手帮忙找寻。”
应天长道:“想来这中间大有文章了。”
罗宛转过脸看了他一眼,道:“想来你也大有奇遇,不到一日,衣服都换了。”
应天长脑子里警铃大作,只得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我刚救了乘麟?”
罗宛道:“不然你无缘无故跑来这做什么?”
应天长反射性想说至少还留了四个字,一转念觉得还是不提这茬比较安全,强行岔开话题道:“我还想指望你哄哄他呢。”
罗宛道:“劳驾你暂且闭嘴,现在听到你说一个字,我都想杀人。”
应天长故作震惊。“怎么!你说过不杀我。”
罗宛道:“若是能够,我还真想杀你。”
应天长不答,过了一会,笑道:“别杀我,好不好。”
那语调真诚而软弱,仿佛人束手无策只能祈祷,放手都交给上天,真不知道结果。罗宛并不看他。他并不能够看他。
一方面,他觉得可以答应他的任何要求。然而另一方面,他竟然说不出这个好字。
他几乎带着一种悲哀意识到,他被这个人折磨到了什么地步。
重获新生。与他不知何时起开始变质的情感无关,他将此视为恩义,视为责任,视为赴汤蹈火的理由。他相信应天长也以此自诩。
他是不可能因此后悔。那仍是劈开他的时间的一刀两断的界限。但或许所有的新生都不过是轮回,不过是幻觉改了面目的重复,否则为何在那之后,他仍要渐渐堕入这种卑污的、琐碎的、如同在泥淖中挣扎一般的、再熟悉不过的痛苦中去?
他们走到了这条小路的尽头,面前突然出现一块开阔的平地。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驾车人正在等他们,立刻将周乘麟抱进车厢。
应天长望着远处苍茫的城镇和身后低矮的群山,又打量了一番车马,末了问道:“你认识路吗?”
罗宛瞬间感觉自己方才的一切心理斗争纯属自寻烦恼,不动声色道:“我是本地人。”
应天长笑道:“好的,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突然直直的向前倒去,额头重重的砸在罗宛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