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噩耗(1 / 1)
眼前的黑暗氤氲不去,我半梦半醒,如同是一尾被拖拽上岸的鱼,口干舌燥,大汗淋漓。
忽然,一抹光亮撕破黑暗。
我睁开眼,窗外还是一如既往的骄阳高悬,斑驳的日光透过琉璃窗,在地上投射出一片片光斑。
也不知道我是很快就苏醒了,还是直接昏到了第二天?
我稍稍一动,额头上的凉帕子便跌了下来,摸摸热度应该已经敷了好一阵子了。
“王后醒了?”有宫女欣然道,连忙送上温水。
王后…
封后仪式未成,我就昏了过去,实在是不祥。
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殷君泽出现在门前。他换了一身湖蓝色绣线绸袍常服,剪裁得体,衬得他身姿十分英挺。
宫女们知趣地行礼退下,掩上房门。
我有些心虚,摩挲着手中茶杯,默然不语。
殷君泽在我床边坐下,开口道:“把水都喝完。”
我心中酸涩,乖乖地照做后,才敢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他淡淡笑道:“不长,两三个时辰。”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他伸手在我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御医说你这是中暑了,真是吓死人了。”
…原来只是中暑而已。
却又听他道:“还有,你这个月的七月雪漏了服用,估计是因为这样才会体质羸弱。都多大的人了,按时吃药这种事,还需要别人盯着?”
我这才想起来最近事务繁忙,果真忘记服药了。然而转念一想,只是一次未服,竟然连小小的暑热都抵抗不了,看来我对七月雪已经产生了极强的依赖性。去年从夷然带回的七月雪只剩下最后的半株,接下来的一年全要依仗玦晏这次夷然之行的成果。唉,心里不由万分惆怅。
“你那个师兄什么时候能回来?”殷君泽捏捏我的脸。
自打那年在昆洛城外的别院中见到玦晏后,他就一直对玦晏抱着隐隐的敌意,再加上亲眼见到我要同玦晏成亲,他现在连玦晏的名字都不肯提,一直只以“你那个师兄”来代替,我不由觉得好笑。
什么一国之君,心眼这么小,明明还十分幼稚。
我想了想,道:“他六月初便从青州动身前往夷然,算算日子,应该早就到了。等雨季一过,就能离开夷然。”
殷君泽微微蹙眉:“从明年开始,不必让他亲自去夷然了,我会派人代他前往。”
我歪着头看他:“我说过八百遍了,那时是为了安慰他奶奶而办的假成亲…”
他黑着脸看我:“你这是在帮他说话?”
我讪讪道:“没有、没有。”
他不满地瞪我一眼:“好了,既然醒了就赶紧起来吃药,我已经让人把七月雪熬好了。”
我在他犀利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汤药喝完。幸好七月雪入口生香,比之普通的中药要好喝得多了。
殷君泽见我放下药碗,开口道:“清和月底大婚。”
我有些惊讶:“但是他的伤…?”
殷君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冯大人私底下告诉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活着已是万幸,恐怕他的腿是无法恢复如初了,即使痊愈,脚下也会有点跛。”
对于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来说,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沉重的打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殷君泽嘱咐我道:“这件事先不要跟清和说,也不要跟含山公主提起。冯大人也只是说了最坏的情况,说不定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糟糕。”
我伤感地点点头:“好。”
奚国长公主与宁国安远侯的这桩婚事,一拖再拖,终于定下了日子。
婚礼前夜,我受清和所托,去驿馆里陪陪住了半年多的顾知秋。
因为早前殷君泽同我说过清和的伤势,我心中免不了有些沉重,见到顾知秋毫不知情却喜悦满盈的脸,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顾知秋娇声唤道:“王后姐姐,谢谢你过来陪我。虽然有阿翠在身边,但我一个人总是莫名地紧张。见到王后姐姐就觉得好多了。”
我向来都是同辈人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很少有别人把我当姐姐的时候,现下听到她这副软绵绵的口气,心都软了,柔声道:“还叫什么姐姐,应该改口叫嫂子了。”
顾知秋脸上顿时绯红一片:“还未成礼,不可…”
少女情怀总是诗啊。
我又忍不住替我早已逝去的少女时代默哀一下。
“成婚之后就是大人了,有点紧张很正常。”我安慰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早点休息,睡个好觉,这样明天才能美美地当新娘子。”
她睁着一双杏眼问我:“王后姐姐成亲的时候,也会紧张吗?”
我笑道:“当然会。我与君泽成亲的时候是冬天,穿得又多,差点连入门的火盆子都没跳过去,幸好喜娘机灵,替我踢了一脚,才没那么丢人。”
顾知秋听得饶有趣味,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我也不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回想片刻,又道:“然后,然后我见到他就站在喜堂中等着我。一直到他牵住我,与我十指紧扣,我才不紧张了。”
顾知秋脸色一黯,我猛然间想起清和断了一指,再也做不到“十指紧扣”,不由暗自懊悔自己说错了话。
片刻后,她轻声道:“清和他在我心中,是个大大的英雄。别人都劝我,说要等他的腿伤痊愈之后再成亲,可是我已经不想再等了。我想要名正言顺地好好照顾他。”
我听着竟有些鼻头发酸:“知秋,我很佩服你。”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才要佩服你。”
我愣住了:“我?”
顾知秋看着我,一双眼睛亮得发光:“当年的肃河侯既非嫡出,又无重兵,却能在何其凶险的夺位之争中最终胜出,需要的胆识与谋略远非一般人可以比拟。这样的男子,睡的是刀锋,饮的是血雨,王后姐姐,你就从来没有害怕过,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吗?”
离国的将军府之变、宁国天牢被殷云骁所囚、回到药师谷后的内伤昏迷、再到入宫后被捉去永泰侯府作筹码,多少次,我感觉我这条命就是系在腰上的,随时都可能丢掉,害怕自然是有的,但离开…我也离开过殷君泽一次,是在昆洛城外的祠堂中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后来,唉,后来搞得自己新伤加旧伤,别提有多狼狈了。
我低头一笑:“或许曾经有过,但此后不会再有。”
顾知秋望着我,忽然轻叹:“王后姐姐,你很勇敢。”她垂下眼帘,“面对危险,勇敢的不是冲上去的那个人,而是愿意留下来的那个人。因为他总是承担了更多的伤痛。那日清和所遇的险况,不及大王一路以来的百分之一。即便如此,我还是心惊肉跳得厉害,生怕他出事,实在不敢想象这些日子以来,王后姐姐是如何度过的。”
明天是大喜之日,我不愿多谈这些沉重的话题,拍拍她肩头道:“好了,不说这些。如今天下太平,你与清和不会有谁冲上去,也不会有谁留下来。”
顾知秋展颜一笑,前去沐浴更衣,准备就寝。
因着是新任国君最宠爱的弟弟,又官至侯爵,次日的婚宴席开百桌,将新装修好的安远侯府占得水泄不通,送来的贺礼堆了半山高。
殷清和的腿还不太灵便,缠着厚厚的木板和纱布,手里还撑着一根拐杖,只能慢步前行。但见他身姿隽朗,红光满面,见了谁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殷君泽忍不住道:“安远侯年纪轻轻就娶了正妻,不知九州之内多少王公贵族的女儿要伤心了。”
殷清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七哥又来开我的玩笑。”
明明是这般喜庆的日子,他却带着一身未能痊愈的伤,我回想起昨晚顾知秋跟我说过的话,心中恻恻,道:“清和,知秋是个好姑娘,一定要好好地待她,不要叫她伤心。”
殷清和郑重地点点头:“嫂子放心,我定会以七哥为榜样。”
我不由失笑,又说了几句,便让他去招待别的客人。
婚宴从未时开始,一直到戌时将尽才结束,清和还在同好友划拳喝酒,我略有些疲倦,殷君泽便叫人召来了马车,带我先行离开。
回到凤鸣宫时已经不早了,谁知残冰却一直守在门口,看上去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
殷君泽的脸色凝重起来:“怎么了?”
残冰递上一封信笺,却不是给殷君泽,而是给我:“这封信寄到了肃河侯府,而大王与王后搬进王宫已半月有余,所以下人们觉得奇怪,托人将信转送入宫。”
我接过来一看,龙飞凤舞的“樱落”二字,一看就是玦晏的手笔。而信封上盖满了一路传递的印戳,我皱起眉头:“这是从…”
残冰看出来我的疑虑,答道:“对,是从夷然寄过来的。”
夷然距昆洛路途遥远,消息闭塞,也难怪他不知道殷君泽已是新任国君,还将信笺寄到了肃河侯府。
我撕开信封,展开信纸。
玦晏的狂草真是天马行空,跟鬼画符没什么两样,偏偏他好像还很急的样子,写得更加潦草,我好容易才憋住笑,仔细辨认他的字迹。
然而没多久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七月将末的盛夏,我很诧异一颗心竟然那么快就能凉下去,彻头彻尾的。
殷君泽好奇地凑上来:“你那个师兄说了什么?”
好希望能一拳打晕他,一棒、一脚也行,用什么方法都好,只要让他瞬间无法看到我手上的这封信。
然而他总是那样了解我,太了解我了,细微的情绪都能被他捕捉到。
我不过略一迟疑,他已察觉有异,伸手来拿我手中的信。我猛然背过手去,他捞了个空。
手在抖,但不能再被他看到。
他的一双眼睛平静而沉郁:“樱落。”
我说不出话来。
他声音宛若叹息:“亲口告诉我,或是让我自己读信,你选一个。”
我又怎能说得出口?
手劲渐渐泄了,他犹豫了一下,接过信纸。
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悄悄转过身。
信上说的是,夷然已毁于火灾,整座村落都无人居住,成了鬼城,不知道其他的族人搬去了哪里。玦晏特地跑去先前绣绣采药的断崖上查看,那唯一一处生有七月雪的地方,也早已是一片焦黑,寸草不生。
这世上,终是再无七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