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人非(1 / 1)
离开漳戎,愈往南行,天气愈暖。
到了二月底,气候大多晴好,一天跑个四五百里不是问题。马儿跑得急了,偶有路上化雪的脏水,溅得车帘上一摊星点的污斑。
我与玦晏成天赶路,虽说无聊,但路上到底有个照应,有时觉得时间过得也快。老天保佑,这一路上甚为顺利平安,没有遇到什么难缠的事情。我甚至有点后悔为了使个障眼法而故意绕了远路。玦晏倒是乐观,说是就当看风景了。我猜这主要是因为他从小长在萧国,没有去过程国的关系。
这天天色渐晚,我以为又要在驿站住宿,还在包袱里数铜板,却听帘外的玦晏欣喜道:“今日脚程快,能进城歇息啦。”
早春风寒,我还是忍不住从窗户里探出头看了一眼。远远地望见巍峨城门,我辨认出城门上的“承阳”二字,不由低呼一声:“啊…”
当初离开之时,没想到会有回来的一天。
那年早读声习习的书院,冬冷夏热的文渊阁,热闹而暗藏杀机的灯会,还有颂之、青裁……
城门越来越近,我却百感交集,不知心中该悲该喜。
掌灯时分入了承阳,我好歹在这里住过几个月,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一家位置和价钱都不错的客栈。
玦晏赶了一天马车早就累了,吃完饭后匆匆洗了个澡就睡下了。我白天睡得多,现在殊无睡意,便独自出了门四处转转。
沿着客栈门口的一条笔直大街一直走到底,街边建有一座土地庙,供桌上摆放不少祭品,看来香火挺旺。庙门正对着十字路口上一棵巨大的榕树,只不过看样子已经枯死了,唯独留下了一个空壳。
我看着觉得眼熟,走近了一瞧,忽的想起来前年十一月颂之带我来看灯会,结果遇到叶风暄…好吧,是殷君泽遭人追杀,后来为了逃避搜捕,我与他躲进树洞里,等街上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潜回客栈。晚上医馆都关门了,好在他的伤也不算太严重——
大概是人老了,一回忆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强行拉回飘得老远的思绪。身后万家灯火,我觉得有些讽刺地抬头望了望天。有的不过是一轮明月,几颗星子罢了。
只是明月依旧,身边早已人非。
一个人故地重游已经够悲惨了,我不想让自己因为想起他而变得更悲惨。
街旁不是谁家院子里的香樟树抽了新芽,再过不久应该就能长成郁郁葱葱的一片。我见路上行人不少,于是顺着石板路信步走过了几条街。
普通人家门前的灯笼将青石板路照得透亮,我转过一条街口,却忽觉眼前一暗。原来这户人家并没有点灯,虽然大门足够气派,但却是黑漆漆的一片。
我心下奇异地一跳,不小心踏到地上的几块碎木板,再仰头一看,但见清冷月光下,头顶的匾额暗淡无光,勉强能辨认出“慧明书院”四个大字。
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竟是走到了书院门口。
公子宇死后,书院关闭,学生被遣散,看来自那之后,此处便成了空宅。我只是尝试性地推了推门,本以为是锁上的,没想到竟然推开了。“吱呀”一声响,空旷而悠长。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直接迈步进门。
前院本来种满了佛罗花和蟹爪兰,但久久无人打理,早已荒芜不堪,到处都生满了野草,生长势头十分肆虐。
走廊的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空气中也满是尘土的味道。我抬起衣袖在鼻子前挥了一挥,也并无好转,只得作罢。
中庭原有一方洗砚池,现在成了一潭枯水,黑黝黝的看着怪吓人的,我怕失足掉下去,便调个头往北苑的书房走。
一路经过食堂、澡堂、厢房,我的眼睛渐渐酸胀起来。依稀能忆起当年颂之穿一身薄布白袍,一边擦他那半干的头发,一边新奇道:“这谁啊?”
书院里久无人气,又无灯光,所以比别的地方都要阴冷。我喉头开始发痒,忍不住咳了几声,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药丸含了一颗在嘴里。
继续往前走,看见北苑尽头的书房。大门紧锁着,发生命案后官府贴的封条仍在,只是经历了这么久的风吹雨打之后,残缺得已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台阶上像是被月光撒了霜,冷冷清清的一片银白。我顺势坐下,长叹一声。
我至今也不曾打听过颂之的墓在哪里,当年离开时也不过是在芳华院里祭了一杯烈酒而已。可惜现下身边无酒,不然肯定要取来敬颂之一杯的。
各处的杂草丛里时不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估计是老鼠或虫子一类的东西,我也不觉得害怕,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坐了好久,直到觉得寒意袭身,才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
如今青裁离开了,颂之死了,宋灼光回了宁国,而叶风暄……我又不由苦笑,也不知道今夜为什么要进来转转,整座书院于我来说不过是伤心地罢了。但我总觉得应该要这么做,就算是为了看一看颂之也好。
回到客栈时夜已经深了。
我蹑手蹑脚地上楼,正碰到起夜解手的玦晏。他还有些不清醒,神志模糊地问道:“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啊?”
我笑一笑:“起了兴致,走得有些远了。”
他不满地嘟囔道:“你的脸都冻白了,赶紧洗洗睡吧。”
因为到了承阳后我们就换水路回青州,所以如何解决掉马车是个问题。我们在漳戎买的两匹良驹都是上等的货色,如果拿去当铺卖掉难免会被压价,好生可惜,于是我们决定上集市叫卖,说不定还能卖到个好价钱。
承阳有个码头,是重要的中转城市,每天的集市都很热闹。官府也很提倡商贸活动,只要是有东西出售,都可以在集市上摆摊贩卖。但因为玦晏和我对于卖东西这件事没有什么经验,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牵着两匹马站了半天,硬是拉不下脸来开口吆喝,一整个上午都无人问津。
眼见着旁边卖手工编织篮的阿婆都笑眯眯地卖完存货,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我心里有些窝火,冲玦晏抱怨道:“你家不是做生意的么?怎么连吆喝都不敢啊?”
玦晏气鼓鼓道:“我家开的是药材铺子,都是上门客,哪里需要在大街上叫卖啊?再说了,我自小被送上翠台山,家里生意都是几个哥哥在管,从来不需要我帮手。”
我愁眉苦脸地捂住钱袋:“如果卖不出去的话,可能就凑不够买船票回青州的钱了。”
玦晏打了个激灵,犹豫了半天,万般不情愿之下,只好清清嗓子,喊道:“卖…卖马了…”
这还不如不叫。
我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上前扯开他:“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
玦晏心有不甘地看着我:“你行你上啊。”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气沉丹田,开嗓:“各位父老、各位乡亲,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现有离国良驹两匹,毛色上乘!身强体壮!吃苦耐劳!统统低价处理,全部低价处理!”
这一喊果然有效,总算有人围上来问:“你这马怎么卖?”
我连忙道:“十五两银子一匹,买两匹送一架车子。不过车子没拉过来,您得跟我到城中的客栈里提货。”
玦晏显然被我神一般的能力震惊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在我后头当人肉背景傻笑。
虽然问的人多,有意购买的人少,但好歹是打开了局面。我忙着王婆卖瓜,掰开马儿的嘴巴,称赞道:“诸位瞅瞅这一口好牙!一看就是血统纯正、品种优良!十五两您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
玦晏在一旁牵着两匹马当模特,忽然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问道:“这位公子也随马贩卖吗?”却是一个富家千金打扮的姑娘,柳眉杏眼,长得玉雪可爱,双颊含晕,身后跟了一个丫头,正满脸含笑地看着玦晏。
玦晏脸上登时一红:“呃…”
承阳市侩气息比较浓厚,大多都是没什么文化的生意人,所以玦晏这种英俊神秀的长相就显得格外吃香。
我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一般冲出来:“姑娘说笑了,贩卖人口可是重罪呢。再说这家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玦晏的脸上又黑了一黑。
那姑娘扑哧一笑,道:“我开玩笑呢,公子别介意。”说话间却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一双妙目只管落在玦晏身上。
我心下了然,连忙把玦晏冲她身前一推:“现在购买还有限时优惠,买两匹马送一架车,再加五两银子即可获得免费送货到家服务。”
玦晏脸都要绿了,回头狠狠剜我一眼。我扳回他的头,微微笑道:“姑娘不考虑一下吗?”
她羞赧道:“但是我身上没带够银两。如果公子不介意,可否跟我到府上走一趟?”
玦晏正要说话,被我急急打断:“不介意不介意,当然可以!”
那姑娘脸一红:“公子请跟我来。”
我把两匹马的缰绳塞进玦晏手里,语重心长道:“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玦晏泪流满面:“你居然帮着外人逼良为娼。”
我假装没听到,叮嘱道:“别忘了要多收五两银子送货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