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生死(1 / 1)
这一行直到天光微亮之时才抵达坐落于城郊处的天牢。
甫一走进,便觉得凉意瘆人。天牢里黑漆漆的,沿路仅有几根用于照明的蜡烛,幽幽地闪着光。
一股腐臭之气扑面而来,我几欲作呕,推攘间被塞进一间小小的牢房,四面无窗,唯有数根手臂粗细的铁栅栏,锒铛一响,被狱卒牢牢锁上。
地面阴冷而潮湿,我摸索着寻到墙角处的一堆干草垛,掸了掸上面爬过的几只小虫子,将就着和衣而眠。
大抵是太累了,这么恶劣的环境,我也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身上愈发觉得冷,又被冻醒。睡眼朦胧间听到天牢深处传来兀自不绝的嘤嘤呜咽声,听着怪可怕的。
这里暗无天日,根本不知道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恐怕心理承受力弱的人没几天就会疯掉。
正在担心自己,门锁突然被人粗暴地打开,一副餐盘重重地放下,那狱卒道:“吃饭了!”
我心里觉得厌恶,见他离开才起身去看那餐盘。
没想到这牢饭居然还不错,白米饭配着几样素菜,虽然没什么油水,但是饭菜仍是热的,已然超出我的预期了。
再一抬头,看见对面牢房的阴影中伸出一只满是脏污的手,飞快地将铁栏杆外放着的两个白面馒头抓进去,顿时心里又是一沉。
看来我这“高级待遇”,也没几个人能享受到了。
我虽不知时日,但自己私下还是偷偷地计算了一下时辰,大约在牢房里呆了两天,终于迎来一点盼头。
悉悉索索一阵响,那狱卒麻利地开了锁,冲我道:“出来吧,侯爷要见你。”
我早知会有今日,便跟着他出了牢房。
一路曲折前行,虽然看得不甚真切,但满耳都是哀嚎声和哭泣声,简直如同人间地狱,让人不忍细听。
不一会儿,甬道渐宽,尽头是一间石室,桐油铁门上斑斑驳驳,似是多年被人血腐蚀而成。
我手脚冰凉,徐徐走进去。
石室内并不大,也没有窗户,房间四角各放置一樽青铜雁足灯。西面摆放着一排刑具,有些我甚至都叫不出名字。东面则摆了一副一人高的十字木桩,上头挂着一串精钢铁链。坐北朝南有一副简单的桌椅,此刻坐在椅子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永泰侯殷云骁。
他见我来了,嘴角一弯,道:“琴姬姑娘,这两天没有受什么委屈吧?”
我深吸一口气:“侯爷特别优待,有心了。”
他轻轻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道:“这次能够一击即中,剿灭□□,还要多亏了你的情报。灼光果然没有看错人。只不过,本侯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琴姬姑娘。”
我没接话,他笑意更甚:“太保府的大公子尹庭轩,如今身在何处?”
我的心猛然一揪,喜忧参半。喜的是看来尹庭轩果然是逃出了殷云骁的势力范围,忧的是找不到尹庭轩倒霉的可是我。
唉,千错万错,那天夜里就不该去找尹仲甫,不然也许还能趁乱逃出去。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我硬着头皮道:“我不知道。”
殷云骁提高了声调:“你不知道?”
我镇定自若道:“主子做事,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敢多问?再说,我又并非公子肚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里?”
殷云骁冷冷道:“若是换了别人说这话,也许本侯就信了。可是从你琴姬嘴里说出来,呵呵,那就真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了。”
我想了想,不出意外的话尹庭轩现在也许还在昏迷中,至于聂云出带他去了哪里,我的确不知道,所以也不算说谎。这么一想,瞬间来了底气,道:“侯爷,没有人想进这天牢,我也不例外。假若我真有神机妙算的本领,早在宋大人带兵围剿太保府之前就会逃出去了,还怎会当场被抓?我身为公子的贴身侍婢,平时的接触是多一些,但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掌握着他的动态吧。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哦?就有这么凑巧?”殷云骁仍然是怀疑的神色,“听说他两日前外出访友,身边只带了一个平日里侍琴的丫鬟。这两天禁林军一户一户挨家调查与尹庭轩有关的人家,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乐坊老板,都毫无他的踪迹。这‘刚好外出’的大公子,消失得也太彻底了吧?”
我面不改色道:“公子朋友众多,侯爷这样查怕是要多费些功夫了。而且现在太保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公子自然要避开风头。”
殷云骁颇具玩味地看着我,停下了正在转扳指的手:“你的嘴很硬。”
我听出他是真的动了怒气,心下不由有些害怕,艰难争辩道:“当日我在清音堂曾经跟宋大人说好,在府中只负责探听情报这一件事,其他的统统不做,也做不来。现在我信守承诺完成了答应宋大人的事,侯爷也如愿铲除□□,其他人的死活与我毫不相干,侯爷又何必为难我?”
殷云骁冷冷道:“你在程国书院破坏灼光行动的旧账本侯可以不追究,但隐瞒尹庭轩行踪的事,本侯不会再放过。本侯最后再问你一遍,尹庭轩在哪里?”
我额上冷汗淋淋而下:“我不知道。”
殷云骁冷哼一声,起身走向我。他绕着我走了一圈,常年带兵打仗的杀戮之气让他声音中戾气更盛:“听说尹庭轩最爱听你弹琴,本侯这里也有一副琴,今日就为本侯独奏一曲,如何?”
他拍拍手,立马有两名狱卒推门而入,自石室西面的刑具架上取来一副方形物什,两人合力才能抬动,沉甸甸地放在我面前。
我低头一看,简直胆战心惊。
这是一副琴,然而又不是琴。弦分五股,每一根琴弦上都有密密麻麻的倒刺,呈猩红色,显然已经饮过不少鲜血。一曲弹下来,别说是血肉之躯了,就算是块木头,也要活生生搓掉一层皮。
我又惊又怒,迟迟不动。殷云骁漫不经心道:“怎么,难道琴姬姑娘不愿为本侯献上一曲?”
我一咬牙,道:“是否只要弹了这琴,侯爷就会放了我?”
殷云骁眉心一皱,不置可否,只是眼里的神色愈发森寒。
我一咬牙,伸手按了下去。
十指连心,根本无法忍受的痛感瞬间直达脊髓,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劈开、碾碎、然后再灌上盐水。
琴台上很快就滴满了淋漓鲜血,手中湿滑黏腻,我压弦不稳,再也弹不出完整的曲调。然而我别无他法,只能狠狠咬紧下唇,拼命回想下一个音节,再下一个音节。
断断续续的琴声传出,一首本就哀怨的《声声慢》现在简直比杀猪还要难听。
那痛感却愈发强烈,我甚至能感受到一根一根的倒刺扎进血肉里又被生生拉出来。我体力逐渐不支,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光怪陆离的黑影。
“够了!”殷云骁怒喝一声,“你以为一心寻死就能打动本侯?那也未免太低估本侯了!”
我连跟他对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听得他道:“来人,把她给我押回去!”
这次的狱卒没有以前那般温柔,两人自腋下架起我,一路半抬半拖,粗暴地将我扔回了牢房的干草垛上。
我元气大伤,丝毫动弹不得,只觉手上的血止住了,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这一睡便不知时日了,所以在感觉到有人替我清理伤口时,还以为是做梦。
此时牢房内点燃了两盏油灯,淡淡的光影下,只见我身边摊开了一个木质药箱,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大夫正在给我的手上上药。我吃痛,很快清醒,再一抬眼便看见一个颀长人影逆光而站,正看着大夫处理我的伤势。见我醒来,半真半假地笑了一声:“醒了?”
我听出是宋灼光的声音,怒意骤起,狠狠地将正在包扎的手掌抽开。
他也不恼,只莞尔道:“琴姬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侯爷怕你的伤口感染,还特地叫了大夫来给你治伤。”
我冷冷笑道:“别说得这么好听。留我一命,只是因为还没问出公子的下落罢了。”
他敛起笑意,单膝跪地,蹲下来看我:“尹庭轩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教得你这般忠心?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别怪我没提醒你,侯爷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
我别过脸去不说话,他见我丝毫没有松口的样子,寒声道:“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考虑清楚。三天后再来问你。”
牢门又被重新锁上,本来痛感渐退的手指因为上了药的缘故,又开始疼起来。火烧火燎的一大片,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同时咬噬。
后来实在痛得狠了,又觉得十分委屈,我忍不住哭出来。开始还只是啜泣,然后逐渐变成嚎啕大哭。不知哭了多久,力气耗尽,又累得昏睡过去。
干草垛又冷又硬,我睡得并不安稳。加之手上有伤,根本无法睡实,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察觉到一丝光亮,随即惊觉有人抚上我的脸。
我生怕又是宋灼光搞的什么幺蛾子,刚要翻身坐起,在亮起的火折子的微光中,蓦然看到那人手腕上系着一根红色的如意绳,几乎在同一刻,我听见他的声音,沉沉如远山:“樱落…我来得迟了。”
火光掩映中,我又看见叶风暄熟悉的眉眼。他的一双眸子黑得发亮,像是有火在烧。
那一瞬间,我的心仿佛在悬空很久之后重新落定,再也无所畏惧。
他看清我手上厚厚的纱布,脸色骤变,连声音都变了调:“殷云骁居然对你用刑?”
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担心他的安危:“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轻轻地搂住我,但我还是察觉到他身体的颤意。
好一会,他才开口,声音浓得化不开:“我来带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