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红颜(1 / 1)
聂云出应声而入,反手将门关上。
她披着一件长长的鸦羽色斗篷,头上戴着兜帽,秀气眉目都隐没在阴影里。看见倚在墙角的尹庭轩,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抬起眼帘,那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声音却十分沉郁:“…他很喜欢你。”
说来也是讽刺,这句话,我听叶风暄说过,听聂云出说过,甚至听尹仲甫说过,却唯独没有听尹庭轩说过。
这也是我印象中,她唯一一次没有尊称他为“公子”。
我淡淡道:“真的喜欢我吗?他喜欢的,究竟是当年那个‘天真活泼’的公主,还是如今这个‘温顺内敛’的我,恐怕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回忆里的人就留在回忆里吧,陪在身边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她未动,一双美目盯着我不放:“那么你呢?公子他曾经冒死救你,你难道半点也不曾动心?”
我笑道:“你觉得呢?”
她露出一丝怅然的微笑:“真是没想到,公子也会有求而不得的人。”
我认认真真地注视着她,神情凝重:“云出,我知道你一定会照顾好公子,别叫我失望。”
那天在清音堂遇见殷云骁后,我在香寒阁寻到她,拜托她帮我这个忙,在尹府失势前将尹庭轩偷偷送走。
我说过,她是一个好的侍者。不多言,不多语。她不问我到底是什么人,也不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只是在听完我的部署后,面上露出难以掩饰的苦涩之意:“为什么是我?既然你这么担心公子的安危,为何不亲自送公子走?”
我在她身边坐下,想了想,回答她:“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更何况,你才是最适合留在公子身边的人。”
随后,我负责伪造芙蓉坊的请帖、提前花重金定这一间雅舍;而她则暗自打点所有未来路上要用的物资。
她做得很好,像她一贯服侍他的那样,事无巨细。
其实尹庭轩也未必不喜欢她,只是习惯了她在身边,有些不自知罢了。
她缓缓蹲下身,看着尹庭轩熟睡的容颜,指尖胆怯又怜惜地在他额上拂过:“我可不可以问你一句,为什么不喜欢公子?”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傻气,我看着她疑惑的神色,问道:“如果现在又出现了一个人,比公子还要好看,还要厉害,你会放弃喜欢公子吗?”
她一愣,我莞尔道:“云出,我同你一样,心里早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惊讶地看着我,眼睫上似有缥缈的雾气。
想到叶风暄,我虽心里一软,但不愿与她多谈,只道:“不说那么多了,你们早点出城为重。这定魂丹是用我师父给的方子调配的,能保证公子至少三日不醒。我一会儿替他封住身上几处大穴,让他进入类似龟息的状态,尽量减少消耗。至于他醒来之后会有何反应…就靠你来应对了。”
她微微颔首道:“好。”
我将长琴卸下琴架,轻抚琴首那一朵樱花:“公子爱琴,只是这回总归是逃难,不能将好琴带在身边。这一把‘寒樱’并不名贵,就留给公子,让他平日里还能够抚琴自娱吧。”
她突然上前,我怔神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拥抱。她的左臂还没有痊愈,抱我的时候有一些僵硬,但我能感受到她纤细的身躯,在宽大的斗篷下显得愈发瘦弱。
“樱落,谢谢你。”分别前,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保重。”
算算时辰,如无意外,她与尹庭轩应该今晚就能离开昆洛,而那时殷云骁还没有下令封城。
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我静静矗立片刻才转身离开。
回到尹府后只对外宣称大公子外出有事,召了聂云出一路随侍。
一想到府里再也没有总是护着我的公子,还有虽然总是说不上两句话,但毕竟从一开始就与我同居一室的聂云出,又忍不住一阵感伤。
他们俩一走,我的生活过得格外索然无味,只好去书房里看书打发时间。
刚巧近日府中的书房在清点和整理书籍,弄得灰尘漫天,声势浩大。我才呆了两天,实在是受不了众人进进出出的聒噪动静,眼见这最后的清净地方都没有了,把手中册子一卷就要回香寒阁。
谁知在门口咣当一下跟一个搬书的小厮迎面撞上,他怀里抱着好几份卷轴,顿时骨碌碌地全都掉了一地。其中有一卷的丝带被撞开,滚到我的脚下,半幅卷轴展开露了出来。
我哎呦一声,弯腰将那卷轴拾起,无意间扫了一眼,登时呆住了。
那画工笔精细,绘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坐在檀木椅上。一张椭圆的鹅蛋脸,看上去很是端庄大气。眼里含了盈盈的笑意,肤色雪白,一双藕臂交叉放于腿上,一板一眼都是贵族深闺里养出的雍容仪态。
这张脸虽然与印象中的形象稍有出入,但那颗嘴角的美人痣,我却不可能记错。
画上的人,是杜九璃。
我连忙将卷轴展到最底部,待看清题字,却大吃一惊,如同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
“蓉月宫瑾华夫人像。景公五年七月初七。”
瑾华夫人,正是我从未见过的生母。
我还来不及思考,那小厮已经把散乱各处的卷轴重新拾起来,看着我手里的这副,想开口要回,却又不太敢,只怯生生道:“琴姬姐姐?”
“等等——”我脑子里面一片混沌,又打量了画中人好几眼,几乎是要疑心自己眼花了。那日我在曾在琴房里见过杜九璃少女时期的小像,虽说眼前这幅画像中的女子眉眼间已无少女的天真烂漫,但这五官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嘴角的美人痣,连位置都一模一样。杜九璃为何会跟我的母亲瑾华夫人如此相像?
我心中顿生不详,寒声问道:“这画像是萧国王宫的旧物,怎么会在这里?”
那小厮捧起手中的几幅卷轴,答道:“这些都是当年老爷离开萧国时私藏的珍品,均由宫廷画师精心绘制而成。老爷也没说是怎么来的,只是每年都要检查一遍,不许有污渍和霉变。”
我本好奇余下的几幅都绘的是什么,猛然间看见画中瑾华夫人的脖子上戴着一枚乳白色的玉玦,顿时如坠冰窟,唯独胸口处起了火,我甚至不敢将我随身佩戴的那枚冰玉玉玦拿出来比对,生怕一眼便看出我戴的与画中瑾华夫人戴的是同一枚玉玦。
父王说,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叫我好好收着。
如果不是巧合,那么只能说明,瑾华夫人与杜九璃,分明是同一个人。
但是怎么可能呢?一个是萧国后宫的夫人,一个是宁国司空大人的千金,两人分明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更何况李嬷嬷亲口告诉我,在尹仲甫潜入萧国的第二年,杜九璃就因病去世了。
难道是她们其中一人用了易容术?又或是她二人本来就是孪生姐妹?
我越想越混乱,简直如芒刺在背,心情再难平复。
要想知道真相,只能冒险去问一个人——尹仲甫,然而此时他却并不在府内。我浑浑噩噩地等了他足足三个时辰,直至子时过半,才听到他回府的消息。
不出所料,还未进他的庭院,便在门口被侍卫拦下。我仍强作镇定道:“奴婢有要事求见老爷。”
“夜色已深,琴姬姑娘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那人到底敬我是尹庭轩手下的红人,没有给我什么脸色看。
“还请大人通融一下,奴婢确实有急事。”想到那幅画像,我真是一刻都不愿多等。
“老爷此时已经歇息了,相信琴姬姑娘也不愿这么晚了还打扰老爷。”他不肯让步。
我急道:“但是——”
话音未落,院中内庭有人声传出:“让她进来。”
我一愣,那侍卫也是一愣,随即靠边站了一步,允我进来。
小径两边亮满了灯盏,橘色烛火摇摇曳曳。我走到尽头,看见屋内的尹仲甫已换了一套远山黛色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坐在梨木雕花太师椅上,正目光泠然地看着我。
不得不说,他的眼神还是十分有威慑力的。只是不知这样的一双眼睛,可也曾温柔地看过杜九璃?
我尚未开口,他倒是先说了话:“我知道,你迟早会来。”
我心下一惊,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道:“哦?老爷可知我为什么而来?”
他淡淡笑道:“我且听听你的说辞。”
我反而镇定,缓缓道:“我来,是想问问老爷,杜九璃与瑾华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脸色一变,眼光都重了三分:“你是为这个问题来的?”
我点头道:“正是。难道老爷认为我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
他冷笑一声,道:“是谁派你来的?这么沉不住气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难道不怕触怒主上么?”
我完全一头雾水,正色道:“我没有什么主上,自然就没有什么触怒不触怒一说。”
他却不信:“呵,你顶着这张脸,问我杜九璃的事情,现在还意图装傻?”
我疑惑间突然想起李嬷嬷说起过我神似杜九璃的事情,再往深里想,顿时明白了。尹仲甫一定以为我是被什么人派进府中的暗探,借着跟杜九璃有三分神似的容貌,指望能博得尹仲甫的青眼。但也正是因为神似杜九璃,所以让他在见到我之后留了个心眼,认为是有人刻意为之。恐怕自那次刺客事件之后,尹庭轩再未召我前去为殷盛西奉茶,也是他的意思。
我意识到掌心的颤抖,但仍在脸上挤出一抹笑意:“我正是想问老爷,我的这张脸,像自己的母亲也就罢了,又为何会像早在我出生前就病逝的杜九璃呢?”
尹仲甫沉声道:“你的母亲又是谁?”
我下定决心赌一把,莞尔道:“其实老爷早就见过我。三年前,萧国的中秋宫宴上,小女子不才,刚好弹奏过一曲《长风歌》。”
他脸色大变,怒斥道:“胡说!锦安公主…她早已死于战乱!你以为顶着一副与杜九璃相似的皮相,就能信口雌黄了?”
我不卑不亢道:“如果我没记错,那场宴会上,老爷遍寻大公子不着,还特地托罗公公替你找他,对不对?”
他哑然一惊,倏地站起身:“你…”
“老爷统统不信也无妨。”我轻轻将脖颈间的红线拉出来,那枚雪白玉玦顿时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不知这枚玉玦,老爷还认得么?”
他倏然一震,眼里露出一片灰败的神色,看着我,像是不敢相信,良久,方颓唐一笑:“…九公主。”
我见他已认出我来,不由上前一步,冷冷笑道:“司马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眉目间骤然柔下来,颤声道:“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厉声道:“杜九璃与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尹仲甫的神色变得十分哀肃,在我的眉眼间打量片刻,半晌方迟迟道:“这枚玉玦,是杜衡大人送给九璃及笄那年的生辰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