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天涯(1 / 1)
在清音堂遇见殷云骁过后不久,已是十月深秋,凉意渐起。
一日夜里尹庭轩从宫中回来,步履匆忙,神色疲惫。我将香寒阁的窗户留了一条缝,偷瞄出去,恰好可以看见他颀长的身影被房间里的烛光投到轩窗上。应该是看到了桌上压在镇纸下的请帖,待侍女接过他身上一件薄羽织锦斗篷后,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然后才起身去洗漱。
我关上窗户,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上睡觉,正对上聂云出一双在黑暗中看着我的眼睛。
自打那天我拜托她做一件事后,她就老是用这种很难说清是什么情绪的眼神看着我。刚开始我还可以假装看不见,后来实在是觉得不舒服,于是硬着头皮道:“还不睡?”
她并未回答我,只是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那请帖是以芙蓉坊掌柜的名义发出来的。芙蓉坊就在隔着清音堂两条巷子的地方,算是闹中取静了。一楼是乐坊,二楼三楼均是雅舍,预定一间价格不菲,然而仍是趋之若鹜,经常订不到位置。
帖子是我伪造的,而我之所以相信尹庭轩一定会来,是因为请帖中说芙蓉坊最近寻到一位琴女,自称会弹奏《长风歌》,特地邀请尹庭轩三日后前去作客。
这一间雅舍位于走廊的尽头,呈标准的四方形,装饰得十分素雅,房间正中被一道半透明的冰菱纱帐隔开。纱帐外放置一张矮脚红木几台,一个月白蒲团坐垫。几台上一套青瓷茶具,旁边是一个花瓶,花瓶内插着两支刚剪下来的桂花枝。无需香炉,室内自然有淡淡桂花香气氤氲。
我在纱帐内将长琴支好,细细调了音,然后从怀里取出曾在尹府寿宴上用过的软绸面纱,将银制的凤尾暗扣别进发鬓间。
看着镜中只露出上半张脸的容颜,我一时有些恍惚,但听一声轻响,黄杨木门被人从外推开。
我连忙回神,向帐外一看。冰菱纱模糊了他的模样,但我知道,是尹庭轩来了。
一时间,我竟不知如何开口,两人均是沉默了一阵。
末了听见他朗润的声音隔着纱帐传来:“姑娘怎么称呼?”
我淡淡道:“公子请坐。”
他微微愣了一下,却并未坐下,微微蹙起眉头:“姑娘的声音…”
我一笑,道:“公子请先坐下喝一杯热茶,有什么话,听完曲子再说不迟。”
茶壶里温着上等的雪顶龙舌,是他最爱的温度。我听见壶嘴倒出的水声,稍稍放心,左手压在弦上,莞尔道:“这首曲子叫做《长风歌》,本是萧国的宫廷乐曲。公子应该很熟悉,可别笑话小女子班门弄斧了。”
弦起,音落,纱帐纷飞。
《长风歌》的曲子我很熟悉,虽然这些年再也没有弹过,但此刻弹得也颇为顺手。倒是歌词,当年我只负责弹奏古琴,另有乐姬在一旁伴唱,现在我两者兼顾,只得绷紧了神经,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前奏已过,我看见帐外的尹庭轩如同被什么东西定住了魂魄,纹丝不动。
匆匆收回目光,我低低唱道:“夫日月兮,照我苍穹;斯长风兮,送我归乡……”
我勾住琴弦,向里一抹,又向外一挑,琴音渐变,接着轻唱出下半段:“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庶几夙夜,以永终誉…….”
再一抬眼帘,差点吓了一跳,尹庭轩不知何时已掀帘而入,皓白的衣袍,上有祥云银线织锦暗纹,还是一贯的整洁与干净。他眸中隐隐有泪光浮现,但只一闪,很快便不见。
我抚平琴弦,抬头看他。
他的声音有一丝喑哑:“樱落,果然是你。”他的手停在我的脸颊上,细细摩挲着软绸面纱,“我说过,你是你,她是她。你不必扮作她的样子,更不必…更不必去学这首《长风歌》。”
我反问他:“那么公子以为我是谁呢?当真是厥坦送来的一名舞姬?”
他掌心一紧。
我牢牢盯住他,声音轻若浮烟:“公子觉得,当今世上,我还可以找谁学这一曲《长风歌》?”
“不!”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樱落…你…”
“薄云湖畔十里长亭,离我第一次遇见公子已经过去三年了。”回忆中的他和眼前的他逐渐重叠到一起,我幽幽道,“公子的模样却一点都没有变。”
他浑身一颤,如遭石击,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良久,那一声唤熟悉又陌生:“公主…”
我缓缓伸手摘下脸上面纱:“公子曾说过,很遗憾再也不能听我弹一曲《长风歌》,现下这个心愿可了?”
他眼里漫出薄薄的水汽:“你还活着。”
我微微一笑:“我还活着,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他抚上我的脸,一寸一寸,仿佛要确认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看得见的魂魄,虽然他自己的指尖冷如冰雪:“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我微微一笑:“对于一个本该死掉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仍能活着更好?”
他贴近我,声音低如叹息:“对不起。”
我摇头:“公子一直对我很好。”
他俯身,滚烫的呼吸拂过,清爽的佛手柑香味漫出来:“如果早知道你还活着,我一定…”话未说完,他忽然身子一软,勉力撑住墙才没有倒下去。
我扫了一眼账外他喝了一半的茶水,复又看向他。
他眉心微皱:“樱落…”
我想我是喜欢他叫我这个名字的,而不是一声尊敬的“公主”,于是蹲下身来,柔声道:“公子不要害怕。是‘定魂丹’,被我碾碎了加进雪顶龙舌里,对人体无害,只是会让公子失去意识,暂时昏睡一段时间。”
他闻言一怔,露出一丝苦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有去扶他:“我说过,我希望公子平安,不再有危险。”
“樱落,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他的表情紧张起来,“知道你还活着,我已经别无他求。”
我眼眶一热:“公子最近心烦气躁,可是为了太子要弑君夺位一事?”
他虽已无甚力气,但还是牢牢扣住我的手腕:“不要管这些事。”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你好不容易…我不能再让你被卷进去。”
我继续说下去:“太子要逼宫的事情,永泰侯早就知道了。宫里爪牙遍布,就等着太子起事,好在庄公的寝殿内将乱臣贼子一并拿下。身为□□的最大拥趸,你觉得侯爷从宫中赶来太保府需要多长时间?”
他沉默良久,最终惨淡一笑:“你为殷云骁做事,是因为恨极了我父亲吧?”
我面色一冷,浅笑道:“欠我的,总是要还的。”
他掌心冰凉,低声道:“我不会为父亲求情,是他害你如此…你应该恨他,但是至少你要保护好自己。殷云骁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再清楚不过。就算你是他的眼线,到时候他也会照杀不误。”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道:“到了这个时候公子还能想着我,也不枉我费了一番心思将公子救出来。”
他脸色煞白:“樱落…”
我贴近他的耳畔,软语道:“马车、衣物、干粮、银两都已备好,足够公子近期生活无忧。公子只需安心昏睡三五日,等醒来时,想必早已远离昆洛,也就能逃过尹氏灭门之灾了。”
“苏晴雪!”他浑身都在发颤,“那你呢?是谁要你这样做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如果不是他气得狠了,也不会这样叫我。这个名字总是让我有种仍然是萧国公主的错觉,然而我知道,我已经不是了,再也不会是。
“我能为公子做的,便只有这么多了。”恍惚中,我笑得一笑,“公子要恨我,便恨罢。”
“不要回去,殷云骁不会放过你的…”他拉住我,“跟我一起走。”
我没忍心掰开他的手:“公子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他的声音愈发嘶哑,泄出一抹绝望:“你总是这样,不肯给我一个好好保护你的机会。我时常想,如果那天刺在云出臂上的一剑是落在我身上,你对我…你对我会不会有不同?”
我覆上他冰凉手背,心里有点难受:“公子又在说傻话了。”
强大的药力逼得他不得不跌坐在地上,像是在自言自语,一个劲地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她…九公主…她实在是无辜,实在是可怜。”他按住太阳穴,竭力想要保持清醒,担忧而焦急地拉住我,“就算能逃出殷云骁的手心,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又能去哪里呢?”
我身边已经有叶风暄,不再是一个人无依无靠了。想到这里,心生欢喜,不由一笑。然而这些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便没有答他,只道:“公子不必担心我。”
他的眼神逐渐涣散,不知是在看我,还是在看一片虚空:“那年中秋宴后,我曾想过千百次你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没想到,这张脸日日都在身边,我却丝毫不曾知晓。”
一想到此后各自天涯,而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免不了有点哽咽。与他从宫中初识到此刻别离,此间种种,蓦然浮上心头。
“公子…”许多话如鲠在喉,然而当我看见一滴眼泪清晰地从他眼里滑落时,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鼻头一酸,差点也要哭出来。
“樱落…”他开口,唤的是如今的我。看得出他很伤心,他并不想走。
我抚上他的眼角,替他抹去那一滴眼泪,沉沉道:“公子保重。我会日夜为公子祈福,愿公子从此平安喜乐,再无牵挂。”
他握住我的手,朝我笑了一笑,随后手劲松懈,闭目睡去。
我感受到他掌心的凉意,失神片刻,直到看见一抹纤细身影出现在门外,才回过神来。
我缓缓抽开被他握住的手,站起身来:“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