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夜宴(1 / 1)
今日的寿宴虽定在酉时,但府里头从清早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未时刚过,我和月瑶便从厨房里端来了两大盅冰镇绿豆汤供舞姬们消暑解渴。我一边盛汤一边招呼她们在方桌前坐下,她们半刻也不肯闲着,都在叽叽喳喳地聊天。
“听说永泰侯爷今日也要来呢。”先开口的是平日里最爱八卦的何裳。
另一个圆脸姑娘清棠问道:“永泰侯素来与咱们府上没什么交情,这次怎么会来贺寿?”
夏雨心颇有些得意:“那自然是为了大公子。”
何裳咋咋呼呼道:“大公子怎么啦?”
夏雨心用葱段般的手指轻轻捏着搪瓷勺子,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绿豆汤,一扬眼,道:“你们自己算算,近些年有几个人能亲耳听见大公子的演奏?”汤底的绿豆沙被搅起来,碧绿一片,“公子已有三年不曾在外人面前弹过琴了,此次是为了给老爷贺寿才破了例。洛阳纸贵,即便是侯爷,也得亲自上门才能听到公子的琴音。”
我这才想起来,她们口中的永泰侯不正是五王殷云骁吗?如果如她们所说,殷云骁是为听琴而来,可见尹庭轩的琴技当真称得上是冠绝天下。
清棠吃吃笑道:“哎呀,大公子要弹琴,雨心姐姐今日怕是没有心思跳舞啦。”
夏雨心娇嗔道:“去,越来越没大小了,就会取笑我!”
清棠还要再说两句,回廊内一身白衣的聂云出走了出来,面上依旧淡漠,怀里抱着一把古琴。
众人见她走来,立马噤声,气氛一下子变得冷淡起来。聂云出对此也毫不在意,一言不发地往门口走去。
我见气氛尴尬,随口道:“要不要喝碗绿豆汤?”
她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表情,道:“不必了,你们喝。”说罢掩门而出。
清棠笑了一声,酸溜溜道:“到底是服侍大公子的人,看不上这些家常小点。”
夏雨心冷冷道:“姿态摆的这么高,等有一天跌下来,看她有多难堪。”
两盅绿豆汤很快就见了底,舞姬们也需要提前去摘星馆梳洗上妆。我将碗盆送回厨房后,便赶到摘星馆打个下手。摘星馆本是一间茶室,因为隔开了外厅与内庭,所以此次用做舞姬的后台。馆外种了一大片合欢树,远远望去葱葱笼笼一片艳红,喜庆得很。
暮色四合,外厅已经逐渐热闹起来。
我偷偷跑出去,躲在帘幕后,正想看看尹仲甫长什么模样,忽然听见一阵喧嚣声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侯爷来了。”
殷盛西贵为太子,殷君泽远在青州,那么这位“侯爷”就只能是永泰侯殷云骁了。
果然,只见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靴声囔囔地走了过来。他着一身深紫色团纹锦袍,金丝滚边,腰间挂着一枚玉牌,下坠明黄穗带。肤色黝黑,想是常年带兵打仗风吹日晒所致,这样就显得他的五官格外深邃,尤其是一双眼睛,目光凌厉,让人不可逼视。他身后跟了两个贴身随从,微微低了头,看不清容貌。此刻很有规矩地退开两步,容其他官员上前迎驾。
“侯爷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还请多多包涵。”一个石青色的身影迎了上去。那人约莫四十多岁,保养得宜,长相十分俊雅,身板笔直,又隐隐透出些清贵来。我一看便知这就是尹仲甫了。尹庭轩身上的儒雅之气跟他如出一辙,不愧是亲生父子。
“尹大人客气了。”殷云骁笑道,招招手让身边的一个侍从上前,“区区小礼,不成敬意。”
那侍从恭敬地打开手中锦盒,里面装着一株玉石雕刻的松柏。玉石颜色有深有浅,使得这松柏的叶冠和树干区别开来,灯光之下晶莹剔透,连针叶都雕得及其细微,看着当真栩栩如生。别说这么大一块玉石胚有多少见,就凭这精细的雕工,已是价值连城。
尹仲甫忙推辞道:“侯爷肯光临寒舍,已是蓬荜生辉,不敢再收这么重的礼物。”
殷云骁抚掌笑道:“尹大人不能不给本侯这个面子。你若不收,本侯可就当你是看不上本侯这点心意了。”
尹仲甫连连作揖道:“微臣不敢。”
话音未落,又听门口有人朗声道:“太子驾到!”
殷云骁微微一笑:“大哥也来了。”然而他的眼里冰冰冷冷,一点喜悦之情也没有。
殷盛西未曾当过征战的武将,因此身形没有殷云骁这样健壮,略显精瘦。他着一件湖蓝色织锦祥云长袍,腰间亦有一块黄穗玉牌。大抵是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他生得十分白净,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子弟派头,看着并不比殷云骁大多少。他眉目间漠然而疏离,薄唇一弯,道:“五弟到的好早。”
我还想看这水火不容的两兄弟会说些什么,月瑶已经皱着眉头寻到我:“樱落!怎么躲在这里?我们都要忙死了!”
她拖着我往摘星馆走:“快点快点,歌舞快要开始了,还有几位舞姬没有化完妆,你得过来帮我。”
未几,府中的空地上放起了烟花。从摘星馆的窗户向外望去,只听砰砰数响,无数朵烟花炸开,将半边天都照得亮如白昼。众多合欢树也被染上一层绚丽的光,熏风里轻轻浮动。
烟花燃毕,舞姬们便登台表演了。这舞曲的名字就叫“烟花三月”,刚好应景。
十八名舞姬一字排开,身姿盈盈,流苏舞衣上的珠串琳琳作响,配着丝竹声翩翩起舞。如此如花美眷,殷盛西却并没有什么兴致的样子。反倒是殷云骁看得津津有味。上座还有两三位年轻男子,我本来不知道是谁,但看到他们腰间均是佩有黄穗玉牌,便知道这些都是殷家的王子。
这舞虽美,但我看着她们排练十几次了,总归是没了兴致,不等一曲终了就先回了摘星馆。不一会儿,十几名舞姬也跳完回来了。
月瑶挽着夏雨心的手,笑道:“雨心姐姐跳得真好,侯爷的眼睛都移不开啦!”
夏雨心轻斥道:“这种话可说不得!”
清棠凑上前去,道:“是呀,侯爷虽好,但比起大公子嘛——”
众人便嬉笑成一团。
忽听何裳道:“唉唷,饿了半天没吃饭,总算是得闲了,快换了衣服回风和苑吃点东西吧。”
她们走的时候留了一屋的舞衣和面纱给我收拾,月瑶早就瞄了个空跟着一起走了,自然只有我一个人剩下来。不过好在这也不是什么粗重的话,我便蹲下来将她们脱在地上的衣服和面纱一件一件拾起来收好。
窗外忽然有人轻扣两声。我心下疑惑,走前两步开了窗,喧闹嘈杂中,先看见一双清冽的眸子。
“是她们欺负你么,留你一个人在这里?”青铜面具后的声音道。
我忍俊不禁:“这不是挺好吗,给你一个现成的机会来见我。”
风暄身后正是一大片葱郁合欢树,月色下的阴影遮挡住他的身影,旁人就算隔得近了也看不出来。
他笑:“倒挺会顶嘴。”
我倚在窗檐边问他:“看到刚才的‘烟花三月’了吗?是不是可好看了?”
他皱皱眉头:“舞蹈不是都这样吗?”
我笑他不解风情,他看见我手上还握着几副面纱,道:“这面纱倒是做得精美。”
“是呀。”我低头轻抚面纱,这面纱头饰两边各是一只银色的凤凰,两只凤凰嘴部衔着白色的面纱。面纱由软绸制成,触手软滑。凤凰尾部是两枚暗扣,为了方便固定在头发里而设。上一次拿回来时赶时间,我没怎么好好注意,现在仔细看了,发现做工十分精致,不由让我想起那年中秋宴时,我也是戴了这么一副白色面纱。当年的面纱由冰绫制成,比这软绸还要贵重。
风暄目光灼灼地看我:“你戴着一定比那些舞姬好看。”说罢,接过我手中面纱,将两边的银制暗扣插入我鬓间。
我抬眼看他:“可惜我不会跳舞。”
他的眸色愈发深沉:“我更愿意听你弹琴。”
我在他的深瞳里看见倒影,亦仿佛是三年前的自己。演奏那曲《长风歌》时,如果他在…
我有点遗憾,没能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他。
只沉默得一瞬,门栏一响,有人推门而入。
风暄迅速隐没在窗后的合欢树影里,而我还来不及摘下面纱,便听见一把清冷的声音道:“谁还在里面?”
我听出是聂云出的声音,放心不少,镇定道:“是我。”
她右手抱一把古琴,左手拿了件若草色的长袍,微微皱了眉:“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有点尴尬,倏地又有一人温润开口道:“怎么了?”
玄关处的灯笼晃了一晃,尹庭轩出现在我面前。
几乎是看见我的瞬间,他猛然一怔。
“公子稍等,我会叫她出去。”没想到聂云出竟然不用自称“奴婢”,看来尹庭轩是真的挺喜欢她的。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因为尹庭轩显然没有听见她讲话,只见他一言不发,却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公子。”聂云出的脸上也现出惊讶之色,只是这一次,她没能恢复成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这个惊讶的表情凝固在她脸上,当真是少见。
而我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只得愣在那里。
尹庭轩停在离我两步之遥的地方,他的眼神温柔而飘渺。
“你…”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喑哑。
我虽然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但是也绝不至于到他连戴着面纱的我都能认出来的地步。
他猛地伸手揭开我鬓间的面纱,我低低惊呼了一声。
聂云出唤道:“公子!”
他置若罔闻,只是眼里的眸光迅速地黯淡下去,露出失望的神色:“是…是你。”
我凉薄一笑:“公子可是认错人了?”
他连蹙眉都是那副俊雅清贵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