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公子(1 / 1)
我闻言一惊,面纱——啊,不正是由我负责去织虹苑取回的么?顾不得理会似笑非笑的聂云出,我撒腿就跑。
待取完面纱回到风和苑时,舞姬们正在休息,三两成群的嬉笑聊天。月瑶站在夏雨心身边,皱着眉头在说些什么。见我出现,连忙招手唤我过去。我掌心一紧,握着的几副面纱犹如千斤重。
坏了,这下难以交待了。
夏雨心脸上只有一层淡淡的脂粉,但由于刚跳完舞,脸色红润,额上还有细密汗珠,当真是香汗淋漓,妩媚撩人的紧。她见了我,慵懒道:“樱落,可能你刚入府,还不熟悉这里的规矩。明天就要给老爷贺寿了,如果今日面纱的修改出了岔子,可不是你我二人能担当的起的。”
我只有低头应道:“是。”
她接过月瑶手中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额上的汗,埋怨道:“你呀,不要因为跟着聂云出住,就学了她的性子。主子一时的恩宠,花不了一世。”
我一个上午连续受了聂云出和她两个人言语上的挤兑,气不打一出来。更何况,又不是我故意要见尹庭轩,也不是我要求跟聂云出合住的。当下克制住怒气,只假装懊恼道:“雨心姐姐教训的是,不过我取面纱耽误了时间,实在是事出有因。我也想速去速回的,谁知道大公子在晚烟亭里弹琴断了弦,刚好我又路过,便唤我去取了修琴的工具。我不过一个小小舞姬,怎敢不听大公子的话?这才到的晚了,姐姐要生气要责罚,我都认了。”
果然,此言一出,夏雨心立马脸色一软:“你遇见大公子了?”
我答道:“是呀,大公子此刻应该还在晚烟亭呢。”
夏雨心温柔一笑:“原来是这样,那也怪不得你了。月瑶,既然面纱到了,让大家都试戴一下,我们再排练一遍吧。”语气中竟是怨气全消。
没想到大公子的名头这么好用。
不过,这位一袭白衣弹得一手好琴的大公子,让夏雨心不舍恼怒的大公子,众位舞姬心心念念的大公子,我早就见过他。
三年前的萧国中秋宴上,我身披软绸,面缚白绫,奏了一曲《长风歌》,风头一时无二。但毕竟在山野里呆惯了,并不习惯这么多人的瞩目。要知道在药师谷时,就算我站在院中抱着长琴大弹特弹,也没有人会多看我一眼,最多是兮霖师兄凑上来说一句:“小十九是不是魔怔了?来来来,帮师兄试试这一副专治狂躁症的新药——”
我素来不喜人多,不喜集会,上去弹奏也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给师父挣点脸,也给父王点面子。一曲终了,我没在宫宴上停留太久,便抱着长琴离开。
月色溶溶,宫灯千盏。
十里长亭内的薄云湖畔,我遇见他。
那日他穿的也是一身白衣,袖口用暗银丝线锁了边,头上束一顶镶珠玉冠,当真是面如冠玉。月色掩映下他的五官不甚分明,但我仍记得那一双狭长的眼睛,熠熠如明珠,沉沉似朗星。
长亭外,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长亭内,湖水幽静,虫声微鸣。
他在湖边看月亮,湖中亦映出他的身影,眼睫低垂,犹如浊世中的翩翩公子。余光瞥见我,他连忙转过身来弓腰行礼:“微臣尹庭轩,参见公主。”
原来是他,尹仲甫的长子、被众人誉为“萧国第一琴师”的尹庭轩。
我华服未除,面上仍覆面纱,手里还抱着长琴,他自然是认出我来了。
虽然我很不喜欢宫里众多的规矩,但还是不得不依着规矩来:“平身。”
他的脸色有点惊讶:“公主是一个人?”
我淡淡笑了笑:“不喜欢那么多人跟着,就都屏退了。你不也是一个人?”
他也笑:“不知微臣可有这个荣幸,送公主一程?”
我抬眼看他,狡黠一笑:“我猜你是拿我当幌子,寻个借口离开宴席罢了。这样到时候你父亲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对不对?”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今日宫宴,重臣云集,大批的侍卫都被抽调去了宴会场。公主身份尊贵,又是姑娘家,虽在宫中,又怎能独自走夜路?至少,微臣不愿公主冒这个险。”他的声音很温柔,却有着一种贵族特有的雍容感。其实他只不过是一介斯文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若真遇上刺客,难道还能拿得动刀剑么?但我不愿与他为难,只柔声笑道:“好,那有劳尹公子了。”
他伸出手:“微臣帮公主拿琴吧。”
我失笑:“素闻公子身边常伴琴师,专为公子侍琴。今日有劳公子帮忙,晴雪好生惶恐。”
他认真地看着我:“于情,公主是女子,而微臣是男人;于理,公主是千金之躯,而微臣是当朝臣子。于情于理,都该由微臣代劳。更何况,公主琴艺精绝,微臣十分仰慕。”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仰慕我,而且还是个这么好看的公子,我脸上一红,道:“公子说笑了。”
他停步,神情却十分无邪:“《长风歌》并非炫技之曲,所以乍听之下四平八稳,并无难奏之处。但若非根基深厚,很难一音不错顺利弹完。弹琴之人不仅要熟悉曲谱,还要心态平和,稳重又不失灵气。微臣尚不敢保证能融会贯通,而公主在万人注视之下,还丝毫不见慌乱,微臣着实佩服。”
我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吐吐舌头,道:“什么不见慌乱,我都紧张死了!幸好脸上还有面纱遮着,才能勉强混过去。”
他微微一怔,低声笑道:“微臣倒是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我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是个秘密,千万不许说出去!”
他弯了弯嘴角,神情有些难以分辨:“好。公主天真烂漫,在宫里委实难得。希望许多年后,公主还能一直像今天这样无忧无虑。”
月朗星稀,他微微皱眉的样子,像极了当年与我道别时的阿澈。
命运真是最最奇妙的东西。它让我们相遇,却又让我们别离。
我微微恍了神,十里长亭已走到尽头,再往里走就是内庭,外人不得入内。他忽然抬眼,眸光闪烁:“公主,微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好奇问道:“你说。”
“不知公主可否——”他竟有些局促,“可否卸下面纱,让微臣一睹芳容?”月色下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阵风,让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望进他一双黑滇滇的眸子,道:“好。”
话音还未落,一个尖细的嗓音突兀地□□来:“哎哟,尹大公子,可找着您嘞!”罗公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尹大人到处寻您不着,您赶紧跟奴才回去吧!”
我伸到鬓间面纱暗扣处的手落了下来。
他眼里一黯,但很快在脸上浮起一个非常礼貌的笑容:“公主慢走,微臣先行告退。”
现在回忆起来,耳畔还依稀响起罗公公那细细的嗓音:“这尹大公子,家世好样貌好人品好,就是痴迷音律,至今还没有成亲——”
只是最终的最终,他还是没能见到我长什么样子。
三年未见,他仍然是那个温柔和煦的大公子,养尊处优,气质尤胜当年。而我,已不是、再也不是那个一把长琴惊艳全场的九公主了。
清点完所有舞姬的头饰、面纱、舞衣已经很晚了,储物间里空无一人,我将箱子锁上,转身关上房门。院里疏影斜斜,几枚星子,一轮明月。
我正要往风和苑走,树影里突然踱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面上竟似鬼怪一般凶猛可怖。我吓得立马就要大叫,那人倏地捂住我的嘴:“樱落。”
我眼眶一热:“风暄?”
他松开手,揭下青铜面具,露出一张略显疲惫的脸,只一双星辰般的眼眸明亮如初。
他在这里,他还在府里陪伴着我,我就安心了。
但侍卫与舞姬私会可是死罪,我赶紧避开一尺:“你怎么来了?就不怕——”
他却拉紧我:“放心,我既然敢现身,肯定是打探清楚了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说几句话就走。”
我心下一暖,他已低下头来吻了吻我的额头,低声道:“尹仲甫身边常年有多名精卫守护,连就寝也不例外,而且他的一切饮食都有专人先行试毒,所以,想就近行刺或是暗中下毒都行不通。唯一的入手点,反而是殷云骁。尹仲甫扶持太子多年,是太子在朝最大的支持者,殷云骁早就想除之而后快了。至于怎么借刀杀人,我还没有想到好办法。明天寿宴,人多手杂,你务必要谨慎行事,不要再像今天遇见尹庭轩一样给自己惹麻烦了。”
我闻言一惊,脸上又是一红:“我遇见大公子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笑而不答:“聂云出虽为舞姬,却精通音律,加之为人寡言机敏,所以尹庭轩时常召她前去侍琴。也正是因为如此,风和苑的舞姬对她又恨又怕。现在幸好尹庭轩还没有特别关照你,否则,你的敌人不止有诸位舞姬,还有聂云出,日子会更不好过。你的目标是利用殷云骁对付尹仲甫,其他不相关的人等,能不牵涉就不牵涉,免得夜长梦多,束手束脚。”
我点点头:“好。”
他抬手将青铜面具重新戴好:“你回去吧,早些休息,别让聂云出起疑了。”
我拉住他手腕:“等等。”
他停步。月色千重,他的目光也是千重。
我解下手腕上的红绳,系在他手上,还未开口,他先是一怔:“如意绳…?”
“男子征战出发前,情人会连夜编好如意绳,出征当日系在男子手上,据说能保平安。”我低下头,替他好好地戴上,“你们宁国的习俗,是不是这样?”
他隔着面具看我,看不出他脸上的神色,青面獠牙后的眼睛慢慢弯了起来。
我是无意中听月瑶提到如意绳这个说法的,手头的事也不多,就趁着昨晚编了一条。他带在身边,也是个念想。
其实我一直没什么野心,尤其是作为一个公主来说,更可以称得上胸无大志。就连萧国新亡时满腔复仇的热血,如今也被杀戮和人心折磨得不剩多少。从公子宇,到夏侯伯骥,再到尹仲甫,我真的好想停下来休息一下。
然而走过九州这么多地方,何处为家?何处是家?
“风暄。”我喑哑着嗓子开口,“等尹仲甫死了,我们就在昆洛定居吧。”
“你不想回青州吗?”他的声音像夜里淋漓的细雨。
我淡淡笑了笑:“我已经没有家了,但我希望你还可以留在故土。”
“你会有家的。”他沉沉道,“我会给你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