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素琴(1 / 1)
诚然,夏雨心的确是个笑面虎,不过她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两个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最倒霉的还是我,入府第一天就被卷入帮派斗争,分分钟就有可能变成炮灰。
我知道身为新人又寄人篱下必须要放低姿态,可是这也不代表我就只能任由她们宰割。这个时候尤其不能包子,要知道包子是极其难逆袭的。一旦被她们欺负到头上,以后就只有一直被欺负的命了。
我看回聂云出,避而不答:“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总之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室友了,还是要以和为贵。”
她不以为然地收紧了目光,淡淡道:“汉语说得这么好,不像是我见过的厥坦人。”
我笑嘻嘻道:“这就对了,我一定会让你对厥坦有耳目一新的认识。”
聂云出似乎很不喜欢我这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悦地皱了皱眉,半晌方道:“干净的棉被和枕头在柜子里,你自己去拿吧。”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来第一次交手我还不算输。只是初来乍到,就惊险万分,如履薄冰,不知以后的日子会有多不好过。
贺寿的歌舞早已排好,我身为新人便被安排做些打杂的活,比如记录修改每一位舞姬的衣服尺寸、盘点首饰的数目、安排些茶水之类的。虽然琐碎无聊,却也刚好合了我的意。
此次领舞的果然是夏雨心,她人长得漂亮,舞跳得也最好。蛮腰盈盈一握,配上流苏舞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简直妩媚入骨。虽然所有的舞姬都是一样的打扮,可是她总是那么显眼。我在旁边看着,不由好生赞叹。
身边的月瑶是服侍风和苑的丫鬟之一,年龄比我还小了一两岁,趁着厅里的人都在排练,凑上来挤眉弄眼地问我:“听说,你跟聂云出住同一间房?”
我应道:“是呀,怎么了?”
月瑶却不答我,只意味深长地笑笑:“没什么,就是有些委屈你了。”
我不解道:“不委屈呀,我觉得还挺好的。”
月瑶露出一副“你以后就知道了”的表情,我想追问,又怕言多必失,扫了一眼厅中练舞的舞姬,却发现聂云出并不在其中,不由问道:“聂云出呢?她不用排练吗?”她今日清晨便出了房,我还道是早早练舞来了,没想到她居然无故旷工,也太自大了吧。
月瑶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她当然不用啦。她可是琴师,不是舞姬。”
我心下更加疑惑,本以为聂云出和夏雨心是为舞姬地位之争才针锋相对的,没想到聂云出竟然是琴师,琴师与舞姬之间更不该有什么矛盾,为何连月瑶提起聂云出都是一副不愿多说的口气?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又好奇又不能追问,简直让我好生惆怅。
正想着要用什么方法不动声色地从月瑶口中套话,她忽的一拍脑袋,道:“阿哟,今日刚改好的几顶面纱忘记取回来了,我得赶紧跑一趟。”
我忙道:“让我去吧,正好熟悉一下府里的路,你留在这里看各位姐姐还有什么需求。”我自认没啥别的优点,就是腿还算勤快。毕竟要搞好关系才方便打探情报。
月瑶开始还推辞了一下,见我坚持要去,便依了我。
此次的舞蹈名为《烟花三月》,一共十八名舞姬,均需佩戴白色的面纱,缀以宝石朱钗。有几顶头纱不合大小,昨天送去织虹苑修改,今天必须拿来试戴,明天就要在寿宴上正式演出了。织虹苑我跑过几趟,算是我为数不多能记住路的地方。从风和苑走过去也不远,横穿过一座花园就到了。
七月暑热,花园里绿树成荫,凉风习习,很是惬意。飒飒的树影婆娑声中,忽然传来一阵琴音。弹的是《西江月》,虽然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曲目,但这人手法温柔而灵巧,高音饱满而不尖锐,低音厚实而不沉闷,整首曲子弹下来如同水银泄地,十分熟练。只是琴声里有微微的走音,需要调音了,我听着十分不舒服。
我忍不住顺着琴声一路寻去。穿过几株槐树,露出一处凉亭。亭内一人身着白衣,背对盘腿而坐,只能看到他黑发如瀑,膝上放着一架深褐色的古琴。
琴声未停,忽听“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我心下大惊,虽然早就知道有人偷听必断琴弦的说法,但这么灵验的事情发生了还是让我莫名地慌乱了起来。
开溜太怂,上前也太猛,我进退两难,只好站着不动。
那白衣公子并未回头,只低低啊了一声,道:“可惜了。”
我一听头都大了,看样子是捅漏子了,万一他叫我赔,我不是卖身都不够还?干脆扬起头,镇定道:“这把琴的‘商’弦走音了,修弦的时候正好可以调一调。”
白衣公子闻言一怔,回头看我。我这才见到他的样子。
极深极长的两道浓眉,眼睛也是狭长的,虽不如凤眼那般上挑,但乌黑深邃,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让他的容貌愈发丰神俊秀。他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但又不过分阴柔,这种程度非常微妙。而且…而且这张脸我有印象,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你识音律?”他起身问我。
我只好回答:“学过一点。”
他淡淡道:“为何不说实话?学艺没超过五年,根本听不出微妙的走音。”他走向我,“你叫什么名字?”
真是好熟悉的一张脸,我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
我看着他,道:“奴婢名叫苏和察·樱落。”
他一惊:“你是厥坦人?”
我应声答是。
他又问:“为何之前没见过你?”
我答:“奴婢是前些天才入府贺寿的舞姬。”
他沉思了片刻,气氛紧张而凝结。
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几乎是在我回头的瞬间,我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公子。”
是聂云出。
她手上捧着一个檀木雕漆的方盒,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到我之后,露出淡淡的一抹惊讶,但是又很快隐去。不问,不语,她是一个好的侍者。
但是这位白衣公子究竟是谁?近些天太保府人多手杂,我实在分辨不出他的身份。而更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我会对他这张脸有印象?聂云出身为琴师,却要服侍他,难道他是一个更著名的琴师?抑或是聂云出的师父?
白衣公子接过聂云出手中的檀木盒,低头看我:“你可会修弦?”
聂云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亦望向我。
我直冒冷汗:“奴婢惶恐。”
他笑了笑,泄出一丝温柔的味道:“偷听的时候就不惶恐了?来,试试吧。”他将那个檀木盒递给我。
我犹豫来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一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套修理调音的工具。原来他早就知道此琴音不准,特地叫聂云出去拿修理工具。师父教我音律时用的古琴都是古董,均由前朝高人所制,虽然音色好,但毕竟年代久远,难免偶尔走音断弦,因此我也略懂修理之道。当下燃了火折子将松油融了滴在琴头弦断之处,用手轻轻将弦的两头接好,再用夹子定型。又将商弦抚平,一边弹一边听音,花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才将音调好。期间那白衣公子和聂云出就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也不说话,连眼神都不曾交换一个,简直像两尊雕像。
我将音锤收进檀木盒内,擦了擦脑门上豆大的汗珠,道:“好了,公子请试音。”
他笑得一笑,席地而坐,一双修长而白皙的手抚上琴弦。
这次弹的是《□□满园》。琴音所到之处,犹如见到万千鲜花次第开放,曲调绵密而欣然。
弹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微微侧了头,道:“没想到如今厥坦也有识音律的人了。”
我忙谦虚道:“公子过奖。”
他又笑了笑,道:“你退下吧。云出,你也退下。”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尤其是唤人名字的时候,简直让人如沐春风。
聂云出低了低头,捧着檀木盒离开了。我跟在她后面,走了不过十数丈,她忽然停步,回头看我,嘴角噙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果然不该低估你。但我早该想到,这么伶牙俐齿的姑娘,一定是不屑于只作一名籍籍无名的舞姬的。”
我听出她话里的敌意,道:“你想太多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过是听到琴音优美,但美中又有不足,不忍见美玉有瑕,才上前一看。”
聂云出轻轻笑了笑,然而眼里却殊无笑意:“坦白承认自己的欲望,也没什么丢脸的。你又何必加以托词?夏雨心、许婉文、何裳、周莲蕊,哪一个不是明摆着希望得到大公子的青睐?可惜她们努力了这么久,竟还不如你这个入府才两天的厥坦人。要是被她们知道了,恐怕你的日子过得还不如我。”
我闻言一怔:“大公子?”太保尹仲甫家的大公子,难道——
“不要再装作一副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了。”聂云出冷冷道,“大公子爱琴人尽皆知,你特地在他弹琴的时候接近,若说毫无目的,我是一万个不信。”
我突然明白了,夏雨心的冷嘲热讽、舞姬们对聂云出的敌意、月瑶意味深长的微笑,皆因聂云出得到了大公子的青睐啊。聂云出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在大公子身边侍琴。而这却引起了其他女人的妒忌,所以才没有人愿意跟她住,所以她的性子才这么清冷。
至于大公子,她口中的大公子,难道是——
曾经的萧国第一琴师,尹庭轩。
我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一闪。
尹庭轩。没错,我想起来了。
为何对他有印象,为何记得他的脸。
一样的白衣素袍,一样温柔的眉眼,一样低沉的嗓音。
我见过他。
那年中秋宴后,是他。
尘封的记忆被聂云出寒凉的声音打断:“对了,风和苑已经乱做一团,听说是下人还没有把表演用的面纱送过去。这件事,你知道是谁负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