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舞姬(1 / 1)
一夜平安。
第二天醒来,我们将现场收拾妥当,随便选了一具尸体当做是那个叶风暄顶替活下来的厥坦武士就地掩埋了,还特地把自身衣服弄得脏兮兮的,像是劫后余生一般,然后便按照计划返回镇上找官府报案。
可惜此地向来治安混乱,厥坦又是外族人,官府里的人只草草记录了一下事发的经过,就很不耐烦道:“好了好了,这件案子我们会调查的,你们先回去吧。”不过这种敷衍的态度也正合我意,万一认真调查下来把那个所谓的劫匪窝给找出来,一对口供还不是马上露陷的节奏。
马车有了,还有两匹厥坦产的上好烈马,我们便把之前买来代步的两匹马转手卖掉了,又将马车上被划烂的帷幔重新换了一套上去。一切收拾妥当后,顺利上路,前往宁国太保府。
持着通关文牒出城,便进入了宁国境内。
一路畅行无阻,小暑过后五日,终于赶在尹仲甫生辰的前三天到达宁国的都城昆洛。
如今的昆洛,可以说是六国之中最繁华的地方。光是城墙之内就方圆近百里,房屋鳞次栉比,井然有序,几乎无一座小门小户,全都是十分气派的四合院。城内设有四处集市,集市之中从早到晚一直人声鼎沸,其间星罗棋布着众多花楼、酒肆、客栈和各种商铺。我虽然对昆洛并无好感,但见到如此繁荣之景,还是忍不住好奇地东看西看,移不开目光。
然而任务在身,时间紧迫,没法肆意游玩,只能匆匆在小摊上吃了碗面,问了路,就往尹仲甫的府邸走。
城里街道虽宽,但人流如织,马车走得极慢。我忙着清点证明身份的通关文牒和拜帖,一边又把早就想好的说辞过了一遍,确保不会露出马脚。再一掀帘子,发现叶风暄徐徐拉着缰绳,脸上已经戴上了青铜面具。
如今七月酷暑,就算是站着不动都能湿一身衫子,更何况那青铜面具密不通风,他一定闷得难受。我有点心软,端坐在他身后,道:“要不你就别扮青铜武士陪我了吧,怪辛苦的。”
他抹去脸上的汗,正经道:“都要到门口了,你才反悔?”
我连忙道:“不是反悔,只是——”
他回头认真道:“我都想好了,你的厥坦名字叫做‘苏和察哈尔·樱落’,我叫做‘叶穆彻克·风暄’。”
我的注意力马上被他带跑了:“能不能给我起个短一点的姓氏?这么长的我怕记不住,会穿帮。”
他想了想,道:“也是。那你就叫‘苏和察·樱落吧’。”
还没说两句,前面能容两架马车并行的大道已经堵了路。仔细一看,原来尹府近在眼前,只是送贺礼的人太多,门口接待的人手紧张,连入门都要排队。我百感交集地笑了一声,心里又焦急又紧张。
叶风暄偏首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回到车帘后去。他的脸被青铜面具遮得严严实实,我只能看见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眸,露出十分严肃的神情来。
这是混入尹府的唯一办法,不容有失。
我端端正正地坐好,一个劲地扯着长袍下摆一条多出来的线头。
窗外熙熙攘攘,不过小半柱香的时间,直觉马车一停,叶风暄的声音响起:“在下乃厥坦部落使者叶穆彻克·风暄,特来恭贺太保大人五十大寿。”
我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忍不住想笑,很快又强迫自己收敛住笑意。
门口那人并未说话,想来是在翻看拜帖,忽道:“车内何人?为何不下车觐见?”我还来不及说话,车帘猛然间被挑开,我连忙低头道:“奴婢乃是厥坦舞姬,不懂中原的规矩,还望大人见谅。”
那人看模样是个侍卫,见人叫他“大人”很是受用,脸色缓了一缓,道:“既然是舞姬,难道还想坐着马车进府?”
我笑了一笑,道:“大人说的是。”于是委身下了马车。
那人往马车里面扫了一眼,道:“拜帖上写明是四名武士,两名舞姬,怎么只剩下你们两个人?”
叶风暄道:“在宁国边境遇上了匪徒,其余的人…都不幸遇难了。”
那侍卫皱了皱眉头,我连忙不动声色地上前,借着手帕掩饰假装拉了他的手,实则塞了一个分量不小的荷包给他,柔声道:“大人,烦请您饶奴婢一命。万一太保大人发现今年厥坦的贺礼并不周全,难免不会勃然大怒,到时候奴婢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赔。还请大人网开一面,放奴婢一条生路。”说着就要假装拭泪。
他顺势在我手上重重摸了一把,随后立马熟练地将荷包藏入袖口,正经道:“如今贺礼众多,你们厥坦少几两个人也没什么大事。拜帖与文牒我收下了,你们进来吧。”
我虽然觉得被他偷摸了一把格外恶心,但也不得不强挤出一个笑意,道:“多谢大人。”抬头看见叶风暄那双青铜面具后的眼睛狠狠瞪了我一眼,似乎也对我居然被这种人占了便宜很不满意,我只好假装没看见,撇开目光。
进了门,很快有两个侍女迎上来,前面那个脆生生道:“舞姬请往这边走。”叶风暄刚要跟着我,后面那个侍女连忙拦住他:“哎,你跟我过来,侍卫们都在这边。”
叶风暄冲我点了点头,便跟着后头侍女走了。
我心下忽地一沉,那一瞬间长久以来让我依靠的安全感仿佛忽然消失了。我忍住想要再回头看他一眼的冲动,轻轻叹了一口气,跟上面前侍女的脚步。
一路曲曲折折,拐了好几个弯,路上雕栏画栋,院中还有几个荷塘,水中荷花开得正盛,精美程度完全不输给离国的皇宫。
还在愣神,带路的侍女笑道:“舞姬姐姐,这里是风和苑。府里所有的舞姬都住在这里。姐姐可以进去了。”隔着两三丈,已能听见屋内的娇俏笑声,我冲她福了一福表示感谢,那侍女就退下了。
我深深地呼吸了两口气,才有勇气上前去推开那扇门。
“吱呀”一响有些唐突,门里的笑声霎时小了不少,靠近门口的几个曼妙身姿的少女惊呼了一声,纷纷望向我。
我有点尴尬,低声道:“各位好,冒昧打扰了。”这样的示好并没带来几声回应,只收到几束打量的目光。我扫了一眼整个风和苑,里面被划分成若干个带木阑门的小房间,有些开着有些关着,基本上是两个人一间的样子。我这才想起竟然忘记问一下刚才送我过来的侍女我住那个房间,只好硬着头皮越过那几个围在门口的少女,往内厅里面走去。刚要迈步,忽听得一个娇俏声音道:“呀,你要去哪呀?”
我一抬头,看见说话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着一身芽绿色的薄纱长裙,身姿婀娜,乌发松松的绾了个朝云髻,当真是肤若凝脂,如花般的美人。我一时之下有些感动终于有人肯理我了,解释道:“我是新来的舞姬…”
话未说完,被她笑着接过话来:“啊,我知道了。春梅姐姐没告诉你你住哪间房吗?”
我愣了一愣:“并没有…”
她聘婷地走过来,道:“最近老爷做寿,春梅姐姐可能忙疏忽啦。要不然,我帮你找个有空的房间吧?”她挽住我,手掌甚是柔软细嫩。
我十分感激:“那,那就谢谢姐姐了。”
她拉着往一侧的厢房走,甜甜笑道:“我叫做雨心,你呢,叫什么名字?”我老老实实地答了我的厥坦名字。她拍手道:“原来你是厥坦人呀,你的汉语说得真好!前几年也来过几个厥坦的舞姬,但是不怎么会说汉语,后来都被来府上做客的大人看中,纳回去当小妾啦。”
她这一番话可真是说得我心惊肉跳,头皮发麻。一边惊心于竟然没有考虑到厥坦人的母语并非汉语,一边又开始担心万一我也被什么大人给看中怎么办。两难之下,只好讪讪笑道:“我的母亲是汉人,父亲是厥坦人,所以汉语说得还不错。”她低头笑了一声,忽然停下,道:“这间房只有一个人住,你就住这里吧,刚好还能搭个伴。”她径直推开门,我看见门内一左一右各有一张雕花杨木床,左边的那张床显然是有人睡的,然而屋内空无一人。
“谢谢雨心。”我福了一福以示感谢。
她连忙拉起我,道:“应该的。你才刚入府,以后大家也是一起排舞的姐妹了,不要这么客气。”
我又问道:“对了,住这间房的姐姐叫什么——”话未说完,被一个泠冽的声音所打断:“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我吓了一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素衣少女冷冷地看着我和雨心,她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神色淡漠,两道柳眉微蹙,五官极其清秀,只是看起来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雨心很无辜地看着她,露出一个带着梨涡的微笑:“这么凶干什么?樱落是新来的舞姬,你的房间不是刚好有空位吗,我特地来让她跟云出你做个伴。”
那叫“云出”的素衣少女缓步走过来,道:“不经我的同意就乱开我的房门,你就是这么教新人的吗?”
雨心也不恼,娇笑道:“哎哟,你也不怕樱落看笑话。不开门,难道让她一直在外面等你回来吗?”
眼见她们快要吵起来,我连忙打圆场道:“两位姐姐千万别伤了和气。雨心也是好心帮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芸初姐姐您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忘了问春梅姐姐我应该住哪间房。”
芸初冷冷扫了我一眼,再未说话,迈步进了房间。
雨心拍了拍我,道:“一路舟车劳顿,今日你就好好休息吧。最近大家都在为三日后的寿宴排练,你就负责跑跑腿,做些杂事吧。”我点了点头,她又冲我笑了笑才离开。
哎,都是女人,怎么性格就差这么多呢。那个云出凶巴巴的,一看就很难搞,偏偏是和她住同一个房间,我真是出师不利,悲从中来。
反手关上门,房间里寂然无声,忽听她道:“你叫樱落?”
我蓦地转身,见她执了一柄水黄杨木梳,坐在圆凳上梳头发,一双杏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牢牢盯着我。
我答道:“对,我叫做苏和察·樱落。”这个名字怎么念怎么绕口,也不知道叶风暄是怎么想出来的,我真是佩服他。
她的目光顿了顿:“你是厥坦人?”
我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她终于稍稍有了一些温和的神态:“我叫做聂云出。”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散发出一股清冷的距离感。
话题终结在这里,我绞尽脑汁地想要找话题,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放下梳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怎么这么倒霉,偏偏跟我住一间房,对不对?”
我没想到她这么直白,竟无言以对:“呃…”
她露出一丝怜悯般的微笑:“夏雨心欺负你是新来的,又非我族类,故意把你跟我安排到同一间房,你不会到现在还觉得她是个好人吧?”